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一萍,四川南江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畢業于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現供職于新疆軍區文藝創作室。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激情王國》、長篇紀實文學《八千湘女上天山》、隨筆集《世界屋脊之書》等,作品曾多次獲獎。
魯迅文學院第十四屆高研班學員。
圣潔的歌聲
那是在從札達到達巴的路上。我們沿著一道長達30公里的滄桑的干溝前行,來到了一片草原。草原十分開闊,風毫無阻擋地從淺而密的牧草上刮過。周圍的冰峰雪嶺高高聳立,把寒冷傾瀉下來,使這里的所有氣息都有一種凜冽而柔弱的硬度。
簡單的公路一直往前延伸,直到雪山下面。從這里可以看到不遠處喜瑪拉雅山氣勢磅礴的雄姿。
一群羊不慌不忙地游動過來,卻沒有看見牧羊人。同行的朋友說,那可能是野羊吧。但羊群笨拙的移動證明它們顯然不是野羊。我們驅車過去,離羊群近了以后,羊群站住了,抬起頭來,用被無理打擾后的驚訝神情看著我們。與此同時,沖出來一匹小藏獒,兇猛地看著我們。然后,我看見從羊群中伸出來一個油黑發亮的腦袋,風把他長長的亂發拂起來。他喝了一聲狗,然后把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嘴邊,另一只拿著羊鞭的手扶著羊背,用明亮的眼睛盯著我們看。
他穿著一件板朝外、毛朝里的皮袍。他僅比成年的羊高一點,年齡在八歲左右。在荒原游走,使他看我們的神情顯得過于早熟,如一個飽經風霜的成年人。
我們走過去,遞給他兩塊壓縮干糧和一罐可樂。他伸出烏黑的小手接過去了,像是不愿白接受我們的東西。他從羊皮袍里掏出一把風干肉,遞給我們。我們不收,他就固執地把小手一直伸著。我們只好收下。見我們接過風干肉,他開心地笑了,是童稚的孩子的笑。然后,他像是炫耀武力似的,跨上一只黑羊的背,作騎士狀,嘴里發出高興的歡叫聲。
這時,我發現他腰里別著一把一尺多長的真正的藏刀。這使他看上去像一名小格薩爾,羊就是他的隊伍。羊有三四百只,簇擁著他,緩緩地向前移動,像在進行一項莊嚴的儀典。他作威嚴狀,被他的坐騎——那只不算壯實的羊——馱走了。
汽車的轟鳴驚動了羊,它們向前跑起來,抬起的羊頭把他遮沒了,再也看不見他。
藏族牧民有一種風俗,當他們的孩子長到八歲時,就開始派他們去放牧,這叫做“八歲豁嘴放百牛”,這是讓孩子自己面對生存的第一步。所以他雖然年齡很小,但在這荒涼無人的高原上,卻沒有絲毫畏懼之色。
他們從孩子成長為牧人的方式與狗成長為獒的方式相同。
藏獒現在只能在某些牧區見到了,它是狗的一種,體大如小牛,兇猛勝豺狼,凡是有它灑過尿的地方,虎狼便會聞之而逃,它高傲得連虎狼都不屑為對手。
而獒并非生下來就是獒,而是普通的狗。要想培養一頭獒,必須在它們生下不久,便放逐到荒野上去,讓其自謀生路。在寒冷和饑餓之中,它可能撲向一切動物,包括自己的同類。獒開始成長,體形壯大,成為一種只為戰斗而存在的勇猛生靈。這時它回到主人的家中,忠誠于主人,但不搖頭擺尾,始終保持一種武士的尊嚴。如果主人死了,獒的生命也就開始終結,它不再吃喝,直到餓死。
我們望著那群羊,正要離開時,突然聽見了孩子的歌聲。這用高亢、清亮的童聲唱出的歌一下擊中了我的心。它像天外來音般突然響起,傳播開去,讓整個世界猛然跌入寂然、純凈的境界中:
天地來之不易,
就在此地來之;
尋找處處曲徑,
永遠吉祥如意。
生死輪回,
禍福因緣;
尋找處處曲徑,
永遠吉祥如意。
這是一首很美的詩,一首絕對的經典,而它只是底雅鄉的一首民歌。我已不知多少遍地默誦過它,每次誦讀,都有新的感受、領悟和發現。再沒有比它所蘊含的憂傷和祝福更深刻的了。而它的意境又是如此的廣闊,連那憂郁中都有一種明亮的背景和對世界上所有生命進行安慰的力量。
他,這個被羊淹沒的少年,給了我最富有的饋贈。顯然,他已用高原給予他的天分理解了這首歌,并且比我理解得更加透徹。
它把我帶入了神秘、遙遠而又充滿幻想的世界。我沉浸在這古老、深邃的神奇世界里,常常被一句歌謠、一種聲音、一種表情、一處景象所感動。覺得時間的延續,空間的拓展,真實的存在,虛幻的心靈,忽而凝聚成一個明亮的點,忽而又膨脹成一個繽紛的面。夢幻與理想,絕望與希望,歷史與現實,苦難與幸福,遠古與現在,神圣與世俗,樸野與文明,潮水般向我涌來……
這些來自民間的經典就是民間的哲學,也是民間的心聲,它一年又一年地回蕩。這些靠生命意識的驅動所編織出來的夢,在跌宕起伏的雪山上、浩渺激蕩的草原上、清潔明澈的湖泊里、遼闊自由的牧場上散布著,賦予每一塊石頭,每一片土地,每一陣風以歷史感和文化感。
我不知自己在那荒原上佇立了多久,那歌聲像要把我變成一株植物,栽種在那里。我感覺我的根系正在扎下,感覺自己一旦移動,就會枯死。
札達的深度
札達金色的背景即使在月色的籠罩下,也顯得光芒四射。我的內心已被一種東西沖撞著,按捺不住。
我不知是什么讓我興奮。是面對一種遼闊精神的茫然么?是金色(這個詞語對阿里,對藏地,對西藏民族有一種不可替代性。它是一個大的底色,也是藏民族的精神底色。這是一個懷著金色之心的民族。而這種顏色代表著這個民族的榮譽、苦難和信仰。這種光芒在一切光芒之上)的陽光、塵土和風予以的震撼么?
我說不清楚。但我已感知有一種我人生從沒獲取過的給予。它如此眾多的給予,使你的生命和精神同時陷入難以承受的奢華境地。雖然夜色把這些遮蓋住了,但內心卻有敏銳的感覺。
在札達邊防營營部躺下。星辰滿天,殘月升起,最高的雪峰上,好像還有一抹夕陽留戀在那里,像一瓣凋落在白玉上的玖瑰花瓣,美、脆弱,又帶些傷感。雪與月的光把好多暗的地方照亮,使眼中的景象層次分明,更加蒼茫。
月光漏在屋子中央,有些發藍。我盯著它緩緩移動,讓它盛裝我對故鄉和親人的思念。我天生憂郁的心自從進入阿里,就變得明亮了,像一個采光很好的房間。
不知札達是多大的一個城。它如此安靜(一種高原上相對的海拔低處的安靜),連一聲狗叫也沒有。整個地方都在安靜地度過一個夜晚的時光。
我側著耳朵,希望能傾聽到一些什么。卻只有輕而疾速的夜風掠過泥土的聲音,象泉河也像是停止了流動,早已安然入睡。
那么古格和托林呢,它們也無言無聲么?
是的,它們比一切都更加沉默。但它不拒絕你從它的靈魂和精神內涵上去閱讀它。月光離開了我的屋子,我才朦朧入睡。我希望自己能與這一方神圣土地的睡眠同樣安然。但夢仍然造訪了我。
太陽高懸在天上,以一種讓人昏厥的燦爛照耀著全是金黃色塵土的高原。塵土覆蓋著一切:山巒,河流、寺院、村莊、古城……像紗麗一樣拂動。風在大地上的陽光中穿行,像從遠古來的一般透明。風里有各種古老的聲音:佛語,經幡的獵獵聲,王臣的談論,一聲緊接一聲的喟嘆……
宇宙間似乎只有三重境界:上為光明,中為風,下為塵土。
突然,馬蹄聲驟起,但又轉瞬遠去。接著,塵土揚起,模糊的天地間出現了他們的背影。他們顯然是在塵土飛揚時轉過身去的。他們是衣著華麗的國王、王后、大臣,還有大小喇嘛,以及普通百姓。眾多的神祗們裹在塵土里,無可奈何地看著他們越走越遠,被塵土吞沒。我想趕上他們,卻怎么也趕不上。我呼喊他們,卻沒有一個人應答,也沒有一個人回頭。我站在那里,塵土把我的肺腑填滿,然后又把我裹住,一層又一層,我像一個站著的泥陶,終于承受不了永無窮盡的歲月,開始裂紋,最后發出陶土斷裂時的細微之聲,“詞詞詞”地崩潰了……
次日清晨醒來,感覺頭有些痛,渾身酸脹木然,好像自己真已成了土陶。我記起夢中那裹在自己身上的泥土有一種古老的、來自混沌之初的氣息。
這就是札達這塊土地的氣息啊!
札達每時每刻在承受著陽光和風的侵蝕,陽光和風正在把它們變成塵土,在高原的天空彌漫。
我向四面望去,才發現札達在土林的環抱之中。它像是處在美的核心。的確是金色的塵土的顏色。朝陽給它們抹上了大貴大麗的色彩。一切顯得如此明亮。只有那些先民鑿壁而居的洞穴是黑色的,讓你感覺到一種神秘的深度。
札達是座小城,長著珍貴的白楊樹和高原柳。剛進入九月,但樹葉已一片金黃,在風里飄飛。就一條百十米長的土街,被樹葉覆滿。兩幢兩層的白色樓房,一座是邊防營營部,一座是縣武裝部辦公樓,它們代表了它全部的現代氣息。路兩邊有康巴人和少數漢人開的總共六七家商店和小飯館,有些是在帳篷里,有些是在低矮的土屋里。有軍人、地方上的人在街上來回走,挾著寒意的風嗚嗚地叫著,刮得他們袖起了手,塵土也從腳下騰起來,但沒人在意。每個人都比漫步王府井大街還悠然自得,路兩邊是高高低低的紅柳,視線由此展開,是簡陋的平房,綿延的土林,再遠處是潔凈得近乎神圣的雪峰,它在瓦藍的天空里發著光。一家歌舞廳正在裝修,從那架勢看,老板有些雄心勃勃。三個外國游客在街上溜達,沒有人太多地注意他們。孩子們正往學校里去。他們像一群活潑的山羊,蹦跳著走過土街后,便在身后留下一團騰起的塵土。一名化著濃妝、在清晨戴著墨鏡、下身穿著牛仔褲、上身穿著迷彩服的十分豐滿的摩登女郎,像一朵濃艷的塑料花,突然在街上招搖而過,神氣得像老影片中的中統女特務。
百多平方米的“市中區”繁華地段之外,大多是和泥土一個顏色的土坯房,不仔細看,不容易把它們從土地中分辨開來。很多房上在冒藍煙。有政府工作人員和放任自由慣了的犏牛、藏馬、雞、羊、狗在那些房屋間閑逛。土屋之外,則是氣勢不凡的托林寺的白塔紅墻,緊鄰世俗,卻又超然于世俗之外,保持著自誕生之日起就具有的神圣和莊嚴。我沒有看見古格。在縣城后面的山上,有廢棄的古堡塔寺的殘垣斷壁,誘惑著人們去探尋。一切都顯現出一種遠離塵世的靜謐、溫馨和古樸。
世界對這里的記憶已在三百年前一個充滿悲劇氣氛的時刻凝固,沒有人能知道得更多。也許只有象泉河的記憶還是清晰的,它正將這里的一切帶向遠方。但誰又能讀懂河流的語言啊!
在象泉河南岸的懸崖邊,我俯看它從寬闊的河谷奔涌向前,心中悵然問道:“是否它所知道,所能追憶的這一切最終會全部被它帶往大海,再無從尋覓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