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燕

鳥類里，最敬重的，要數燕子。

我的年齡，推下來，比自家梁上筑巢的那雙燕子要小。母親說，我家由陰坡搬到陽坡時，就有雙燕子繞著新修起的屋梁盤旋，急切地要用銜來的泥水柴禾在梁上壘窩，幫工的人揮也揮不去。母親說她看著那輕俊的燕子，就知道家境要從此好起來了。

我很少有動物知識，不知道每年來梁上筑巢的燕子是不是當年我家修新居時銜泥壘巢的那對。但母親堅持說是的，說燕子這鳥，不像別的，一旦選定巢，就不會變，記性很好的，每年秋上去，春上來，不會記錯巢穴的。誠若如此，那雙飽經風霜的燕子，該是親眼看著我長大，看著我家跌跌撞撞一路從貧窮走來的。我是在它們的目光下出生的，又是在它們的目光下學步，開始人生的。偏偏我如一席云朵，飄忽不定，長期羈留在外，不知辜負了那雙燕子多少情了。雖然我顛簸在外，它們依然每年來，飛繞屋子一周，爾后停留在屋后杏樹枝條上，猜想小主人在外的生活，學說小主人幼時天真無邪的拙癡，然后，該不會像多愁善感的小主人一樣，憶起早年的人事，就兩眼發紅泛潮，木木呆呆地涌出淚來吧！

燕子每年很早就來。一來，就停在檐頭呢噥嘰哩地說個不停。母親說燕子是說“我不吃你的谷子、糜子，只孵一窩兒子”。我也在仔細聆聽后認為，燕子每年春上在我家檐頭確是在重復說著這一句話。雖然長大后深深知道那是大人們教育孩子的話，怕孩子驚動燕子，但是我還是相信，我甚至有時和厚誠固執的父母一樣，相信我家好起來，是燕子帶來的福氣。父母不讓我對著燕子高聲大嗓，更不要我們朝燕子揮手蹈足，說是驚走了燕子，就再不來了。于是每次看到燕子憩息在檐棱和電線上時，我從不走近它們，有時不得已要擦身過去，就輕輕地像飛起的羽毛。幾次，干脆站得很遠，待鳥兒飛掉后再過去，也不覺得耽擱了工夫。

父親每年用細鐵絲網在一呈十字的木杈上，別在屋內梁柱上，牢牢綁定，供燕子春上筑巢。幾年之后，梁上一溜煙出現了成十個燕窩，以至于沒法再別木杈了。有幾年，燕子春上來了，就在舊巢上壘泥墊草，辛勤如故。母親責備父親不該偷懶。父親委屈，說這再往啥處綁哩。母親說不會往后挪移嗎？父親看了眼緊挨后墻的桌子，就不再說話。

燕子的巢筑得巧，建得妙，圓圓的像只蠶罐，四周是泥和著細草壘的堡墻，泥、草是一小口一小口銜來的，可居五六只小燕子，居兩只老燕。中間是細柔綿軟的草絨，光絲一般細，涼風一般輕柔，白云一般綿軟。巢不深不淺，像盛飯的勺。在鄉里，據說，燕子巢是吉祥的，可以鎮惡辟邪，每年總有人到我家里祈求燕窩，說是請陰陽用它來打整屋子。在這事上，平日對家里東西無所謂的父母，總不想將屋梁上的燕窩讓人掰走，說是第二年燕子來了咋樣壘窩？每次，我心里都認為父母吝嗇，是在找借口，因為誰都知道，燕子每年都要筑建新巢，從來不在一塵不變的舊居上生兒育女和居住的。

燕子很清潔，愛干凈，兒女屙下的屎，父母總眼明嘴快地不待落地，懸空接住，銜著飛出屋子，丟到野外。但有時，老燕不在，新燕稚嫩，屎就掉到屋子地下。這可給每天打掃屋子的小妹帶來了麻煩，平素看著燕娃指點著說笑，愛不夠小精靈的小妹，每次打掃屋子就發脾氣。她常常努著嘴抬頭厲聲叫罵頭頂屋梁窩里練羽的燕娃，說屙屎沒時沒節，不等你娘老子來，屁股一撅，地上臟兮兮的，叫誰給你收拾？罵完燕子，就頂撞父母，說抬舉得啥似的，臟死了，吵得煩人，把窩拆了，看叫它們哪里去，一個屋里是住人的還是住鳥的！要這樣疼鳥，人都搬出去，屋子干脆給鳥作窩算了。父母說不過小妹的伶牙俐嘴，說句氣話：“你嫌臟你就趕走吧！”小妹也真來了氣，笤帚把向屋頂揮著趕攆，嚇得幾只燕娃在窩沿上沒頭沒腦拍打著稚嫩的羽翅尖叫著團團轉。見此，母親急了，停下手中的活兒，看著滿屋塵土飛揚中窩沿上驚叫的燕娃，對小妹喊：“死女子，你真格攆呀？翎膀剛全，飛不動，看跌下來了！”小妹原是賭氣，看著梁頭胡亂拍翅尖叫的黃口燕娃，一時竟高興起來，扭頭驚異地向母親喊道：“媽，你看這只燕娃這么快就能飛動了！”

第二年春上，估計燕子將要飛來，不等父親動手，小妹編了木杈，別在了梁上。那對燕子飛來，滿屋子尋舊巢穴，叫得很傷心。母親就怪怨小妹。小妹滴溜溜轉著眼珠，一臉委屈，說窩我別到了梁上，它們不去，又不是我真的趕它。說完，就搬來高凳，踩在上面，用手拍著自己網的燕窩，喚雞吃食樣喚燕子。燕子不明白小妹的意思，以為小妹揮手趕它們，空中一舞，驚得飛了，急得小妹站在高凳上，直嚷嚷，眼淚就要下來。

那對燕子，急切切每天繞梁飛旋，只是不離去。小妹賭氣不去管它。待過了幾天抬頭看梁上時，燕子已銜泥在自己別的木杈上筑巢了，遂“呀”一聲叫，飛快地跑出屋子，到母親跟前去說，去夸耀。

總之，每年春上，我家屋梁上，總有對燕子在筑巢，在繁衍。父母說，筑巢的燕子就是起初的那對。我缺乏知識，不知道燕子的壽命長短，不知道梁頭每年筑巢的燕子是否是我出生前來梁上筑巢的那對，我眼拙，到現在，單從外表上看，我是分辨不出來的。但是，在這事上，我和父母一樣固執地認為，每年屋梁筑巢的燕子，就是那對。每年，燕子一來我家，就在梁頭收拾巢穴，白天忙碌，晚上憩息在上房屋里。燕子每年在我家梁上孵兩窩雛燕。月份不同，孵的雛燕的個數不同，數量大體跟月份保持一致。這是母親說的，她說燕子下蛋的多少和月份相同，五月五顆，六月六顆。孵蛋二十天許，雌雄交替，育雛半月許，也是雄雌同工。育雛那幾天，老燕子忙得焦頭爛額，偏雛燕食量很大，且與日俱增。雛燕一見父母身影，或者一聽到父母翅膀掠風的聲響，齊齊唧唧叫著，張開與自己頭臉不協調的嫩黃大嘴，脖子長長地伸著。雛燕羽毛齊全豐滿，翎膀有力，老燕就停在屋內搭衣裳的電線上，一聲接一聲地朝巢內的兒女叫。雛燕學步嬰兒一般蹣跚，小心翼翼地四處轉動著眼睛，久久不敢挪步張翅，站在窩沿上扇著翅膀，惶恐地努力著。最后，終于有膽大力強的，朝著父母身邊的電線探頭探腦一會，身子一矬，撲棱棱扇動翅膀飛去。由于用力猛，落到電線上時，沖得電線前后快速地晃動，撲棱著的翅膀很長時間也停頓不下來。膽大力弱的，抑或冒失的，抓不穩電線或不及電線就拍著翅膀往地上掉，這時，兩只老燕就驚恐地齊齊飛過去，兒女身前身后打著旋尖叫著飛，直到兒女狠命飛起落到電線上為止。姊妹兄弟行中，總是有膽小力弱的，別的兄弟姐妹會飛已經兩三天了，它還戀著窩，縮著頭，藏著尾，眼巴巴看著兄弟姐妹自由自在地在眼前飛，就是沒有勇氣，不敢起飛。若是出現了這種情況，老燕就急眼，它們會飛到窩邊，不停地呢噥，末了，就用身子將窩占領，硬逼著小燕子起飛。雛燕在窩里逼得沒有立足之地了，還張開翅膀，撲棱棱拍著，爪子抓著窩沿，賴著不走。老燕就連窩沿也用身子擠占了。雛燕抓不住窩沿，像攀巖的人一樣，半空中向后一仰，懸空跌下。慌忙拍翅折身，竟也飛了起來，沒有重重地掉在地上，落在了電線上。雛燕都飛離了巢穴，老燕就引著它們在燕窩附近試飛兩三天，方領著它們到野外遠處去，白天從不回巢，晚上夜幕降臨，方返回屋里，在電線上休息一夜，第二天天剛亮，又迎著晨曦飛了出去。

家鄉屋梁上房檐上筑巢的，全是家燕。家燕比沙燕個頭小，但比沙燕顏色俊，比沙燕乖巧伶俐，它叫聲細膩脆嫩，像清風中搖擺的風鈴，光滑潤澤，不像沙燕，像西北人吼秦腔，滿嗓子沙啞聲往外涌。我多次在殘陽的光里看到沙燕斜飛的身影，箭鏃樣激射在黃昏的光里，聲嘶力竭，給人一種凄慘迷離的悲涼。對著家里梁上的家燕，我此感全消。家燕的鳴叫是首潔凈清爽的鄉間小調，永遠給人輕盈明凈的感覺。

燕子是吉祥的。大人說，打了燕子是要遭罪的。鄉里的孩子，糟踐的麻雀數也數不清，但沒有人敢逮燕子糟踐的。要不，燕巢就在低矮的檐頭梁上，且夜里都靜靜憩息了，不用費神，就手到擒來。其實，古老淳樸的民風，世代相傳，凡益鳥良獸無約俗定不得捉捕的，如白面媳婦，火石燕，姑姑，黃鈴鈴，灰喜鵲，楊侍官，乒乓吃等等。孩子也聽話，即使再野，再不可教育的孩子，也從不禍害這些益鳥，雖然明知，遭罪的說法是大人們故意嚇唬的話。燕子輕盈的剪刀式尾巴，得益于這可愛的民風，反過來，其疾然穿行于柔風細雨之中，給故鄉貧窮的調子裝點著幾個跳動的音符。

在我的記憶中，吉祥友善的燕子生存得很好，它們的災難遠沒有饑寒的村民多，命運也沒有村民蹇促。在我的經歷中，只有一只精致可愛的燕子在一個頑童的彈弓射擊下無端墜落于綠色艷艷的杏樹。那時我正上初中，結識著幾個土匪一樣的村友。我們走在一起，就撂瓦片打彈弓，或偷偷拿著父親的草煙卷著抽。有位年齡大我好幾歲的頭兒，彈弓準星很好，我們每次跟屁蟲一樣繞著他轉，給其撿石子，盯鳥。一次，記得是中午，天氣很好，我們爬在我家東北院角的一棵杏樹上吃完紅杏，溜到樹下玩時，有兩只燕子停落在樹顛，一個小不點見此，就慫恿頭兒用彈弓射。頭兒見是只燕子，有些猶豫，我依稀覺得這兩只燕子是自家梁上的，也遠遠阻止。經不住攛掇的人多，頭兒也想顯身手，我怕得罪人，就閉了口。頭兒拉長橡皮筋瞄了一刻，弓響燕落，一只燕子掉在了地上。另一只驚叫一聲，枝條一動，不見了身影。旋即，又飛了回來，在伙伴尸體上下掠來掠去，凄慘嘶鳴，痛不欲生。當時，我的鼻子一酸，淚水涌了出來。我覺得自己一時成了立在天地之間的罪人，在太陽驕艷的光中，無處藏身。我又覺得，我們像日本鬼子一樣射殺了愛好藍天愛好生命的吉祥者幸福者，父母言語中的災難和上天的懲罰正一步一步向我們逼近。無疑，當時，我呆立在地上，看著鮮血染紅了白腹的燕子臉色蒼白。和我在一起的其他頑童起初喝彩聲不斷，旋即看著眼前的燕子，看著掠上掠下，痛哭流涕的另一只燕子，各自心頭失落起來，呆站了一刻，無趣地四散了。我想，他們和我一樣，都有無限的負罪感。待其他頑童走掉之后，我懷著無法開脫的罪孽感溜下家門前的土埂，雙手捧著那只鮮血浸染的燕子，捧著我家梁頭的如今在自由的天地之間殞命的燕子，捧著我家的吉祥，我家的幸福，在另一只燕子身前身后掠飛的慘叫中，淚水婆娑，痛不堪言。我站了很久，之后，摘了兩片梧桐葉子，裹了燕兒的尸體，挖了一個土坑，默默地葬在了那棵杏樹下。之后，我默默地注視著靈物的墳冢，心頭空洞洞的，未來的幸福也虛脫脫的。我覺得我有無限的罪孽，是我自己棄擲了我的吉星，棄擲了家庭的幸福，這種罪孽，將使我終生遭受上天的懲罰，遭受神靈的唾棄。我懺悔了許久，我祈禱靈物的魂靈在經幡的招引下能進入極樂世界，能在自由友愛的世界幸福快樂，也祈禱這只吉祥的靈物能夠于心頭忘記面前這位男孩的不遜以及所引發的仇恨。長這么大，我那次悲涼的感覺是真實的，以后再也沒有出現過這種感覺。我曾參加過很多人的葬禮，但悲痛凄涼的感覺從來沒有出現過，甚至，我看到有些子孫裝腔作勢的派頭，以及有些生前作威作福的人埋入地下，就覺得好笑，就覺得快意。

鳥類里，產生過感情的，就是這伶俐的燕子。燕子確如母親說的，給我家帶來了好運，吉祥如意于其輕盈的翅羽的拍打中降落在我家梁頭，使我家在窮困窘迫中走出村民的輕蔑白眼，使我家于幸福的時代幸福于偏僻的小山村。每次回到鄉里，抬頭看見梁上一溜煙形同蠶罐的燕窩，我的眼前就宛如懸掛著無數光明的燈盞，心頭就有種幸福感，總想，這皎潔光明的燈盞，會給我家無限光明，也會給它的主人無限吉祥如意的前程和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