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散去,屋院安靜了,少了紛擾,也少了溫馨。這是胡適感知過的世界,生命的記憶從這里開始。老屋是他全部人生的根。
我算不上平素不寫文字的人,績溪歸來,文章卻還沒動筆去寫過一字。實則已在心里有了大致的意思。
胡適的家在山里。皖南的山長得好,綠得深,到了這一帶,勢雖不雄,峰頭卻依得緊,依得密,分不出一點斷處,顯出一種結實的樣子。此地已偏處績溪縣的西北。一過雞公關,車子就盤山繞起來,翠嶺的顏色是在畫里見過的,始覺凡有畫山手段的,大約是把這樣的山景看熟的,心頭筆端,總叫綠意浸著。
越到嶺北,橫起一座大會山,在它的下面,墻色粉白、屋檐青黛的房子散了一片,便是胡適住過的上莊村。徽派建筑總有一種特色,這是我早就知道的。到了三四月間,油菜花映滿了天,艷黃的花色襯著這樣的農舍,誰家丹青比得過它?現下卻是七月的天氣,花色退去了,忍看畫意減了幾分,幸而江南山水好,村邊繞著清亮的淺溪,坡上飛著泉,田里稻浪也還搖著綠。我,一個北方人,這光景可說消受得不淺。
我近來寫的東西,和五四新文化運動沾上一點邊際,不消說胡適這個人物是繞不開的。因了這一層關系,來看他的故家,舊人雖不可見,空屋的低回,也算一種有意味的經驗。
上莊村里住著的大姓人家,應數胡氏了。適之路不很深的地方,胡開文的祖屋在焉。此人的名氣,我也是從前在北京琉璃廠的徽墨店里知道的,前日又在休寧縣鹽鋪村的狀元湖邊望過佛山上他的墓塋,在這里偶見其人舊家,感慨當然有那么一些。我的來意不在此而在彼,只把老宅看了片時,就朝多彎的小巷深處走。
溫源寧說胡適“和藹可親”,梁實秋說得更活些:“永遠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樣子。”說的都是神情。他的相貌,我有一點得自書上圖片的記憶,那最多是表淺的印象。在故居前迎著我們的,是胡適的侄孫胡育凱。他的名片印了一行小字:適之叔公取名。一看他的臉,實在帶著幾分像,面清瘦,瞧人的時候,鏡片后面透出的目光是和善的,很像他的叔公胡適之,也和我想象里的胡適大致不差。這樣眼神的人,心應該是沉靜的,不易為外界所擾。真如本鄉老輩人說“像個先生樣子”。
胡宅“略施雕刻以存其樸素”。故人散去,屋院安靜了,少了紛擾,也少了溫馨。這是胡適感知過的世界,生命的記憶從這里開始。老屋是他全部人生的根。歷史通常保持沉睡的姿態,探詢者的目光喚醒它的生命。但是,觀察的有限性阻礙了它的完整復活。其實,靈魂永遠是醒著的。進入時間的深層,生命史便會呈現它的全部生動。在精神的連接中,生存和死亡的轉換、時間與空間的過度,變得自然而從容。身入留著名人生活遺痕的故居,更像抵臨一個文化儀式的現場。
家什雜物放置屋里各個角落,凡家庭生活所需之物,無一不全。年深代異,它們的存在,并非用來裝飾家族的榮譽,更像在接受我們注視的一刻顯示歷史的重量。可以感到生命溫度的,是胡適父母的繪像,一旁配了字。胡適的那篇《我的母親》,語言很稀而情感很濃:“我在我母親的教訓之下住了九年,受了她的極大極深的影響。我十四歲(其實只有十二歲零兩三個月)便離開她了,在這廣漠的人海里獨自混了二十多年,沒有一個人管束過我。如果我學得了一絲一毫的好脾氣,如果我學得了一點點待人接物的和氣,如果我能寬恕人,體諒人,——我都得感謝我的慈母。”他從人之子這一方面,流露出天性之愛。若論中國上好的親情文章,選家多要看中這一篇。就上邊所引的話看來,胡適拿筆寫著的時候,浸在自己的性情中,心里一定是溫暖的。“最勝之文”的贊詞給不給它,尚不好說,在我,至少是要想到歸有光做《項脊軒志》上面去。
仿佛是胡適在給丁文江做傳時說過的,“我們這個新時代的徐霞客”是一個“能建立學術的大人物”。反求諸己,把“能建立學術”這話移用在胡適自家身上,我也能夠贊同。成熟于乾嘉時期的徽派樸學,在治學上以“經世致用”為目的,以“求真求是”為精神,以“嚴謹科學”為態度,這個傳統也就在胡適的學風上表現了出來,實證的作風也很顯然,是其在求知方法上一貫的遵守。即以記游文字而論,他的那篇《廬山游記》,寫得就很平實有據,基本不抒情,竟至可以裁度他的內凝而持重的治學風格。書房墻上掛著他寫的條幅:努力做徽駱駝。“徽駱駝”,和“績溪牛”對應得恰好,耐勞、肯干、能忍受、不畏苦,是徽州人堅持的人生精神。
胡適年少時走到皖南山外。出家庭而入學庭,先做了上海灘的時新少年,又靠官費留美七年,在杜威門下得了哲學博士的榮銜。他留戀家鄉的社會生態,徽州文化的根底還扎在心上。只說平民化,他做《文學改良芻議》,放在《新青年》上發表,力倡具有建設性意義的“八事”,里面的“不用典”、“不避俗語俗字”兩條,便是一些通文墨又專于自守的人,也會覺得親切,雖則此論一出,未免破了自家法度。新文化運動的發生,胡適實與有力。
“在對中國現代文化的構制做出啟蒙意義的安排上,身為五四覺醒者的胡適,從反叛舊有文化秩序的立場出發,鮮明地昭示了文化改造的精神自覺,以語言建設的實績促成了中國文化的現代性轉折”這幾句話,是我忽然想起的,把偏于理知的字句插在這里,未免在文氣上轉得稍硬,好在意義上的聯系還是有的,不計較可也。
從適之路繞出去,復經胡開文老宅。村子是這樣的小,人物的名氣是這樣的大,無怪人們要把贊語落在“文豪墨圣”這四字上。
湖畔詩人汪靜之的故家在近處的余村。山水的明秀,可以尋得《蕙的風》幽美意境。
離上莊村不遠,路旁筑墓,埋著曹誠英。墓表是旺川村委會題刻的。墓上有這位出自美國康奈爾大學的中國第一代女農學家的相片。俞汝庸在一篇回憶文章里說曹誠英“眉清目秀,端莊賢淑,氣質典雅”,是對的,看相貌仿佛覺出這位江南才女溫婉的性情。和遠去的生命連在一起的舊事,我無深知。不知者無以言。那就照引俞氏文章里的話:“據說曹姑姑死后,囑咐葬在績溪旺川的公路旁。這是一條通過胡適故居所在的上莊村的必經之路——她是還寄望于在路邊與胡適生死相逢嗎?斯人已逝,只留下一段持續半個世紀的似斷非斷的戀情,引人長長嘆息。”感舊懷人,自是古文章寫法。
永久的依托被曹誠英帶進精神的墳穴。
回到績溪城,嘗一品鍋,類于北方火鍋,有五味調和之妙。昔年,千里之外的胡適常以這道鄉味款客,聊寄故園之思也。至于臭鱖魚、毛豆腐這兩道徽州的名肴,在胡適的口味里有多少分量,就不好妄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