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有豬

爹從黑魆魆的煤洞拖煤回來，太陽就紅著一張臉滑下了遠處大山的脊梁，仿佛是被爹的怪模怪樣羞下去的。院子里，是一大盆清水，娘給爹準備好的。清水里裝著一個天，五彩斑斕的，令人有些炫目。爹用清水嘩嘩洗著身子，清水瞬間就黑了，天空被烏云籠罩了。煤汁在院子里像一條條烏燒蛇，慌慌張張地游走。爹的身子永遠也洗不干凈了，那煤汁在爹的毛孔里安家落戶，和爹的皮肉水乳交融，不分你我了。

爹黑著一雙眼睛，在屋里來回看。墻壁上盡是一些花花綠綠的獎狀，幾十張，蒙了灰塵，沒一張新的。爹問，三水，獎狀呢？三水掰著手指，低著頭。娘瞥了三水一眼，說，哪來獎狀？及都沒及格。爹伸出一雙長滿黑色老繭的手，吼道，拿來，把你的成績單拿來。三水本來很愧疚的，但看了眼爹，心里又踏實了。爹把成績單撕成了碎片，咆哮著，三水，你給我跪下。三水怯怯地跪下了。爹拿了根竹桿，要打三水的屁股。娘抓住了竹桿。娘說，三水，以前你也像大水和二水一樣年年得獎狀的，今年干啥去了？三水說，娘，我不去讀書了。

三水背了背篼跟在爹后面。爹問，三水，你要去干啥？三水說，我去刮煤賣。爹不說話了，爹似乎明白了什么。爹把煤從很深很深的洞里用竹篾編的船拖出來，賣給了山下的人家。山下的人家在背篼里裝了煤，地上會剩下一些煤渣，三水就用一只彎成弓箭似的竹塊刮著地面，把那些煤渣聚起來，裝在背篼里。一次，又一次，吃早飯的時候，三水的小背篼裝滿了煤。汗水合著煤汁，在他臉上爬成條條漆黑的蚯蚓。山下的人家笑，并指給自家的孩子看，說，恁小個人兒，也懂得刮煤掙錢了，你龜兒得好好讀書，要不然就揪你也來刮煤。山下的小孩于是同情地看著三水。三水咬咬牙，在別人不注意的時候把一些荒渣混合到了煤里。三水氣憤地想，要你們瞧不起人，把荒渣也賣給你們，讓你們烤火的時候發嗆。

三水把身子彎成一張弓，沿著陡峭的山路，背呀背呀，終于把煤背到了公路邊收購煤的站點。收煤的老頭瞇著眼，沒看出三水背來的煤里有荒渣，稱了重量，把一把零錢遞到了三水黑得可愛的小手里。三水一路走，一路像猴子似地蹦跳。三水笑出了聲音，把零錢拋向空中，那些錢像蝴蝶一樣在空中跳舞。三水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在空地上拾錢，拾著拾著又咯咯地笑起來。

大水沒有回來，他在鄰縣一家小型窯場里幫著燒磚瓦。二水卻從縣里回來了，要不是口袋里沒了錢，他寧愿無聊而孤單地呆在城里。二水見了三水黑成一個猩猩模樣兒，笑得喘不過氣。三水揚了揚手中的錢。二水撇撇嘴說，還不夠一頓飯哩。三水說，有本事像大哥一樣不問爹要錢。二水說，我管爹要錢關你屁事呀！三水說，就是你，就是你，害得我們家一年殺不起過年豬，吃不了豬腦水。二水揚起了巴掌威嚇三水。三水就張了嘴要咬二水白嫩的手指。二水夸張地“哎喲”一聲，說，你是狗呀。娘聽見了動靜就出門來了，拴在胸前的圍布上粘了一坨坨豬食。娘吼了一聲，二水！二水哼了一聲，罵三水，豬腦殼呀。

二水在縣里念書成績很棒。爹很滿意，在煤洞里拖了整天的煤，還要唱支山歌，黑黢黢的煤洞里亂竄著喜悅。二水要走了，離開學還有十多天就在家呆煩了。二水說，爹，要很多錢呀。爹打開豬圈門，指著那頭架子豬說，賣了吧。娘說，還沒肥呢。爹也遲疑了一下，但還是說賣了。豬販子來的時候，三水正在煤洞刮煤，他多么喜歡那些煤渣喲！三水到收煤站賣完煤回來，豬圈里只剩下一只正修補破網的蜘蛛了。三水愣愣地望著那只蜘蛛，越看越氣，伸出小黑手把蜘蛛捏破了肚皮。娘見三水呆在豬圈邊傻傻的樣子，擔心地問，三水，做啥呢？三水嗯了一聲，說想撒泡尿。三水鉆進豬圈，脫了褲子，卻沒有尿流出來，流出來的是淚水。

三水掙的錢被存放在一只破壇子里，壇子用石板蓋住了口，破的地方也用稀泥糊上了，一只蚊子也飛不進去。爹坐在院壩里吸著葉子煙，地上的青口水匯成了小溪。爹想心事的時候總是要抽葉子煙的。爹說，三水，把你的壇子抱出來。三水像小狗在夜晚聽到響動一樣警覺起來，做啥呀？爹。開學了，用你找的錢去報名吧。三水說，我不讀書。爹不懂了，他一直認為三水是體貼他這個當爹的辛苦，才去刮煤賣的。爹說，不讀書？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三水說，我聽不懂，讀書高啥呀？爹！爹瞪了三水一眼，吼起來，別說了，你大哥和我都沒文化，只能做苦力，你要像你二哥一樣也要把書讀到城里去。讀書又不能當肉吃，當豬腦花兒吃，三水嘀咕著。爹提高了聲音說，你不念書呆在山溝溝里媳婦都說不上。我不要媳婦，要媳婦干啥？爹被三水的話逗笑了，娘也笑了，納鞋底的手被針刺了一下。爹問，三水你想要啥呢？三水緊緊咬住嘴唇，鼓足了勇氣才說，我想喂只小豬。爹愣了一下，過了片刻說，明天我就去買只小豬。

三水數了數壇子里的錢，有好幾十塊。三水把錢交給爹，說，用我的錢買只小豬，我來喂大它，殺了過年。爹終于明白了三水的心思，唉，好幾年了吧，這個家就沒殺過年豬了，欠了鄉親們好多人情。

爹在去煤洞拖煤之前，去山下買了只白生生的小豬回來。小豬好可愛喲，四蹄兒輕踩著地，好像擔心把地踩破了似的，一根挽成花兒的小尾巴一搖一擺的，發出“喁喁”的聲音，把泥地拱出印跡，像老師在成績單上蓋的印章。三水扯來好多鮮嫩的豬草，讓豬兒吃個痛快。豬兒不懂得珍惜食物，撒了泡尿在豬草上。三水拍拍豬的腦袋說，你別跟我學，要學就學城里的二水，像二水一樣講衛生哦。豬兒就嚇了一大跳，蹦跳著把豬草踩了個稀巴爛。

老師吭哧吭哧地找上門來。老師說，你們家可真難找喲，恁個遠，恁個高。三水早跑屋里藏起來了，只留下爹來應付場合。老師抽著香煙，面部凝重，嚴肅地說，三水才多大呀，你就不讓他讀書，還讓他刮煤賣！國家已開始要求娃兒讀書要讀九年，你知道不？爹連聲說，曉得，老師，曉得，可三水他不去呀，莫不是還要用繩子綁了他去！老師說，你們家干嘛不搬到山下去，三水他一定是嫌路遠了才不肯去上學的。爹說，沒得辦法喲。三水竄了出來，說，老師，不是嫌路遠，也不是我不想讀書，我想在家里喂豬。喂豬？你多大點兒呀！你媽不會喂豬嗎？那不同，三水的話像涌動的泉水，我娘喂豬是給我二哥做學費我喂的是過年豬，到時我要到學校來請你吃刨湯肉，刨湯肉鮮得很，還有豬腦花兒，比城里的豆腐都要好吃。老師糊涂了，不曉得小小的三水腦袋里裝的什么，莫不是吃豬腦花兒吃多了也變笨了。唉，不曉得什么原因，三水讀一二年級的時候聰明得都有點讓人吃驚，到了三年級就一落千丈，今年居然沒考及格。老師越想越生氣，對三水爹說，煤要拖，錢要找，但也不能把三水當成棵野草吧，手心手背都是肉呢。三水爹惶恐不安，連聲說，一定一定，一定把三水送到學校去。

爹沒有再讓三水去刮煤，拿了根竹桿，像趕鴨子似地趕著三水。半路上，三水像野兔一樣鉆進了苞谷林。爹把竹桿敲在石頭上，敲得“邦邦”響，對著密不透風的苞谷林吼，三水，狗日的，別回來呀，回來老子打爛你。

爹拖完煤回來，洗了身子。長年累月，煤汁在低洼處積了厚厚的一層。爹看見了煤汁，想讓三水用竹篾刮起來。爹叫，三水，三水。沒人應。爹對著屋門，問娘，三水呢，狗日的還沒回來呀？娘說，我正想問你呢，你送他去讀書，送到哪去了？我還以為你讓他到他姨家去暫住了哩。

娘站在院壩里，對著山谷喊，三水，三水，你死到哪的去了？山谷回音：三水，三水，你死到哪的去了。爹的聲音更大，喊得山谷嗡嗡響，喊得嗓子眼兒冒煙。娘慌了，爹急了，到后檐溝把干竹塊綁成一小捆，做成火把，火光照亮了半個山谷。爹和娘打著火把去了白天三水鉆進去的那叢包谷林。包谷林里有耗子在啃包谷棒子，見到火光，嚇得竟不知逃走了。爹和娘啞著嗓子喊，三水、三水。遠處有響動，爹和娘就一步三爬地向有響動的地方趕去。他們沒看到三水，卻看到了野豬。野豬帶著豬仔，向遠處逃去。爹把火把弄滅了，掏出打火機，“嚓嚓”有聲，卻總是打不出火來。

爹和娘摸索著下到山腳，請道士算算三水丟在哪個方位了。道士屈指默算，說隔家不遠。爹和娘就又點著火把回到家里，繞著兩間土坯房轉圈，轉了一圈又一圈，圈的半徑一次比一次大，可還是沒找到三水。爹累了，娘更是累了，坐在院壩里就睡著了。一覺醒來，天亮了，娘聽到豬圈里的豬兒正哼哼嘰嘰，它餓了，要食吃哩。娘把昨天剩下的豬食舀了一瓢去了豬圈。娘剛開圈門，就驚叫起來，他爹，他爹！爹就從凳子上彈起來，啥事？眼里掠過一絲驚恐。娘說，三水，三水！爹三步并著兩步到了豬圈門前，見到三水正蜷縮在一攤豬屎上，睜了雙驚恐的黑眼傻傻地看著豬兒。爹一陣心酸，抱了三水回屋里。爹說，三水！娘也無限愛憐地叫，三水！娘把一碗水喂到三水嘴里。三水渴極了，咕咕地喝完，哇地一聲哭了。三水說，爹，我不去讀書！爹抽搐著臉，說，不讀書，不讀書，你啥時候想讀了再去。

三水每天都和爹去煤洞刮煤賣，賣了煤不休息，去割豬草。三水割豬草的動作很好看，在地里一前一后地撈著，有點像大人割麥的樣子。三水撈的不完全是豬草，撈進跟前來的是希望。

幾年前，他們家也殺年豬，那時二水還在村里破陋的教室里哇啦哇啦地念書。豬肥肥的，躺在豬圈里壓得豬圈板一閃一閃的，像娶新媳婦時抬著的轎子。那肥豬像二水一樣講衛生，豬屎從來不亂拉，拉在角落里，像過年時才做的點心。三水低了頭去嗅，竟然不覺得臭。豬在吃吃睡睡中背更寬了，屁股更圓了，像兩扇石磨兒，走起路來，兩扇石磨兒推著。數九寒天里，爹去山下請來鄉親幫忙殺年豬，一起讀書的亮亮往往也會跟著來吃豬腦花兒。殺豬匠來了，背著一個扁形竹背簍，背簍里是各式各樣的刀子。來幫忙的人埋伏在豬圈門前，等爹把豬趕出圈門，就一人揪住了豬的一只耳朵。豬的叫聲穿破了山谷沉悶的冬天，讓三水一顆心快樂。三水覺得豬的尖叫是世上最美的聲音，比學校漂亮的音樂老師唱出的歌兒還要動聽。豬被按在板凳上后，娘就歡快地端來一只大木盆，盆里有面粉，拌了水，擱了鹽。殺豬匠的手藝真好，一刀就讓豬睡著了。豬被被抬進了鐵鍋里，爬在漲水里舒舒服服，雙眼瞇著，還笑呢。刮完豬毛，豬白白的身體便裸了出來，三水感覺有點像爹洗澡的樣子。那皮好薄喲，只需稍稍用力，豬油似乎就會流出來。豬接著被倒吊在一根柱子上，殺豬匠取出砍刀，準備刨邊了。

一直在旁觀戰的三水和亮亮這才醒悟過來，該去園子里撇青草葉了。用青菜葉包著豬腦花兒，纏上棕葉，放進灶里的炭火。燒焦了最外一層青菜葉，豬腦花兒的香味兒就出來了。攤開青菜葉子，豬腦花兒水汪汪的，冒著熱氣。三水分了少許給亮亮，亮亮把一雙小黑手攤開，握了豬腦花兒放進長了“胡子”的嘴里，接著又瞪圓雙眼看三水志得意滿吃豬腦花兒的樣子。三水又分了一些給亮亮。三水說，亮亮，你家殺年豬了也要請我吃豬腦花兒。亮亮說，可以，一人一半。刨湯肉真香喲，好鮮好脆。三水吃了一塊又吃一塊。三水望著爹杯子里的包谷燒酒，也想喝一口。爹不讓喝，說小孩喝了影響學習成績哩。鄉親們圍在火爐前，邊吃刨湯肉邊談論著山下的事，爹和娘羨慕地聽著，三水也尖著耳朵聽著……

亮亮果然說話算話，沒多久他家也殺年豬了。亮亮將豬腦花兒用一根竹塊整整齊齊地劃成若干小塊，給三水吃一塊，也給別的小孩吃一小塊。三水吃著這丁點兒豬腦花兒的時候，不再是一口吞下，而是銜在嘴里，像吃糖一樣。豬腦花兒慢慢在嘴里像雪一樣融化，沿著喉嚨滑下去，滑進肚子里。三水閉了眼慢慢享受。三水想，要是整個兒豬全長成腦花兒，那該有多好呀！

自從三水家沒再殺年豬后，亮亮便不再給三水吃豬腦花兒了。亮亮把豬腦花兒燒好后，和幾個小孩跑進后檐溝躲了起來，吃完了把小嘴抹凈后才出來，得意洋洋地看著含淚的三水。亮亮刮著鼻子，說羞羞羞，你爸是拖煤老二，殺不起年豬。

三水已記不清他割了多少背豬草了，豬草大概可以堆成小山了。小豬變成了架子豬，豬一餓就在圈里聲聲叫喚。三水舀了豬食還未打開圈門，豬就前腳蹬著豬欄，將一顆豬頭探出來，咧了嘴像是在笑，又像是在罵。圈門剛一打開，豬就急不可奈地把頭伸進盛著豬食的小木桶里。三水用門閂敲打著豬頭，你急個啥呀？沒誰和你搶！三水終于把豬食倒進了石槽里，豬吃得啪啪響，把豬食濺得圈板上到處都是。三水說，你龜兒不曉得粒粒皆辛苦，你不曉得我割豬草把手上割了好多條口子呀！

二水又從縣城回來了。二水回來一般都是沒了錢。他一回來就打開豬圈門看，看得臉上有了笑意。三水覺得二水的笑是一團火，燙在了自己心上，就關了圈門，把一根木棒粘了豬屎在他眼前晃動。二水皺著眉頭，去煤洞找爹拿錢去了。爹回來的時候，身后跟著豬販子。豬販子開了豬圈門，看著豬雄糾糾氣昂昂的樣子，很滿意。三水急得哭了，把圈門關上，說，不賣不賣，這是年豬，喂肥了殺來吃肉的。爹說，三水，二水要念書呢，拖煤掙的那點錢不夠！三水哭了，不管不管，他沒錢讀書關我啥事！爹生氣了，說二水念書成績好，今后怕能當官，到時你個農民想巴結都輪不上！三水說當官的又有啥了不起？這豬是我喂大的，不賣。娘在一旁紅了眼，埋怨爹說，我讓你買兩頭豬仔來喂，你總說包谷不夠，怕喂不大，其實是夠的。爹說，我這不是怕你忙不過來嘛。

豬販子口袋里揣著嶄新的百元大票，像是要跳出來。二水看著那錢，眼睛里閃著光。三水爬在豬圈門上，像蜘蛛一樣張開了雙手雙腳。三水說，娘，這豬不能賣，你都沒吃過一頓肉了。三水見娘不應，又叫，爹，這豬不能賣，你的手凍了那么大的口子，該擦豬油了。爹要把三水拽下圈門來，三水的小手抓得死死的，像釘在了圈門上一樣。爹喘著粗氣，說，三水你怎這么不懂事呢？讀書重要還是吃肉重要？你要吃肉年底我給你稱幾斤來，你要吃豬腦花兒爹去向殺豬匠要。三水不說話，淚水汩汩流淌。豬在圈里用牙齒咬著三水的褲子，咬到了三水的腿。三水開了圈門，用木棒敲打著豬頭，邊敲邊罵，蠢豬，有人打你的主意了你還不曉得！

豬最終沒有賣，爹去山下大伯家借了錢，總算把二水打發走了。

三水照例每天刮完煤回來就去給豬打豬草。豬喜歡吃那種叫油茶片的植物，油茶片有著肥厚的葉子，綠中帶著紫色，一嚼滿嘴的汁液。豬邊吃油茶片邊“喁喁”地叫著似乎很滿意，似乎在夸獎三水。近處的油茶片早給三水割完了，三水不得不去更遠的地方割。有一回，三水正在割油茶片哩，一條青蛇咝咝地從他旁邊游走了。三水望著鉆入草叢的青蛇，嚇得呆住。三水認識那青蛇是毒蛇，咬了腿，腿就會腫成水桶的樣子，然后流膿腐爛，人就會死掉。三水曾聽娘說過有人上山采草藥，被毒蛇咬在了腳背上，那人的腳板就沒了，死的時候眼睛都沒閉上。再次去割油茶片時，三水就先用竹桿在地上亂捅一氣，直到確認沒有蛇了才開始割。

豬長出架子了，那四腳像鐵棒一樣有力。豬好像有使不完的精力，用尖利的牙把豬欄啃得皮開肉綻。三水喜歡鉆進豬圈，用小手去按豬的背脊。三水按豬的背脊是從豬販子那里學來的。豬販子說膘肥不肥，按一按背脊就知道了。三水第一次按豬的背脊的時候感覺很硬，里面好像包著石頭，一段時間之后，三水就感覺到皮下有肉了，按下去，那肉又彈起來。三水覺得皮下安了彈簧似的。豬已經習慣了三水按它的脊背，它還以為三水是給它按摩呢。三水如果哪天搞忘了按豬的脊背，它就哼哼地表示不滿。三水笑罵，你這傻東西倒學會享受了。

三水把煤賣到收煤站后特地去給亮亮通了聲氣。三水說，亮亮，今年我家要殺年豬了，到時請你吃豬腦花兒，一人一半。亮亮不信。三水說，真的，蠢豬才騙你。亮亮就信了。亮亮說，我家殺了年豬也請你吃，也是一人一半，別的人連聞也不讓他聞。三水哼著歌兒和亮亮告別了，走在山路上就好像走在一根彈簧上一樣，一跳一跳的。

天氣更加寒冷，鉛云低垂，三水的臉上卻布滿了陽光。三水學著鳥叫去給豬割豬草。油茶片枯萎了，豬又喜歡上了窩蔫草。窩蔫草脆脆的，豬嚼出了聲響，嚼出了歡樂。三水才割了半背簍窩蔫草哩，娘就在山下喊，三水，三水，回來呀！三水聽到了娘叫他的聲音不同往日，站起來應，娘，等會兒就回來，才半背呢。娘說，你爹被火燒了，快去山下叫人！三水背了背簍就連滾帶爬地下山來了。三水見娘鉆進了煤洞，就也跟了進去。煤洞里黑黑的，看不清路。三水踩到了煤洞邊上的水溝里了。水灌進了他的鞋子。三水只顧往前爬，腿上和手上都被石棱割了口子。三水不曉得口子有多大，只覺得辣辣的，有血流出。三水像只螃蟹一樣向前爬著，也不知道爬了多長時間，終于聞到了一股用火烙豬肉的味兒。三水覺得呼吸有點困難，大口大口地喘氣。三水聽到響動了，他哭著叫，娘！娘答應了，三水，快來拖你爹出去。三水猛地朝前爬了幾步，一個石棱撞到了他的額頭上，讓他幾乎暈去。三水終于摸到了爹的腳，死死抓住，往外拽。娘輕松了一點兒。娘抱著爹的身子，三水抬著爹的腳。把爹轉移到煤洞口以后，三水和娘都疲軟地躺在泥地上。三水看到爹的臉不再是臉，像被烤熟了的地瓜。爹的胸膛上熟浸浸的，皮下有鮮紅的肉露出。娘說，三水，快去山下叫人來抬你爹。三水翻身起來，向山下沖去。

爹被送到了縣城醫院。洗傷口時，爹的的嘴癟著，痛到了三水心里。三水說，爹，你忍著點。爹忍著了。爹說，三水，去倒杯水來。三水端了一缸冷水來，要給爹喝，醫生不讓，說燒了的人不能喝冷水。三水看著爹嘴唇上干裂的口子，說，爹，你忍著點，聽醫生的話。二水也從學校趕來了，不敢走近看。三水對二水說，那是爹，你不認得了嗎？二水的臉抽搐著，哭了。

那天，煤洞的風路被堵死了，爹就去挖開。風路的出口開在山崖上一塊巨石下，爹掏掉巨石下的泥土，風路通了。爹頭上帶著礦燈開始挖煤，煤層只有兩尺不到，只能側睡在地上挖。因為長年累月地側著身子挖煤，爹的半邊身子老是痛，貼了膏藥也痛，有時晚上就能聽到爹的嘆息聲。

風路剛被挖通，煤洞里的空氣有些兒不太好。爹呼吸沉重，想起了三水。三水不去上學，一直是他心頭的一塊病。三水這孩子倔呀！爹仿佛看到了三水的未來，像自己一樣做了拖煤老二，想搬到山下去卻沒有能力。這山溝溝里哪是人住的地方呀！爹心里難受，很自然地想抽煙。爹剛一擦亮火機，就聽到“嘣”的一聲巨響，煤洞里的空氣爆炸了。爹來不及翻轉身子就仰面躺下，一層藍色的火焰只燃燒了片刻便熄滅了。時間雖然只是一忽兒工夫，但也燒壞了爹的臉，燒傷了他披著衣服的肚皮。

護士在爹的身上用藥水洗下了幾大盆煤汁。爹的身子真難洗呀，洗到最后仍然是黑色的。爹躺在病床上，娘守在病床前。娘喂著爹稀飯，那眼淚就滾到了碗里。爹吃著娘的淚水，終于從混沌中徹底清醒過來。

三水惦記著家里的那頭肥豬，和抬爹去縣城的鄉親們一起回了家里。肥豬見到三水，將一顆腦袋伸出豬欄，像母親呼喚兒子似地叫喚。三水抱來柴禾，給豬煮食物。豬等不及，拱開圈門，去野外覓食去了。

爹住院要花很多錢。娘讓二水在醫院里照看爹，回來找三水商量。娘說，三水，把豬賣了吧。三水流著淚，咬著牙答應了。豬販子把豬趕走了，三水的心也空了。天上的烏云壓得三水喘不過氣，三水對著黑沉沉的天空吼了一聲。那些烏云被吼裂了一道口子，灰蒙蒙的像是無底深淵。娘拿著一大疊錢，問三水，你沒事吧？三水說，沒事，娘，快給爹送錢去吧，我在家看屋哩。

爹的傷好些后，偷偷去了二水念書的那所學校。爹在教室的窗戶外伸長腦袋看教室里的二水，別的同學都在討著女生的歡心，只有二水，一個人靜靜地坐在角落里，寫著算著，眉頭皺成疙瘩。爹笑了，被火燒這點苦算得了什么呢！

大水回來的時候，爹已經傷好出院了。爹的臉上白一塊黑一塊，雙唇不能蓋住牙齒了。大水把燒磚瓦掙來的錢給了娘，要娘買點好吃的給爹補補身子。大水又對三水說，三水，你得去讀書，不讀書長大了你會后悔的。三水不說話，想起了老師和同學。老師對三水那真叫一個好呀，給三水吃饅頭，送三水一本《白雪公主》。大水說，只要你答應下學期去讀書，今年的年豬我寄錢回來買。三水望著大水說，真的？你說的是真的？大水憐愛地摸著弟弟的頭說，當然，說話算話。三水伸出手指，要和大水拉鉤。三水唱：拉鉤拉鉤，一百年不變……

三水用刮煤賣得的錢又買了一頭小豬。有了小豬陪伴，三水的心又活泛起來了。天氣夠冷的，三水的小手也像爹一樣裂開了條條口子。娘用豬油給三水仔細涂抹，舊口子好成一根線后新口子又出來了。三水割豬草回來，把小手在火上烤，口子里浸出血來，疼得三水眼淚汪汪的。

冬天里豬兒生長緩慢，年關在即，小豬不可能做年豬了。三水日日盼望著大水送錢回來。二水說，三水你別做夢了，燒磚瓦掙不了幾個錢？三水說，大哥從來都是說話算話。

三水掰著指頭算著離過年的日子還有多遠，卻算來了雪，厚厚的雪。爹在院壩里把雪踩得噗噗一陣悶響。爹沒有想著殺年豬的事，爹怕過年哩。年關，山下的鄉親就會來叫爹去幫忙殺年豬。爹不想去，吃人三遭得還人一席哩，可拿什么來還他們的情啊？鄉親們就不高興地說，你以為光叫你吃刨湯肉呀？叫你去出力揪豬呢！爹前腳剛走，鄉親們又對娘說，帶上孩子們一塊兒下去呀。娘不好意思，說年年吃你們的，怎好意思呢！鄉親們就佯裝生氣地說，你說這話就太見外了，二水今后當了官怕求不上你們呢。

爹在院壩里來回走了好幾圈，把雪都踩臟了。爹希望這雪快些兒化，冬季是煤銷售的旺季，過完年二水要學費呢。

大水把錢寄來的時候，雪已經融化了，爹正歡喜地在煤洞拖煤。爹被火燒后，力量非但沒有減退，反而更足了。爹晚上在煤洞里挖煤，三水沒事的時候會去陪爹。三水見爹把煤挖得“砰砰”響，煤渣煤塊一忽兒工夫就埋住了爹的身子。爹從煤里鉆出來，把挖好的煤聚攏，又重新開始挖。三水終于懂得了“挖煤的埋了沒有死”這句話的含義，以前他是不懂的。爹見挖的煤足夠白天拖了，就回家去了。冬天不比夏天，夏天可以在院子里洗澡的。冬天里，只要第二天還要去拖煤，爹一般是不洗澡的。三水小的時候，曾聽娘和爹在房間里吵架，說爹把她的肚皮也糊黑了。三水問娘是怎么回事兒，娘就給了他一巴掌。

爹很累，吃了飯洗了臉就睡了。天一亮，爹就去煤洞拖煤了。爹拖煤的樣子三水感覺像頭牛。雙腳蹬著地，臉上肌肉繃緊，把裝滿煤的竹篾船拖得就像木船在水中劃行一樣?！斑赀赀辍?，三水很愛聽著爹拖煤的聲音，“哧哧哧”，三水閉了眼聽著，陶醉了。

三水纏著爹去買年豬。爹讓三水去找山下的殺豬匠，他和爹的關系好著哩。殺豬匠吃的是豬這碗飯，不會上當吃虧。殺豬匠果然就去給他們家買了一頭年豬，不太肥，但做年豬也還是可以將就。三水和殺豬匠趕著豬，把一根破竹桿在石頭上打得嘩嘩響。還差十天，還差十天就要過年了，好安逸喲，今年鐵定是要殺年豬了。三水把豬趕到圈里后，又去園子里看青菜葉子長得怎么樣了。今年的天氣太冷，有過一次雪凝，青菜葉子已經被打蔫了，卷起來了，枯了。三水選了一處又一處，可都沒有選好可以用來包豬腦花兒的青菜葉子。三水失望的時候，忽然看到了一株隱藏在巖塹背后的青菜，那地方避風，青菜葉子沒被凍著，所以葉子仍然張開著，很厚實。為了防止山下打豬草的小姑娘偷去，三水找來石頭，給那株青菜做了一個圍欄，遠遠的根本看不見。

三水做夢了，夢見爹和鄉親們把年豬揪上了凳子，殺豬匠一刀捅下，可是卻不見豬血涌出。他們稍一松手，豬就翻下凳子，跑進了山谷，怎么趕也趕不回來。三水醒了的時候叫著爹，他想起爹也許還在煤洞挖煤哩，就叫娘。沒有娘的答應，三水又叫二水，二水也沒有聲音。三水起床去娘的臥室看。娘一般都睡得晚，要等爹回來給他弄吃的。臥室里沒有娘，二水的房里也沒有二水。三水一顆稚嫩的心慌起來，跳起來，他叫了聲爹，來到院子里，向煤洞的方向望。煤洞那里有火光，隱隱約約傳來了娘的哭聲。三水的心一陣猛縮，慌亂地找來竹塊，在爐子里點燃，向煤洞沖去。燃著的竹塊被風扇熄了，三水就舞著火星，三步并著兩步，沒多少工夫就到了煤洞。

三水看到爹被壓在一塊巨石下，身子薄成了一張餅。爹的手彎曲著，像是要推開壓在身上的巨石。娘和三水邊哭邊推著巨石，可哪里推得動。三水剛看清爹的臉，就昏了過去。

巨石是從崖上煤洞的風口處滾下來的，砸斷了好些小樹。有人推測說，一定是巖石松動滾下山來，而爹正好從煤洞里挖完煤出來，夜黑漆漆的，他還沒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就被壓著。

大水寄錢買來的年豬被殺了，用著操辦爹的喪事。三水沒有去采青菜葉子來包豬腦花兒，好朋友亮亮也沒有要豬腦花兒。豬腦花兒在砍開豬腦后抖到了地上，被狗給吃了。重重的烏云直壓下來，壓到了房頂上，好像要把房子壓垮似的。娘坐在爹躺著的板凳旁，出不了一點聲響。娘的嗓子啞了，娘的力氣被抽空了。二水呆呆站在院壩里，茫茫然像失了魂兒。三水成了當家的主人，來幫忙的大叔大嬸們需要什么他就帶著他們去拿，一會兒樓上，一會兒后檐溝，一會兒又是廢棄的牛圈里。三水覺得只有不停地跑動，才能減輕他心頭的疼痛。

大水回來后，爹才下了葬。爹躺在棺材里，雙手依然做出推巨石的樣子。棺材合不攏蓋，大叔大伯就閉了眼狠心把爹的手折斷。三水清晰地聽到爹的臂骨發出了“咔嚓”的像折斷枯樹枝一樣的聲音。棺材蓋合上后，爹終于可以無憂無慮地休息了，爹真的太累了。爹就被埋在煤洞前的一小塊平壩上。

爹的墳很精致，全部用黃泥糊成了一個巨大的饅頭。三水在爹的墳上畫了一頭豬。三水心里默念，爹，快過年了，這頭豬你殺了吧，別總舍不得，二水的學費大哥會考慮的，而我，不去上學也不要緊，我可以在家里自學。爹，你不曉得，我的腦袋聰明著呢，那次考試，我其實是能考一百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