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近,統計局很累,他們正埋頭于一些瑣碎的俗務。
一個是永遠也不可能說清楚的“灰色收入”的問題,另一個是要花上點子力氣才能說出點眉目的“房屋空置率”問題。
灰色收入問題,是個真正的大問題,應當花費大力氣探求之。
這個問題是我的老同事王小魯先生提出來的。他在從2007年就開始做的一個報告中測算出我國在當年的居民可支配的收入中有4.8萬億(也有文章稱是5.4萬億)沒有反映到居民收入的統計報表中,這些數字通常被稱為“灰色收入”。這下子就惹惱了國家統計局的官員,于是就有官員出來“批駁”了,拿出文革時大批判的架勢試圖將對方批倒。官員們的用意是明顯的,可以從下面的分析中看出。
王小魯先生的研究很嚴謹,從方法到操作下了好大的一番功夫,數據涉及19個省市的64個不同規模的城市。調查中對4909個樣本進行分析,剔除了700多個質量不合格的樣本,最后實際分析中用了其中的4195個有效樣本。
“目前關于居民收入的統計調查數據存在較大失真,特別是關于城鎮高收入居民的可支配收入,失真非常嚴重。這并不是指統計調查方法或計算的錯誤。現行的住戶調查抽樣是基于自愿原則確定的,但高收入居民中有相當大比例不愿意接受調查,導致在抽樣過程中被迫更換樣本,因此在樣本更換過程中發生了對高收入居民的遺漏。而且,包括在調查樣本中的高收入居民中,有許多人不愿意提供他們的真實收入信息,所提供的數據嚴重偏低。特別是其中一些人的灰色收入,根本沒有反映在統計數據中。以上原因使統計調查發生系統性偏差,無法真實地反映居民收入分配狀況。”
從王小魯的這段話,可以看出分析是現實的,中肯的。學者的研究對象是客觀存在的事物,結論是研究后的結果。
可是我看統計局官員的“批駁”文章,他們沒有摸清對方的研究路徑就下了結論,我以為,他們已經就是帶著任務來的,結論從沒有開始研究時就有了,那就是秉承著一種信念做文章。
國家統計局城市司住戶處處長王有捐在署名文章中表示,上述調查方法在社會學中被稱之為滾雪球法的調查方法受主觀因素影響較大。也就是說,研究數據引用不合理,同時,間接推算方法存在明顯缺陷。王有捐認為:“當前中國消費結構與發達國家較為穩定的消費結構相比變動較大,而且恩格爾系數的變化是多因素影響的結果,不能單把這一變化歸結為收入因素一方面的影響。”
“不能單把這一變化歸結為收入因素一方面的影響”,不是收入方面的影響,又是哪個方面的影響呢?官員們都沒有說。
我們學統計的人都知道,一個數據是不是真實可靠,就應當從最基礎的樣本說起,在這場“辯論”中調查一方拿出了樣本(一個很完整的樣本),而“批駁”一方繞開樣本說別的,顯然就是不想從最基礎的地方著手,目的就很明顯了,從一開始,就抱著“否定”的“既定方針”上場,辯論就失去了意義。
我認為,討論這個很具體的問題,最關鍵的一點是先要搞清楚什么是“灰色收入”,王小魯先生拿出了自己的觀點,就是,那些“沒有反映在統計數據中”的其他收入都是灰色收入,你如果不同意,可以根據社會現實情況拿出自己的意見來,但是我知道,在亮出觀點之后,起碼也要做出與自己所要“批駁”的對象一樣花費精力的調研工作以后再登上辯論臺,這才會有說服力。顯然,“繁忙”于日常俗務的官員們沒有那么大的“閑功夫”做這樣的事情。于是,一開始就決定了這個問題只能進入“無解”的狀態,最終不了了之。其實這也是那些官員們寫文章的終極目的。
灰色收入問題值得不值得一直說下去?
我認為,很有必要把這個問題說個底透。理由有三:
第一,這個問題已經變成一個越來越嚴重的社會問題,它事關社會穩定,不應當把這個問題僅僅當成學術問題,讓那些人用很專業的辭藻辯來辯去。政府也不應當出于什么目的,把它“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第二,灰色收入現在所攪動的社會資金數量已經很大了,沒有對這個碩大的數字進行的綜合分析,整個社會資金的流向、結構的調整,都將在很大的程度上失真。這相當于天氣預報只關注季風、信風,而不理睬臺風和龍卷風。
第三,在西方,與我們的灰色收入相對應的近似概念是“地下經濟”的大部分的數據,那里的學者們和政府就編制全社會的“投入產出表”時,就把這部分數據單列一列,用于社會資金總量的流向分析。不是說把它列入正式的統計表格就 承認了它的合法性,這是兩碼事,在我們國家要做好這個事情,還先有個長期的觀念轉化工作要做。
因此,打個比方簡單地說這個問題就是,不要因為厭惡死,我們的傳統文化中就一直避諱研究生死的問題。
第二個問題,房屋空置率問題,在很大程度上是個偽問題。
我認為,房屋空置率問題(以下簡稱“空置率”),在這個命題上不管下多大功夫基本上是白耽誤時間。問題的提出,是因為房屋價格過高了。于是就有統計局最高級別的官員馬建堂先生親自出馬。我感覺,在這個問題上,有點像殺雞用上了牛刀。
根據新浪地產的文章,認為,首先是概念層面的原因,也就是在我國對空置房還沒有一個準確的定義。國際上通行的空置率指的是某一時刻房屋面積占房屋總面積存量之比,而我國多年以來僅僅公布空置房面積,今年則更是用待售房面積取代空置房面積,而這只能反映住房的銷售情況,根本不便于計算住房空置率。
而實際上的空置率在許多人看來就是那些有錢人買完房子不住的房屋占所有新建房屋的比率。好家伙,情況是那樣地多種多樣,由誰來指定標準,由誰來去點數?由誰來匯總?這樣大的工作量、花費那么多錢財,現在是沒有哪個人群能承擔得了的。
國內有三個城市開始著手做這個事情的試點,從一開始就諸事不順,空置率的標準五花八門,人們莫衷于事。有人提出,調用電力公司、自來水公司、物業管理公司的相關數據來判定什么是“空置房”,這樣一來,就把工作量加大到天文數字了。
反過來問一問,調查和研究空置率問題,是為了什么呢?是用來證明房屋的價格太高了。房屋的價格高不高,是市場現象,國家統計局不要把自己定位于別的什么機關,好好地研究一下目前我國的統計指標體系如何向著市場經濟國家靠攏,才是正道。而誰都知道,這個問題不但復雜,還有一定的風險,弄得不好,還會犯“路線錯誤”,受累不討好,還是撿著容易干的差使干吧,這是問題的實質。
我們的統計系統完全繼承了從計劃經濟的思路和傳統,在經濟體制劇烈變革的時代,它已經不適應時代的要求了。
總之,這一真一假兩個問題反映了這樣一個事實:我們的統計系統、統計理念極需要進行大幅度的調整和改革。
在完全市場經濟國家,統計系統的地位特別受重視,例如在美國,聯邦調查局有很大的獨立性,根本不受經濟部門的“操控”,只根據一貫的理念做那些反映社會現象的事情。而我們的統計系統,從以前的“天津東郊區的新立村畝產12萬斤水稻”,到現在的“官出數字、數字出官”,都是緊緊跟隨著政策行事。一個在統計局工作近三十年的老職工無奈地說:“我們只能把數字當成‘真’的,可是心里都明白,不這樣的話,我們做的一切都是無用功。”
那么我們怎樣才能讓我們的中國式統計向好的方向發展呢?
一是借助法律。我在32年前學統計專業時,教統計專業的老師個個都強調指出:只有有了《統計法》,我們干統計工作的人才能不疲于奔命。后來5年以后,《統計法》頒布了,情況沒有多大的好轉。自打《統計法》頒布27年來,沒有一個官員因為造假而被繩之于法,而統計造假的事情(為了各種的理由,如政績的要求,招商引資的要求等等)依然年年層出不窮。
我想到這樣的一個真實的故事。一個愛好收集名酒的中國收藏家,請求一個慕尼黑的老板賣給他幾個啤酒瓶,對方回答是:“對不起,我沒有辦法給這項交易做納稅單據。”多么斬釘截鐵的回答,真讓人敬佩!沒有了不經過納稅的收入,何來灰色收入問題?
所有經濟行為、各種交易行為如果都有這樣嚴格的法律作為后盾,那么宏觀上的經濟數據能不真實嗎?可惜我們要想做到這一點可能要等上幾十年。
二是要提高統計機關在社會總體中的地位。我們的統計局在國務院行政序列中要在85個政府部門中,排在第50名以后,這在西方發達國家中是不可以想象的。這也難怪我們的統計局長大人也要辛苦地去親自探究“空置率”這樣一個小之又小的概念。這個“空置率”只是居民住房中的一個指標,而這個居民住房只是建筑業的一小部分,建筑業也不過是國民經濟中的一個部門。如果像失業率、綠色GDP那樣的大概念,或者中國的人口結構、產業結構這樣的大課題,我們的局長親身研究也情有可原。還是期望我們的高層決策者面對統計數字的失真問題,下決心對統計系統進行徹底的改革,其中把統計系統在國民經濟整體中的地位大幅度地提升一下。
我們應當這樣看待這個問題:統計應當是全社會的大系統,包括政府統計、民間統計和社會統計,而不應當只寄希望政府統計一家來包打天下,鼓勵而不是限制民間力量進入這個長期以來只允許政府從事的事業,這樣才能讓這個領域成為不斷創新的天地。不斷創新有什么樣的標志?最有力的證據是能拿出類似道瓊斯指數那樣經受得住時間考驗的指數體系,拿出恩格爾系數、基尼系數那樣的能體現經濟現象的關鍵指標。這是硬杠杠。而我認為,像王小魯先生提出“灰色收入”問題,雖然比不上恩格爾系數、基尼系數的社會普遍意義,也能算上是一種十分可貴的統計創新了。
國家統計局不要自封為批發統計數據的專業戶,好像凡是別人干了與這個專業相關的事情就侵犯了它的專有領地;反過來,它應當虛下心來,與民間統計機構和學術單位平起平坐地研究統計方面的問題,這樣才有可能把我們的統計數字變得讓民眾看來越來越可信、真實,進而發揮它在國民經濟中應有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