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格麗特·杜拉斯是一位頗有世界影響的、奇特的法國作家,她在小說中展現的往往是西方現代人生活的苦悶與空虛,人與人之間的難以溝通,在茫然的等待中找不到生活目標,她以女性特有的細膩的洞察力關注著充滿喧囂與困惑的現代人的情感經歷。愛情是人類永恒的主題,風花雪月的愛情是美好的,它令人為之癡迷、它令人生死相隨,瑪格麗特·杜拉斯筆下的愛情故事卻一反常態,都是一些哀傷的故事,愛情主人公的內心都充滿了難以言說的悲抑與無奈。
一、張揚著瘋狂欲望的愛情
欲望是杜拉斯文本中愛情的呈現形式,她常說的創作原則是:“每次我有欲望,我就有愛情。”[1]福柯也曾說欲望是自然賦予人的,欲望的癲瘋和最無理智的激情都屬于智慧和理性,因為它們是自然的一部分。杜拉斯大膽而自由地言說著女性的生命體驗,以令人驚嘆的率真創造了一個充滿欲望的小說世界,她對這個小說世界的描述通向了更深刻的思考和終極關懷,并獲得了普遍性意義。
小說《黑夜號輪船》揭示了愛情與欲望的關系:男女主人公在無意中通過電話相識,一次次漫長的通話使兩顆孤獨的心越來越靠近,他們從未見過面,也不知道彼此的姓名,但由期盼、等待、思念交織而成的痛苦的愛情使他們欲罷不能,沉浸在欲望的本體化、無限綿延、永無止境中,他們認為一旦愛情被現實化就意味著終結,想象中的愛情反而能夠滿足欲望無休無止的需求,“只有愛情之愛情存留,只要不停地感到燃燒的欲望,這種愛情便會在長時間的無拘無束中,在充盈與虛無的漫無盡頭的尋找中得以增強。”[2]杜拉斯筆下的愛情與眾不同的是人們對欲望的追逐,這種追求沒有道德的束縛,充分表現了人類對自身欲望控制的無能為力,而這種對欲望的追逐又是徒勞無功的、沒有希望的,最終也不會有美滿的結局,只能把人類溫情脈脈的愛情面紗撕毀,展現現代人千瘡百孔的情感世界,這正是人類難以自拔又痛苦萬分的精神狀態之一。
在杜拉斯的作品中愛情的確是最難的事情,它不是肌膚之親,不是一蔬一飯,它是痛苦的,只是災難再痛苦,也沒有人能回避,杜拉斯也不例外,她把愛情書寫成一種甜蜜的創傷、一種疲憊的夢想、一種不死的強烈的欲望,杜拉斯細膩而深邃的敘述方式充滿了張力,因而收到了一種蕩氣回腸的藝術效果。
二、充斥著絕望悲劇的愛情
杜拉斯不厭其煩地講述著一段段令人絕望的愛情,因而她的文本中始終彌漫著悲劇色彩,洋溢著一種無法消解的蒼涼意味。她的筆下蘊藏著痛苦而無奈的絕望愛情,G·馬爾科·托特維曾說:“杜拉斯的書拋開了物,拋開了人,只講述唯一的奇遇,一個剛剛開始還沒有結果的愛情的奇遇。”[3]
杜拉斯在其文本中向我們展示的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充斥著絕望的悲劇的愛情世界,一種愛之絕望的悲劇:《抵擋太平洋的堤壩》中,描寫了一個在印度支那南部的法國女人和她的子女向海洋爭奪一塊貧瘠土地的斗爭,在斗爭中,家人不是同心協力,而是疏遠與分離,妹妹要忍受母親和大哥哥的虐待,因而在難以忍受的苦難中,妹妹對小哥哥產生了隱蔽的狂熱的非倫理化的感情,而小哥哥找到一個女人走了,留下妹妹一個人,站在大路邊上,面對可怕的現實,妹妹陷入毫無希望的絕望之中,這種非常理的愛情本身就不合常理,加之無奈的絕望,愛情只會在漫長而寂寞的等待中變得更加凄凄慘慘。《情人》中,描寫了十五歲半的白人少女與中國富商的兒子在湄公河上的愛情,這是絕望的跨種族之愛,這種愛只能在黑暗中進行。他們的相會都是在光線較暗、外部聲音嘈雜的岸邊的房子中,棲息在這里的只屬于黑暗世界的一角的愛,在白人女孩能夠更真切地體會得到、感受得到愛情之真誠、美好之時,愛卻被迫消失了。一年后,離別時刻,她在開往法國的輪船上,他在岸邊,他揮手,她落淚,離別成為永訣,致使女孩青春的生命剛剛開始就落入了蒼茫的絕望之中。
也許人們都期盼文學作品中能有一個圓滿的大團圓的結局,但往往悲劇更有震撼人心的魅力,更符合杜拉斯對愛情的理解:真正的愛情,是充斥著絕望的悲劇,這種絕望的愛情是一種人類無法逃避和克服的命運,正如德國戲劇家、詩人席勒所說:“愛情因絕望而神圣。”
三、布滿著絕對誘惑的愛情
杜拉斯的愛情觀是獨特的,在她的文本中為我們展現了對具有絕對誘惑的愛情不懈尋求的心路歷程,她認為愛情能夠照亮人的精神和感官,愛情不會自己送上門,必須自己執著地去尋找,尤其是愛情有時一生只有一次:“他應該知道,像這樣的愛情,情深似海,今生今世不可能有第二次。”[4]在她看來,愛情是充滿絕對誘惑的,是非常令人激動、令人神往的,能夠給人帶來無限的希望和遐想,也能讓人擁有真正的自我,但絕對的愛情很難獲得,或者說是幾乎不可能得到,因為任何真正的愛情一旦獲得,就將要走向單調、平庸、乏味。愛情確實很矛盾,因而它要匯聚極端的行為,才能達到“絕對的愛情”。
在《琴聲如訴》中,女主人公阿娜·戴絲芭萊斯德是一個富商的妻子,有較高的社會地位,不需要工作,物質上豐富,但她沒有屬于自己的職業和愛情,最大的困惑是不知道如何支配自己的自由時間,如何排遣精神上的苦悶成了她最大的生活目標,她希望冒險,完完全全地去體驗絕對的愛情,并且只能依靠自己去主動出擊,冒險尋找,而她每天前往平民咖啡館與肖萬的幽會卻一直籠罩在那對情殺戀人的陰影之中,似乎情殺成為了“絕對愛情”的保證,兩人的腦海里時常呈現出那樁情殺案的圖景,愛情只有通過這種極端的方式毀滅了才能得以保存和延續,他們從他人的現實中看到了自己將來的命運,慘情預示著他們愛情的悲慘結局,過去是對未來的詮釋。杜拉斯對愛情的這種思考充滿了悲抑與無奈的色彩,也揭示了現代人近乎絕望的情感生活,以及現代人深陷情感之中的尷尬與痛苦和孤獨無助的生存境遇。
杜拉斯筆下的人物去尋求絕對愛情是在排解精神上的極大壓力和極度痛苦,這種壓力和痛苦來自于現代人的繁雜而繁忙的工作以及單調、空虛而一成不變的生活,正是這些因素無情地侵蝕著現代人的生命中僅存的具有活性的東西,所以杜拉斯文本中的人物追求絕對愛情使之最后達到精神瘋狂的程度,產生一種超越常規生活的勇氣,不顧一切、藐視一切、義無反顧地走向一種極端,對絕對愛情的尋求必然是一種美好的具有沖動的誘惑,也必然是一場悲劇。
杜拉斯對愛情的看法與解析是奇特的,她把愛情理解為是一種強烈欲望的流露、是一場絕望的悲劇、是絕對的誘惑,她對愛情的敘述表現為一種泛人類的憂慮、一種對人生的思索:對人生的孤獨、苦痛、希冀、追求的思索,正因如此,她在孤獨中寫作,在寫作中品嘗孤獨,她的作品像一位歷經滄桑的女性對世界看法的真情流淌,具有無限厚重的內涵。在她筆下,即使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愛情故事也有一種歷史的縱深感,開啟讀者不盡的想象,杜拉斯的創作魅力是無可抵擋的,她的藝術生命也是永恒的。
【參考文獻】
[1](法)克里斯蒂安娜·布洛-拉巴雷爾.徐和瑾譯.杜拉斯傳[M].桂林:漓江出版社,1999:72.
[2](法)瑪格麗特·杜拉斯.曹德明譯.寫作[M].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00:154.
[3](法)皮埃爾·德·布瓦岱弗爾.陸亞東譯.1900年以來的法國小說[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8:105.
[4]Marguerite Duras.I’Amant de la Chine du Nord[M].Gallimard,1991:122.
(作者簡介:陳坤,白城師范學院中文系副教授,學報編輯部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