淥水亭是納蘭性德的著書處,也是他與朋友們歡聚吟詩的地方,成為溝通滿漢文人學士思想,促進滿漢民族團結的場所。
納蘭性德是清代最著名的詞人。他的父親明珠和二弟揆敘都是康熙年間顯赫的政治人物,發生過重要的影響。納蘭家族與海淀有很深的歷史淵源。他們居住生活在海淀,工作在海淀,死后埋葬在海淀。納蘭性德的祖父尼迓韓在順治年間葬于上莊皂甲屯(皂莢屯),這里便成為納蘭家的祖塋。納蘭家族在海淀有多處居住的宅院:皂莢屯祖塋的“丙舍”明珠花園,玉泉山下的淥水亭別墅,雙榆樹村的桑榆墅;在性德去世后,又修建了位于海淀鎮的自怡園,明珠次子揆方在水磨村的宅園。
玉泉山下淥水亭別墅
淥水亭是納蘭性德的書室和著書處,是他與詩朋文友雅集的場所。關于淥水亭座落的位置,清代著述中早有明確的記載。吳長元《宸垣識略》記載:“淥水亭在玉泉山麓,大學士明珠別墅,子侍講成德嘗于此亭著《大易集義粹言》。”《宸桓識略》出版于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作者吳長元久居京華,根據自己考察所及,并結合古籍和碑碣所載,經過考證核對才撰成此書。這是最早指明淥水亭所在位置的北京地方志書。他還明確指出,性德的《大易集義粹言》一書,即在淥水亭編著完成。同為乾隆年間的進士戴璐所著《藤陰雜記》(嘉慶年間出版)中寫道:“淥水亭為成容若著書處,在玉泉山下。”周壽昌《思益日札》也說:“淥水亭在玉泉山下,為容若著書處。今訪其遺址,亦無有知者。”說明淥水亭已毀壞無跡。如果亭在什剎海畔的明珠府邸,周氏為何還要到玉泉山下去探訪淥水亭呢?其他如李富孫、張蔭麟等人也持此說,即是說,在清代文字記載中,眾人一致說“淥水亭在玉泉山下”,還沒有見到另持他說的明確記載,或不贊成此說的文字。因而這個結論應當是準確的可信的。
但是在1930年代,張任政在《納蘭性德年譜》中提出:“淥水亭確在什剎海”的觀點,遂為很多論者所接受。但張文并未提供有力地否定“淥水亭在玉泉山下”的論據。
我認為,淥水亭是一座小亭,同時又是一座別墅的名稱。吳長元寫得很明確:淥水亭是“大學士明珠別墅”。朱彝尊在性德《祭文》中寫道:“花間草堂,淥水之亭,有文有史,有圖有經。”即在淥水亭別墅中,還有“花間草堂”。花間草堂是一座三楹的“茅齋”,建成于康熙十八年,是為了給顧貞觀居住而修建的。性德在康熙十七年有詩《寄梁汾,并葺茅屋以招之》寫道:“三年此離別,作客滯何方?……聚首羨麋鹿,為君構草堂。”茅屋建成后,性德又題寫“花間草堂”匾額懸于門楣,還填詞一闋《滿江紅茅屋新成卻賦》,開首即寫道:“問我何心?卻構此,三楹茅屋?可學得、海鷗無事,閑飛閑宿。”這里說“閑飛閑宿”,飛出朱門,飛到人煙稀少的郊野,到玉泉山下去“閑宿”。性德在寫給張純修(見陽)的書簡中,稱此齋為“荒齋”。前信說“茅屋尚未營成,俟葺補已就,當竭誠邀駕作一日劇談耳。”后來又致一信說:“道兄體中大好,或于一二日過荒齋一談。”當時張純陽正住在西山見陽山莊,到玉泉山下的茅齋來自然要近便些。性德還寫有兩首五言古詩《茅齋》,說:“我家鳳城北,林塘似田野。遽廬四五楹,花竹頗閑雅”,“閑庭照白日,一室羅古今。偶焉此棲遲,抱膝悠然吟。……夕陽下虞淵,寂莫還空林。清光復相照,片月西山岑”。這是建在鳳城北郊的一處茅齋,是“遽廬”,即傳舍、旅舍、別墅,不是什剎海畔相國府邸,相府怎能只有幾間茅屋呢?這是一座“閑庭”,性德偶爾“棲遲”于此,當夕陽西下,月光灑滿西山,空空的林塘一片寂靜。在這種情境中,悠然自得,抱膝閑吟,完全擺脫了雀喧鳩鬧的市井噪雜,這正是性德所向往的理想環境。這就是淥水亭別墅。
淥水亭建在京城西郊的一座小村莊附近,這里湖塘水清,稻田彌望,是北國的江南水鄉。性德曾在西郊別墅為他的座師徐乾學送行。徐乾學是性德中試舉人的座師,又曾授教于性德。后來徐乾學被劾引咎歸里,性德送別老師時寫了《秋日送徐健庵座主歸江南四首》,其后又寫一首《即日又賦》:“商飚獵獵帝城西,極目平沙草色齊。一夜霜青林葉下,五原秋迥塞鴻低。相將綠酒浮萸菊,莫向黃云聽鼓鼙。此日登高兼送遠,欲歸還聽玉驄嘶。”詩中細致地描寫了西郊的景色,西風獵獵,沙草無際,霜染林葉,塞鴻低翔。性德就是在帝城的西郊既登高又送遠,向他的老師敬酒后送別的。這說明他在西郊有住處,這住處應當就是淥水亭,送走座師那年淥水亭剛剛建成。
性德寫有一首《淥水亭》詩:
夜色湖光兩不分,
碧云萬頃變黃云。
分明一幅江村畫,
著個閑亭掛夕曛。
野色指稻田的景色,湖光指西湖即甕山泊的風光,無邊稻田和不盡湖光連成一片,很難從顏色上加以區分。這里的綠云、黃云也是對稻田和湖光色彩的狀寫。弘歷在形容昆明湖畔的麥田時曾寫過“黃云”:“宜旸更宜風,綠波釀黃云”;還曾用“綠香云”形容玉泉山下廣闊的稻田。性德用“萬頃”來寫西郊的稻田,弘歷將這里的稻田寫成“百頃”、“千頃”,說“昆明湖堤外稻田不啻百頃”,“稻香 千頃”。性德的《淥水亭》詩正是抒寫玉泉山下的村野風光,稻田和湖光的色彩連成一片很難區分,當稻禾翠綠時湖光也染成綠色,就像“萬頃碧云”;當京西稻株穗黃熟時映照得湖水也是一片金黃,就像“萬頃黃云”。這是多么真實生動的描寫。這種景觀只有在玉泉山下才能看到,在京城內什剎海岸邊是不會有的,那里的小片稻田怎能用“萬頃”來形容?淥水亭畔的景致分明是一幅真切的現實的“江村”圖畫,是湖畔的農村,而不是城內的朱門豪宅。正是在這山下湖畔的小村莊的夕曛中,有一座閑亭——淥水亭靜靜的立在那里。
玉泉山下有一條玉河,又稱御河。玉河發源于玉泉山的玉泉、裂帛泉等山泉,東經出水閘流入甕山泊(昆明湖)。淥水亭就在玉河岸邊。朱彝尊有一首《臨江仙和成容若兄寄秋夜詞》,其結句為:“新詞題就蜀箋紅,雪兒催未付,先寄玉河東。”蔡升元的《挽詞》中也寫道:“一片玉河橋畔水,數聲金井梧桐雨。……淥水亭邊賓客散,烏衣巷口衰楊舞。”
玉泉山北峰山腰有一座山洞“楞伽洞”,洞內石窟里有多座石雕佛像。性德也會到佛洞內觀覽。性德的思想曾受到佛學的影響,特別是在他仕途迷茫,厭惡險象環生的現實世界時,便向往虛無的佛國世界,對《楞伽經》宣說世界萬物為心所造,認識的對象不在外界而在內心的主張,有幾分同感,佛國世界的圖像可以使他得到暫時的慰借,擺脫無邊的煩惱。正因為如此,他便以“楞伽山人”為號,還鐫刻了“楞伽山人”、“楞伽”“楞伽真賞”幾枚圖章。納蘭研究專家趙秀亭在《納蘭叢話》中寫道:“玉泉山有楞伽洞,地近淥水亭,性德取以為號。”梁佩蘭為性德寫有一首《挽詩》:“佛說楞伽好,年來自署名。幾曾忘夙慧,早已悟他生。舍利浮金掌,毘耶出化城。賞吟風月在,一碧萬峰明。”納蘭性德“憧憬寂靜空靈的境界,極力以恬適的筆調描寫著超脫塵世的清涼世界”,他的《水調歌頭題<西山秋爽圖>》寫道:“空山梵唄靜,水月影俱沉。悠然一徑人外,都不許塵侵。歲晚憶曾游處,猶記半竿斜照,一抹映疏林。絕頂茅庵里,老衲正孤吟。云中錫,溪頭釣,澗邊琴。此生著幾兩屐,誰識臥游心?準擬乘風歸去,錯向槐安回首,何日得投簪?布襪青鞋約,但向畫圖尋。”這闋長調借賞畫表達了性德厭惡榮華富貴、充仕侍衛生涯,向往清心寡欲、遠離塵囂,要像西山老僧那樣去生活。性德確實接受了佛教的思想影響,但還沒達到崇信佛教的程度。他在世界觀上還是尊崇中國傳統的儒家思想,“楞伽山人”的取名使我們看到了性德思想觀念的復雜性。
納蘭性德在淥水亭與幾位朋友飲酒賦詩,朱彝尊吟成一闋《臺城路夏日同對巖、蓀友、西溟、其年、舟次、見陽飲容若淥水亭》:“一灣裂帛湖流遠,沙堤恰環門徑。岸劃青秧,橋連皂莢,慣得游驄相并。林淵錦鏡。愛壓水虛亭,翠螺遙映。幾日溫風,藕花開遍鷺鷥頂。不知何者是客,醉眠無不可,有底心性。砑粉長箋,翻香小曲,比似江南風景。看來也勝。只少片夭斜,樹頭帆影。分我魚磯,淺沙吟到暝。”這闋詞的前半,很清楚地寫出了淥水亭在玉泉山下,旁邊的環境就是玉泉山下的北國江南風光。裂帛湖位于玉泉山東南麓,《帝京景物略》記載:“玉泉山根碎石泉涌,去山不數武,裂帛湖也。泉迸湖底,狀如裂帛,渙然合于湖。湖方數丈,水澄以鮮,漾沙金色。”裂帛湖水通過玉河流向遠方,沙堤環繞著淥水亭別墅前的曲徑。河湖岸邊是成片碧綠的稻秧。皂莢,指納蘭氏祖塋所在的皂莢屯。從別墅往東跨過小橋,可以騎馬到十幾里外的皂莢屯。西湖藕花盛開,水鳥在青翠的荷葉叢中翻飛。那小小的淥水亭就端立在這翠螺青林和紅花綠葉之間。
淥水亭是納蘭性德的著書處,也是他與朋友們歡聚吟詩的地方,成為溝通滿漢文人學士思想,促進滿漢民族團結的場所。性德在《淥水亭宴集詩序》中寫道:“清川華薄,恒寄興于名流;彩筆瑤箋,每留情于勝賞。”又希望諸位文友各出機杼,吟成絕妙詞章:“寧拘五字七言,不論長篇短制,無須鋪張學海,所期抒寫性情云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