20世紀的前半期,是一個各種矛盾互相交織、危機四伏的時代,當尼采率先喊出“上帝死了”的驚人呼聲,并提出“一切價值重估”的主張后,卡夫卡是少數較早領悟到尼采思想的一個。卡夫卡對尼采的“永恒循環論”、“權力意志論”等理論很感興趣[1],他要求“法”(事物發展規律)的絕對合理性,但這種理想與現實世界相去甚遠,必然導致種族原罪和存在性不安意識,也就成為了卡夫卡創作的一個基本主題,最終形成了卡夫卡式精神。
有人說,卡夫卡的精神是現代人的精神——自足的,聰慧的,懷疑的,譏誚的,善于開這么大個玩笑:把我們周圍那個真真切切、觸手可及的現實當作真正的、最后的現實——然而,這是一個生活在與亞伯拉罕的靈魂粗暴聯姻中的精神。所以,他同時知道兩件事,兩件事情都有同樣的明確性:沒有上帝;必須有一個上帝[2]。對卡夫卡進行研究時,人們很少不注意到他那近乎瘋狂的自責、那種強烈而深沉的負罪感。“可憐可憐我吧,我渾身上下充滿了罪惡”,這種負罪感的根源又是什么呢?不可否認,猶太教和基督教的原罪意識具有極大的影響。卡夫卡曾說:“沒有人比我更懂得原罪。”然而,從社會心理學的角度來看,引發卡夫卡的負罪感的正是他內在的“良心”的呼喚。也就是說,即使人在與匿名的權威的陣線不明的斗爭中僥幸獲勝,也難逃他自己內在的道德感——良心。約瑟夫·K被誰指控有罪?他四處打聽有關法庭和法官的情況,卻得到一個忠告:“少捉摸我們,少考慮你會遇到什么事,還是多想想你自己吧。”[3]他到死也不知道自己的確切罪過是什么。最后,K“張開手指,舉起雙手”,聽任劊子手斬殺,這一行動本身就證明了他最終認定自己是有罪的。從這一點看,《審判》不僅僅是社會對人的審判,更是一場人對自身的無情懲罰。
另外,卡夫卡對于“原罪”的理解也突出表現在他的現實生活中,并且使他一直生活在現實和內心的巨大分裂和痛苦之中。他一方面在生活中恪盡職守,渴望獲得上司的賞識和父親的理解,另一方面卻在文字中建筑起了另外一個全新的世界。這個世界,用埃德溫·繆爾的話說是“一個地下世界”,“在那里我們感到引力和重力以及每一個物體的物質都遠比地上空間的普通世界大得多。”[4],用威斯坦·H·奧登的話說,“卡夫卡的世界是地獄前的世界”,不過,卡夫卡沒有能力出示拯救的道路,他曾經說過:“我是歡迎永恒的,但發現永恒卻使我悲傷。”[4]也就難怪卡夫卡會拒絕發表自己的作品、甚至要求銷毀自己的所有手稿了,從根本上說,他時刻面臨著寫作和存在的雙重絕望。更重要的是,卡夫卡是一直帶著這種絕望寫作和生活的。從無用產生絕望,而絕望給予他力量,這種悖論式的卡夫卡母題是卡夫卡對自己的價值判斷,也是卡夫卡在創作中最常用的表現手法。這種悖論式的創作思維在他作品中有著具體的體現。
卡夫卡的作品對于單純的詮釋者來說是有障礙的,他們在閱讀時或者把卡夫卡作品中的悖謬、原罪作為一種表達感傷情緒的音響,或者是作為一種平常的厄運與心理上的迷霧的混合物。卻忽略了卡夫卡一生的夢魘——自我分裂,他的思維是他的存在的一種反射活動,使一切存在的事物具有一種無可辯駁性。有時候好像有個不熟悉的“它”在思考著一切他的思維之所及;好像他的思維的半徑處處碰到了他存在的圓圈,引起他難以形容的痛苦,使他的生活成了疑問,只有唯一的條件下允許他得救:如果他成功地把他的存在加以擴展,直到它進入神奇的智力的引力場。這樣,就形成了和笛卡爾完全相反的思想:“它思,故我不在。”只有在絕望的痛苦向他提供著強有力的證明:他活著。像《杜伊諾哀歌》中第十首的苦難和哀怨一樣,卡夫卡作品中的絕望找到了它自治的故鄉,它表現了日常生活的一切特征,這生活由于受到絕望氣息的感染而活躍起來,這就構成了卡夫卡作品的獨特性。并且他的作品幾乎都展現在無限大的空間里,然而它們的氣氛卻令人難受,好像它們如此多的場面都發生在那些狹窄的、空氣窒悶的房間里。這恰恰為悖謬效果的產生準備了外部條件——文學的環境。
在卡夫卡的作品中,自由是相對的、虛幻的,而孤獨則是絕對的、真實的。這種孤獨感主要體現于人與社會的分離、人與人之間的分離、人與自我的分離以及人與世界的分離。在卡夫卡筆下的每一種生活形態,都包含著對另一種生活形態的批判。甲蟲和人,饑餓藝術家和觀眾,K和城堡的官員等等,他們之間實際上成了兩種生活形態的對立,兩種生存價值的對立,即悖謬經典母題美學的展現。并且卡夫卡所要呈現的,就是要讓我們看到在生活的壓力下,一切都不正常了——正常的事物,需要經過艱苦的斗爭才能讓它重新顯形。也就是說,任何殘存的存在的幸福,都需付出代價來爭取,它不會從天而降。受難是一種生存的承擔,是積攢希望;不理解受難和斗爭的價值,我們就無法明白卡夫卡為何總是將他的人物置于苦難的情境里,而絲毫也不表示出對他們的同情。因為只有經過受難和斗爭,希望才顯得真實而不廉價,正如尼采所說:只有經歷過地獄磨難的人,才有建造天堂的力量[5]。因此,卡夫卡使用了一種藝術手法,一種“間離”技巧,或曰“陌生化手段”[6],借以使熟悉的事物陌生化,啟悟人們從另一個角度去洞察現實,進而向人們提供一條思路,認清自己的可慮的境況。
生活往往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從某種意義上說,卡夫卡無非是把人們從“當局者”推到“旁觀者”地位,為此他常常借助于動物題材增加他的“推”力。他認為動物沒有被文明化、社會化,它們不懂得什么倫理、道德、宗教、法律等種種社會規范,與原始階段的人類較近似。通過動物更容易達到他在觀察和表現人類社會“異化”現象的時候,想追溯人類久遠的生存狀貌,喚回在文明發展過程中被遺忘了的記憶,以啟悟我們“得”與“失”、“多”與“少”的權衡的目的。因此他那些以動物為題材的作品都不是童話,也不是適合于兒童閱讀的寓言,而是思想深刻的隱喻性小說,因而那些動物主人公,都是人格化的化身。
縱觀卡夫卡的小說,從《審判》《城堡》到《饑餓的藝術家》等等,在寫作手法上都體現了荒誕與現實的辯證關系,然而荒誕的最終是揭示人的苦悶、壓抑、惶惑和永無休止的困惑。那么,卡夫卡想表達的究竟是什么呢?難道只是無罪之人向至高上帝的控訴?事實上,卡夫卡從不認為人是無罪的,他說過:“我們全然活在罪惡的世界里,和特定的罪行無關。”卡夫卡肯定原罪的存在,明白人類墮落后都活在罪的咒詛之下,這個主題幾乎出現在他所有作品里。對于卡夫卡來說,他的創作就是他的全部:既是他的生活內容,又是他賴以生存的支柱;既是他的文學表現,也是他的哲學思考。盡管我們知道卡夫卡太晚,但是仰望現代文學這樣高聳的一座奇峰,我們的確需要通過他的小說和語錄,更全面地認識卡夫卡的世界觀。布羅德說:“他雖然想做一團火,但他卻是一塊透視苦難的冰。”[4]
【參考文獻】
[1](法)吉爾·都魯茲.解讀尼采[M].張喚民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0:25.
[2](德)瓦爾特·比梅爾.當代藝術的哲學分析[M].孫周興,李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16.
[3](奧)卡夫卡.審判[A].韓瑞祥譯.卡夫卡小說全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220-230
[4]葉廷芳.論卡夫卡[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52,155,126.
[5](德)弗里德里希·尼采.超善惡——未來哲學序曲[M].張念東,凌素心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0:203.
[6]林和生.“地獄”里的溫柔[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76.
(作者簡介:黃元英,重慶文理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講師,哲學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