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簡介
俄勒岡大學教授克里斯托弗??梅恩斯是環境保護運動的倡導者和呼吁者,他曾著書《綠色的憤怒》并在《洛杉磯時報》和《狂野的地球》等報刊雜志上多次發表文章,警示人們環境問題的嚴峻,喚起人們保護環境的意識。作為一名文學工作者,他曾深入研究了文學作品中的生態意識問題。他的文章《自然與沉默》更是被收錄在了著名的生態批評理論前沿著作《生態讀本》之中,成為生態批評運用于文學批評的一篇力作。他在這篇文章中批評在西方的許多文學作品中自然如此沉默以至于它已經從有靈的個體轉變成了一種象征性的存在,從一個有價值的主體變成了一個無言的客體。這篇論文包含了作者對文學作品中是否具有生態意識的獨到見解,同時這一見解也為我們評價文學作品的生態意識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視角,即在有生態意識取向的作品中自然不應該只是無靈魂、無力量、無意識的沉默的客體;同樣在這樣的作品中人類也不應當是唯一有話語權的物種。如果我們將這一視角運用到詩歌的解讀上,我們會發現,中國田園派詩人陶淵明與英國浪漫主義詩人華茲華斯都在詩歌創作上達到了這一境界,因為在陶淵明的自然詩歌中,自然擁有了使人類沉默的力量,而在華茲華斯的詩歌中,自然被賦予了人類的語言與情感,因此變得不再被動和沉默,而是活躍而有聲的。因此,以梅恩斯的生態批評視角來重新賞析兩位詩人的作品時我們不難發現兩位詩人的作品中蘊涵著發人深省的生態意識。
2.陶淵明詩歌中無言的人類
陶淵明是中國歷史上田園詩歌的創始人,他在田園詩歌創作上的成就后人無人能敵。四十一歲時,因厭惡官場丑態,他放棄官職退隱到鄉下以種田為生。正如對中國詩歌頗有見地的英屬哥倫比亞大學教授史蒂芬??歐文曾經評斷的那樣,“作為一種獨特的現象,為官和私人生活之間的矛盾是中國文學傳統中的一個歷史悠久的主題”(筆者譯)。陶淵明一生中大部分詩作都與棄官歸隱有關。他自己的生活亦是充滿了對社會地位與個人價值觀之間關系的思索與抉擇。《歸園田居》這首詩就是陶淵明思想與生活的真實寫照。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開荒南野際,守拙歸田園。
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
榆柳蔭后椋,桃李羅堂前。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
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
在這首詩中,陶淵明把他渴望回歸自然的心情比作“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他的選擇是“開荒南野際,守拙歸田園”。盡管他身居陋室,卻心存滿足,因為“虛室有余閑”。中國有句成語“返璞歸真”,也是道家思想的一個境界,認為追求單純質樸的生活是人類的本性。但是現實生活中很少人能夠抵御高官厚祿的誘惑。陶淵明寫道他“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而他“性本愛丘山”。最終他放棄了為官生涯,開始了他在南山下的隱居生活。在退隱期間,陶淵明寫下了被后人傳唱的田園詩《飲酒》: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而,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和諧的山色與歸巢的鳥兒實際上飽含了詩人回歸自然,發現人生真諦后的寧靜心情。“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然而這自然景觀卻使詩人無語。雖然其中蘊涵的“真意”詩人沒有直接表達出來,但卻通過引領讀者進入他所描寫的佳境來讓讀者自己去冥想并發現其中的奧秘。詩中雖然說到“欲辯已忘言”,實際上詩人并不是真的有欲望去論辯,而是他刻意約束自己不要在此多言。詩人對這一自然情景的反應就是拒絕對它多加評說,拒絕進一步的干涉行為,甚至是拒絕更多的情感上的渲染。這種結尾是對人類對自然妄下斷言的一種否定,也是對人類干涉自然行為的一種否定,哪怕這種干涉只是語言和情感上的。這一句“欲辯已忘言”被認為是達到了道家思想的最高境界。
那么究竟什么是“道”?“道”這個哲學概念,最先由老子提出。許多西方學者對這一頗具東方神秘主義思想的概念給予了較準確的詮釋。例如著名哲學家Bahm在他的論著《儒學的核心:認真的生活與偉大的智慧的解讀》一書中曾經這樣詮釋“道”的概念:“道即自然(規律),自然意味著整個宇宙,包括其中所有的一切沿著自己的運行軌跡發展,不受干擾。宇宙萬物在來來去去,出現并消逝中運行就是自然即道的實現。”(Bahm,18)(筆者譯)他強調:“大自然(即大道)是由許許多多的小自然(即小道)組成的,正如整個宇宙由萬物組成一樣。像人和動物,植物,山川,河流,風和水,所有這些存在都遵循著自己的發展規律,即自己的道。每一種存在都遵循著自己的道,正如整個宇宙遵循著大道一樣。”“大道是好的,小道也是好的,只要他們不互相干擾,不把自己的道強加給其他事物,任何道都是好的。”(Bahm,19)(筆者譯)Bahm用非常樸素的語言詮釋了“道”的含義,即“道”為自然規律,萬物自有其道,不僅人有道,山川、樹木,乃至風和水都有道。他還強調萬物不要互相干擾,要和諧相處,只要萬物按自己的小道運行,大道可成。《飲酒》中詩人寫道:“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色日夕佳,飛鳥相與還。”這四句詩句中出現了山,氣,鳥和人,可代表自然中的萬物,他們都按照自己的規律在運行,平行存在,互不干擾,而此中的“真意”便是這一切已在道中。
由于道家思想強調人和其他萬物之間的關系是和諧共處,互不干擾,尤其是人不去干涉其他事物,很多西方學者誤把“道”同“神秘安靜主義”(mystical quietness)等同起來,并因此認為“道”即“逃避主義(escapism)”和“被動主義(passiveness)”。但是“道”絕不是被動的,而是萬物發展的潛在動力。西方學者的這一誤解也許是來源于道家思想的一種表現形式――無為。“無為”(actionless-activity)并不是說什么都不做,而是指不做違背自然規律、干擾其他事物按其規律發展的事。(Van Over,7)《飲酒》結尾處的“欲辯已忘言”就是“無為”的表現,因為詩人知道,一旦他在此表達自己的情感和見解,務必會給這些自然景觀涂上一層主觀色彩,同時也會影響讀者對此詩作出自己的理解,所以詩人只是把客觀存在呈現在讀者面前,讓讀者自己體會其中的“真意”。如果從梅恩斯的生態批評視角看,此詩中的人類與周圍的“山氣”、“飛鳥”、“南山”等自然景物一樣,沒有語言,只是從事著“采菊”這一農耕行為的“自然人”。這句“欲辯已忘言”體現了詩人將人類等同于自然萬物的一種生態意識。
3.華茲華斯自然詩歌中有聲的自然
華茲華斯是英國19世紀浪漫主義時期的代表詩人。因為他長期居住在“湖區”并且創作了許多歌頌自然的詩歌,因此他被評論界稱為田園派詩人。縱觀西方文學史,華茲華斯是身體力行體驗田園生活\\展現自然美景的先驅者之一。正如喬納森??貝特曾在他的專著《浪漫生態學:華茲華斯與自然世界》中評論的那樣:“我們認為威廉姆??華茲華斯正尋求著一種能夠使他的讀者更好地享受并忍受生活的方法,而這種方法就是教會讀者觀察自然世界并在自然世界中居住。”(4)(筆者譯)
英國19世紀浪漫主義時期的兩大創作主題是“激情”和“自我”。當時的詩人一方面竭力擺脫傳統理性的羈絆,一方面強調個性的釋放。因此,自然在浪漫主義詩歌中,不僅僅是以自然美景被呈現,并且被賦予了人類的情感和思辨。作為西方浪漫主義詩人的一員,華茲華斯同樣在描繪神奇美麗的自然的同時,抒發自己的情感表達自己的思想。與華茲華斯共同創作《抒情詩歌集》的著名詩人克羅瑞智在準備該詩歌集時曾在一封信中寫道:“我以一種甚至是可以看見的喜愛之情熱愛著田野、樹林和高山――而且因為這種喜愛的增長,我已發現我心中的慈愛和寧靜也在增長。因此我希望將這種感覺傳遞給更多的人。”(Brett)(筆者譯)可見自然詩歌的創作主體是美景,但目的是滿足心靈和情感的需求,即從自然中汲取能量來達到心靈的凈化。因此自然在詩人的筆下蛻變成了具有凈化心靈、安慰情感并具有主觀能動性和話語權的主體。自然的這種力量在華茲華斯的詩歌《丁登寺》中體現得淋漓盡致:“我覺察到,某種莊嚴肅穆的東西融合在天地之間,它融化于落日的光芒,棲身于藍天碧空,回蕩于人的心靈:一種動力,一種精神,促動著一切有思想的人類。因此,我依然深愛著草坪、樹林和高山;還有那一切我們綠色大地上看到的萬千氣象;那耳聞目睹的神奇世界,一半出自于人們自己的創作,一半是自然的造化。我欣慰地看到,在大自然中,在感官的語言中,深埋著我最純凈的思想,那里有我的養育者,我的向導,我心靈的守護神,和我精神生命的靈魂。”(劉守蘭,264)
在這一部分,華茲華斯展開了豐富的想象,直抒情懷。他感到自然中有一種令人動容的神圣的精神,而這種精神就像他心靈和靈魂的守護者和衛士。自然在華茲華斯的筆下變成了能夠言說的擬人化了的個體。它們被賦予了人類的思想和語言,并擁有教化人類滋養心靈的強大力量。這正是華茲華斯自然詩歌的神奇之處。讀著他的詩句,不禁覺得自然萬物躍然紙上、栩栩如生、有靈有魂,我們仿佛能聽到自然萬物在用自己的語言對人類諄諄教誨,傳遞給人類人生的真諦。華茲華斯的詩句之所以有著強大的感染力,也許正是因為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自然萬物給予他的力量,而他又將這種力量傳遞給了人類。傾聽自然之聲,發現自然之神奇,傳播自然之力量,華茲華斯的生態意識在他的自然詩歌中可見一斑。
4.結語
總之,是不同的文化背景導致了兩位詩人不同的寫作風格。道家思想是中國傳統哲學的核心,它為文學藝術提供了創作的思想基礎。中國的自然詩歌包含著人生的內涵,那就是簡單、自然、平靜地活著。因此,詩人陶淵明面對自然無言無語,徹底將自己融入自然,成了和自然一樣沒有語言、沒有意愿強加于他人他物,不做任何違背自然規律之事的自然人。與陶淵明的無言的人類相反,華茲華斯受浪漫主義思潮的影響,他的詩歌中自然美景被賦予了人類的聲音,我們或聽到自然的吶喊,或聽到自然的呢喃,它們有著高于人類的思想品質。通過傾聽自然的聲音,人類可以達到凈化心靈回歸本性的狀態。盡管他們的詩歌對人與自然間關系的詮釋角度不同,但如果用克里斯托弗??梅恩斯的生態批評觀點來看,二者都將人與自然放在同等的地位,或者使人類如自然一樣沉默,或者讓人類聽到自然的聲音。總之,他們的詩歌使人類意識到人與自然應該是和諧平等的關系。在生態危機日益嚴峻的今天,我們應該靜下心來,用心靈去體會兩位詩人給人類留下的寶貴詩句,學習華茲華斯去傾聽自然的聲音,學習陶淵明重新擺正人類的位置――人類是自然的一部分而不是凌駕于其他萬物之上的物種。從心靈深處去體認他們詩中的生態意識將成為我們身體力行地投身于保護生態環境行動之中的精神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