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關于中國近代史的正統影像書寫中,獅子的形象經常出現在開場,并且常常是在風雨之中,隱喻著中國百年的屈辱以及對重新崛起的期待。但是在《海上傳奇》里,這座銅獅的出現卻是背對著鏡頭,接著是一個男性清潔工在仔細擦拭著它;鏡頭拉開,我們發現這座銅獅并非出現任何歷史建筑前面,而是看守著一家銀行;我們也立即可以注意到銀行門口的馬路被完全挖掘開,如同一個建筑工地。我們在這一系列的鏡頭和剪輯當中,看見了標志性的賈樟柯風格,一種和正統的、官方的影像書寫大異其趣的隱喻方式。這組鏡頭非常準確地概括出上海的歷史和現況來:財富的傳奇、大規模不停歇地建設以及財富與建設背后的普通人、勞動者的面孔。在此后,我們發現這個開場也相當于這部紀錄片的綱領。
《海上傳奇》受訪者八十人,最后出場者十八人,不是名流,就是名流之后。以這些受訪者的身份而言,“傳奇”當之無愧。但是從風云變化的大時代出發,在這些名士名媛的話語里面,最有趣的部分,是那些歷史生活里的細枝末節。陳丹青作為影片中的首位講述者,就有些出人意料,因為這位文化名人,談論的只是童年時期趴在窗戶上窺視鄰居家吃飯的情形以及弄堂里孩子們打架的記憶。原來賈樟柯選用的片段并非抽象的宏大敘事,而是具體的生活常態。哪怕觸及腥風血雨或輝煌斑斕的記憶,被提煉出來的還是那些歷史節點里最細致的個人經驗。第一代勞模黃寶妹講毛主席接見,最有意思的是講雜技演員在毛面前表演時如何緊張,翻圈圈直翻到臺底下去;楊杏佛之子回憶父親被暗殺當天,最鮮活的講述是車子在轉彎減速的時候,如何聽到幾聲槍響;楊百萬講自己先富起來,最生動的是說到拎著一箱子鈔票走南闖北,途中怎么個不方便法。還有“味精大王”張逸云的孫子張原孫回憶起巨富家世時,最動人的時刻卻是唱起那首英文歌“I Wish I Knew”,這是一個最私人、最有情懷的時刻。
語言本身就是歷史的印記,也是私人記憶的載體。《海上傳奇》講述者的不同語調,就流露出上海“華洋混雜、繁盛一時”的歷史印記,也流露出經過遷徙流離之后的個人記憶。我愿意把《海上傳奇》看作是一個聲音的盒子,這些口音和語調構成了歷史最密實的注腳。
這部影片的原名是《上海傳奇》。上海,這個題目本身太大。任何創作者在這個題目面前,都可能有盲人摸象的感受。賈樟柯在這個題目面前做出了選擇,他不拍象的形態與步調,這太常見了;他拍象的機理,最微觀,也拍象的環境,最宏觀的。他有野心拍出“傳奇”,所以拍著拍著覺得“上海”這個題目小了,遂改名 “海上”。我想一個外來者很少能真正進入上海的弄堂巷陌、斗室閣樓,拍攝上海的內部,一個屬于本地人的真實上海,那多少會有一點“隔”。賈樟柯的視野開闊 之處,是向外拍攝,是把上海放入一個歷史的十字路口,有人留下來、有人往臺灣去、有人往香港去,把“上海的傳奇”變成“海上的傳奇”,把維多利亞港和臺灣渡輪的景象作為折射上海的一面鏡子。去拍那些離開上海并且再也沒有回來的人們,以對中國那段離亂的近代史做出自己的回應。在他的作品里,“傳奇”這兩個字超越了狹義的漢語意義,摻雜著一個城市幾代人的樂與痛、繁盛與流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