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起行囊去恒河

幾年前讀過余秋雨先生的《千年一嘆》，他對瓦藍納西與恒河的描寫令人喪失任何幻想。作為印度教信徒心目中清凈的圣河，恒河本身承載了太多歷史的蒼涼與宗教的神秘。筆者親身到達瓦藍納西，用自己的腳步丈量這片土地，眼中所見的原生態恒河，有另一種美麗。

大概每個初抵印度的背包旅行者都會經歷如同電影《在恒河游蝶泳》里的開頭橋段:剛下火車的異鄉人對著一無所知的陌生環境，滿眼都是湊近跟前企圖拉客的印度司機。——在凌晨四點走出瓦藍納西燈火通明的火車站臺。原本以為會在睡夢之中的這個恒河岸邊的古老圣城，似乎在用一種不分晝夜地喧鬧歡迎四面八方遠道而來的人們。

扒拉開一眾擁擠的印度司機，我搖頭婉拒了不絕于耳的印度式詢問，本著向圣河朝圣的心，背著背包獨自向恒河岸邊走去。恒河作為印度教的神河，有著其不可復制的神圣性。她是許多人試圖找尋自我，找尋心靈歸宿的目的地。深夜走在瓦藍納西空曠的街道上，慢慢遠離喧鬧的車站，旅行中疲憊的身心似乎也隨著漆黑寂靜的夜色而慢慢平靜下來。

夜晚的路面剛下過雨，潮濕的泥土混合著各種牲畜的排泄物在一開始令人無處下腳。然而不消片刻就習慣了瓦藍納西街頭的特色景致——那些傳說中印度教的圣物神牛及隨處可見的野狗，和躲在黑暗中席地而眠的流浪者，一并隱藏在深夜中路燈照不到的城市陰暗角落。背著包走在路燈下，看著隨處躺在街上不知是睡著還是已逝去的印度人民，不禁心有戚戚——每年會有多少印度教的朝圣者，抱著等死的決心在恒河岸邊惶惶終日?

也不知在瓦藍納西安靜的街頭隨意走了有多久，身邊開始三三兩兩出現提著洗漱用品準備恒河晨浴的當地居民。他們中的每個人都在走向同一個方向——恒河之岸。于是順著人群游走的方向走至岸邊碼頭。眼前一片豁然開朗，恒河便在面前緩緩靜靜地流動著。親眼見到的恒河要比想象中寬廣許多，在記憶里沒有一絲波紋。這座城沿河而建，河邊滿是密密麻麻的石頭臺階。近水的臺階上已有不少男女老少在清晨薄霧的環繞中洗澡。他們身后是錯落有致，風格各異的印度教廟宇建筑群。

站在高處俯視河岸。不知怎的，我的記憶自動忽視了她身旁的一片人頭攢動。所見，所看，所觀，滿眼都是恒河的寬廣與寧靜。而身旁的人聲喧鬧與腳下的潮濕地面，全然被回憶忽視得一干二凈，聽不到任何吵嚷。只是在心中不斷驚嘆她有如此寬闊的河床，如此高昂的河堤，如此的大氣與溫婉兩種氣質并存。

早已不復清潔的恒河在印度教信徒的心目中仍是一條清凈的圣河。他們在一生中至少要在大河里沐浴一次，為的是讓圣河洗凈人世間生生世世所有的罪業。信徒們相信管理死者“時限”的濕婆大神常在恒河岸邊巡視，凡是死后在河邊火化的人，都可以免受輪回的再生之苦。

也許是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來世，所以對現世的苦難可以坦然消極的承受。瓦藍納西的河岸終日被煙霧籠罩著，無數印度教徒將恒河邊的露天焚化視為一生中最大的榮譽。未曾到達此地的人們可能會對這樣一種葬禮方式懷著十分恐懼的心理。然而，坐著一葉扁舟親身徜徉在恒河的皮膚里，在不遠處靜靜觀看露天火化，實際卻是十分祥和平靜的景象。

幾千年傳統在恒河岸邊的露天火葬，沒有想象中死者親屬哭天搶地的悲愴。在場的每個人的表情都十分平靜，分不出誰是火葬的工作人員，誰又是逝者的親人。一排排裹著白布的尸體被井然有序的抬至水岸邊的木質焚尸臺。經過恒河水潤濕的裹尸布慢慢燃燒著，沒有人哭泣也沒有人言語。印度教義中對于生死的超脫在此刻令我感受至深至真。空氣里有許多被熱風吹起的細小黑色碳末，在眼前身邊紛飛飄舞著，最后緩緩地落至恒河的不朽中，與虔誠教徒的靈魂一同在大河里獲得永恒的安寧。

長年累月積攢下焚尸骨灰與逝者遺體，泛著綠色泡沫的恒河早已沒有潔凈可言。她緩慢而沉靜地展現在我面前，想到出發前看過的《在恒河游蝶泳》這部電影。女主角在片尾勇敢躍入恒河中暢游的舉動，深深地打動了我。而我被打動的，不僅僅是在恒河里游一次蝶泳這個舉動。是在印度這片神奇的土地上所遭遇，所經歷的，那些因為文化差異，因為宗教信仰，因為風俗民俗的不同而產生的思維異端的冥想與思索，最終都在女主角跳入恒河的那剎那，化為人生最寶貴的經驗，收獲個人的修行與精神的完善。

幾年前讀過余秋雨先生的《千年一嘆》，他對瓦藍納西與恒河的描寫令人喪失任何幻想。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西方的嬉皮士集體遠行，用公社和流浪的方式跨越歐亞大陸來到印度，探訪心靈之旅。如今的青年一代同樣會因為對社會變革而產生迷茫因而渴望走出自己原本的生活圈子。——時光流逝，當年遠走他鄉的青年們早已成為今日青年一代的父輩祖輩。然而他們在恒河岸邊的所見所感不知與我今日見聞相差幾何?印度教徒傳承近千年來的傳統習俗，在不同背景，不同環境，不同時代中成長起來的青年們的眼里，又恐怕是千人百態，各有所得。

泛舟恒河的心情異常平靜。年邁的船夫獨自劃著船，時而沉默時而講解兩岸景物。從他溝壑縱橫的臉上我讀不出悲喜的表情，卻看到一絲歲月滄桑的痕跡，好像這恒河一樣，是一塊古老的化石。不時有販賣貨物的當地小販，劃著船追趕左右。有年紀小小的印度女孩子，帶著妹妹一起輕盈靈活地跳動于船與船的船艙踏板上。觀者還來不及驚嘆于她們飛奔在船只間身手的靈活，轉眼面前就只剩一個個靈巧地小小背影。

那一天在恒河岸邊欣賞到的日出是一個非常美麗的過程:晨光熹微，東方欲白。河面淡淡的晨霧慢慢地散去，一輪紅日從河的盡頭噴薄而出。岸邊陡垂的建筑群與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起披上一層金色的衣裳，河面亦泛起一片再完美不過的金色。

恒河晨浴的解讀或許不盡相同，但年輕人在路上的心態卻是大致相同的。無論上路是用來逃遁現實的手段，亦或者遠行只是一種虛榮膚淺的自戀情節。在漫長的旅途中需要的不再是社會上一貫推崇的“最好化”，而是帶有強烈個人標識的“不同化”。——正如那個女孩縱身一躍，勇敢跳入恒河的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