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明:在博客上看到你的簡介,格式,本名王太勇。前產科醫生,后單身父親,中間代代表詩人,非學院批評家。結集有《不虛此行》《盲人摸象》《本地口音》《后單身時代》《十作家批判書》《看見什么就是什么》,系第十三屆柔剛詩歌獎獲得者。簡單給大家勾勒一下真實“自畫像”吧?日常生活中的王太勇和詩歌世界的詩人格式有什么區別?你覺得“王太勇”和“格式”這倆家伙“相處”得還好嗎?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們兄弟之間是否會“搏斗”、“撕扯”和“分裂”?現實生活中你對自己的“詩人”身份怎么看?家人、朋友、同事他們怎么看?在這個鍍金時代,是不是經常遭遇“詩人”身份的尷尬?
格式:博客的簡介基本屬實,至于那四個稱謂都是別人給予的,雖然后兩個稱謂多多少少有夸大其詞的意謂,但畢竟部分地指認了我個人成長過程中的階段性事實。王太勇與格式,既可以說是水火不相容,又可以說是同分異構體。生活中的王太勇,多情,沖動,暴烈,一方面得饒人處且饒人,另一方面又樂于嘗試花花綠綠的各種小惡。詩歌中的格式,冷靜,克制,苛刻,表面上時露理想主義的破綻,骨子里奔涌著完美主義的一往情深。王太勇世俗而不惡俗,格式純真而不單純。格式經常與王太勇較真,特煩他那種沒心沒肺似的大大咧咧,二十四個不在乎般的通吃。王太勇私下里并不反對格式,有時特羨慕他那種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般的從容。王太勇從不與人發生正面沖突,即便是觸及了個人利益;而格式則喜歡提刀而來,面對諸多優秀詩人和優秀詩歌文本,一陣狂砍之后,總不忘注上“殺人者格式”的梁山好漢字樣。日常生活中,王太勇是和諧社會的建設者;詩歌世界里,格式屬于唯恐天下不亂的主兒。王太勇特反感有人當面叫他詩人,他以為這樣的稱呼是那些沒有歸屬的人用以自嘲的最佳手段。格式特敏感有人在字里行間是不是稱他為詩人,他以為這樣的命名是對自己艱苦勞作的一種價值認定。在“我”眼里,“詩人”從來不是一種身份,也不應該成為一種身份。如果說作為一種行當的識別,其本己的特殊性又不能完全獨自構成,那么“詩人”所遭遇的尷尬,其實是“詩人”這個命名本身先在的一種尷尬。當然,這里的“我”,是王太勇和格式,不容分裂,一致舉手通過。
張玉明:你曾經對中間代詩人、70后詩人做過系列評論。你對更年輕的80后、90后詩人同樣關注嗎?能否推薦一下80后、90后的代表詩人與作品?
格式:關注是必須的,但做到“同樣”比較難。你知道,我雖然對中間代詩人、70后詩人做過系列評論,但并非一個職業的評論家,因而在批評目標的選擇上,自然要比那些他們的渙散度高一些,說得好聽一點,是性情所為;說得本真一些,還是個我的專業精神不夠。再說了,我與中間代詩人同生死、共患難,其生活處境、詩寫情境比較相似,所以在感受的共敏度上容易找尋到入口,在表達手段的更新上容易發掘到個我的傷口。80后、90后詩人近年來確實寫出了一些令我瞠目的作品,但我總覺得他們的花樣年華確保了他們的詩寫花樣有著極大的不穩定。他們放棄了我們堅守的一些東西,但他們確實給當下的漢語詩寫帶來了類若柔韌的靈異。
張玉明:2009年,你的詩《我愛的人變成了灰》入選韓作榮主編的新中國六十年大系詩歌精選。你如何看待類似的選本?對目前各式各樣的詩歌選本,包括年度詩歌選本,你有什么看法?你對文學史、詩歌史有很虛無的想法嗎?另外,你對詩歌民刊怎么看?你收藏最早的民間詩刊是那一本?
格式:任何選擇都是一種刪除。由于選家的眼光迥異,所以任何一種選本都難逃以偏賅全的嫌疑。目下,是一個價值失衡的時代。因此,任何一種選本,若想獲得某種所謂的權威性,幾乎是徒勞的。從這個意旨上看,所謂的文學史或詩歌史,均屬于一種人工制造;而真正的文學史或詩歌史永遠都不可能成為一種顯學。詩歌民刊作為詩歌野史的支撐性質素,曾經對詩歌正史的去偽存真起過相當大的修正作用。然而,隨著其獨立立場的日趨喪失,詩歌民刊與官刊的視界融合,已經進入了暗渡陳倉的悲涼境地。我知道,官與民是可以轉換的。然而,官與民一旦坐在同一條板凳上,形成的所謂共識,之于雙方不是一種雙贏,而是刻骨的相互磨損。我收藏最早的一本民間詩刊,應該是《現代漢詩》。其中所載的宋氏兄弟的《家語》以及《下南道》,刷新了我對古老漢語的基本認知。
張玉明:你喜歡簡單的詩,還是復雜的詩?換言之,你喜歡“看見什么就是什么”的詩,還是喜歡大量使用“變形”“通感”“陌生化”等修辭手法的那類詩?或者這個問題可以直接這么問,你喜歡楊黎的詩還是臧棣的詩?或者說他們你更偏愛哪一個?我發現你的詩歌既區別于知識分子寫作那一派,又對民間派口語詩保持一定距離。你如何定位自己的詩歌?
格式:簡單與復雜是相對的,是技術層面對詩的指認。我更喜歡用“直接”與“間接”來對詩進行分類。“看見什么就是什么”的詩,無疑是直接的;而某些過度使用技術障眼法的詩,自然就顯得不那么直接了。楊黎的詩和藏棣的詩,是不一樣的風景,我都是部分的喜歡。楊黎有時像部分的李白,澄澈,簡直,但不像李白那樣縱情,任性;藏棣有時像部分的杜甫,精準,粘滯,但不像杜甫那樣濕潤,率性。我喜歡楊黎的不過分,以及詩人合一;也喜歡藏棣的剝削,以及工筆中的大寫意。我的詩既有楊黎似的廢話,又有藏棣似的盤剝。前者彰顯了我的某種自失,后者匕現了我的個別超逸。我的詩寫一直十分注重使用口語,但我所使用的口語大多來自農業文明發達的鄉村,有比較豐富的人文積淀;同時,我的詩寫也不放棄諸多修辭的演練――在我的眼里,修辭從來就不是單純的修辭,它是詩寫者個我創傷的特殊記憶。我的詩有擔當,所以它有見證的力量;我的詩有無奈,所以它有融眾的功能。
張玉明:以你的重要作品《單向街》為例,談一下你對關于現代詩的“敘事”“反諷”“寓言”手法的運用好嗎?優秀的詩人都會建立自己獨特“意象”、“語言”系統,甚至在詩歌中有自己獨特的“語調”、“節奏”和“呼吸”。你認為你找到屬于自己的獨特“語調”、“節奏”和“呼吸”了嗎?或者它們根本不用尋找,與真實的生命相連,與生俱來?你好像曾經談到現代詩的“異質”介入,這方面能不能稍微展開談一談?
格式:在《單向街》,我敘述而不敘事,預言而不寓言,其介媒就是反諷,而且是循環的。我以為,單個的反諷有討巧的成分。而循環的反諷,則試圖通過磨損有意為之的“聰明”,來拖垮受眾的的承受力。如此,語詞反諷、事件反諷以及情境反諷,都在混搭中,既顯得無助,又顯得無辜。雙無釀成了無能,而無能自身就能產生一種力量。變“無能為力”為“無能有力”,表面上是涂抹技巧的突兀性,事實上是詩寫者個人的修為變身為修辭。修辭可以肉身化,但不可能行為化,因為有心的行為往往就是語言呈現的破綻。
張玉明:岡居木在《小城大詩人――格式印象》稱“格式的詩歌語言詭異、驚句突起”,我也注意到你對“詞”和“句子”的特別關注。請你談一談多年來你對現代詩語言問題的思考。另外,問一句,你有語言偏執嗎?
格式:詩歌語言呈現的是詩寫者的一種生命狀態。這個狀態,是有來路的,也是有去處的。也就是說詩歌語言是對個我來龍去脈的一種交代。這種交代清楚不清楚,清澈抑或曖昧,直接關乎詩歌語言的質量。由于現代詩生成的短暫性與復雜性,其語言不可能是成熟的。這也意味著現代詩的語言眼下具備更多的可能性。無論是從古漢語中汲取原初生動氣息,還是從外國詩里找尋對應現代生活的節奏,抑或從口語中吸納當下經驗的溫度,現代詩的語言承載個我對過去、現在、未來三位一體的綜合反應能力,越來越像那么回事。就此而言,我對個我的詩寫語言有一種基本的信念。詞和句子作為構成語言的兩個重要質素,曾經是個我詩寫尋求突破的關鍵點,但現在我更看重詩寫的整體能動。我使用的字、詞,都是非常日常化的。我想在常用詞中或者詞的常用中,獲得一種陌生的力量。詞與詞、句與句的互文性如果不強,或者說彼此的映照動能不足,就說明個我詩寫的掌控能力太弱;同時也說明我的內心對題材的吞噬能力還不夠強大,對事物的感應還不夠精準。我在寫一種有把握的詩。我對那種心里沒底的詩寫不感興趣。
張玉明:我發現你不動聲色的詩有一種外科醫生般的“冷酷”,譬如,“孩子/我必須把你做了/你死,我活/那么多盲流的人精/哪知道你在我的身上停住”(《人工流產》)。你在生活中經常感受到莫名的絕望嗎?你怎樣面對和抵抗現實的“水深火熱”以及日常生活的混亂、平庸、瑣碎?“詩意”是從“非詩意”中榨取的嗎?
格式:我的詩寫與其說是“冷酷”,不如說是“客觀”。客觀就是光擺事實,不講道理。從“意象”到“事象”再到“語象”,從“冷抒情”到“零度抒情”再到“客觀”,對于許多80后、90后詩寫者來說,這幾乎不是什么問題,或者說根本構成不了什么問題,但對于40后、50后、60后詩寫者來說,卻是一個個必須用個我的靈肉炸掉的坎兒。每邁過一個坎,我都要付出很大的心力。這是中國現代詩寫在當代演變的過程,也是中國現代詩歌的命運所致。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我們為后來的詩寫者扮演的不僅僅是“鋪路者”的角色,更重要的是擔當著“清道夫”的職責。不管后來者承認不承認,這都是歷史。
詩肯定從非詩來,“詩意”自然從“非詩意”中榨取。我的日常生活很日常,上班是一杯茶、一支筆、一張紙,下班后是一壺酒、一副牌、一個老婆。偶爾燈紅酒綠一回,也是替“人民”分享一下改革開放的成果。當然,我的日常生活也有不日常的時候。前些年,我的前妻因為身患不治之癥放棄了我和兒子,我的后妻因為我又把生活迅速日常化。奮不顧身地求生,不顧一切地安撫,以及生產關系的重組,令我不止一次地感到,生活就是一臺攪肉機。在類若五馬分尸般的撕裂中,來路不明的絕望接踵而至,并且拆不開,趕不走。規定動作完成之后,我時常一個人莫明其妙地發呆。也許是我被生活的無常折騰得疲了,常常視非常為日常,將日常看做奇跡。因此,你所謂的日常生活的混亂,在我這里成了“多樣與豐富”;你所謂的日常生活的平庸,在我這里成了“常規與程序”;你所謂的日常生活的瑣碎,在我這里成了“隨意與投機”。現實是一個龐然大物。一般情況下,我除了最大限度地利用公器來面對它,更多地是靠閱讀與寫作來消化它。或許只有在閱讀與寫作中,我才有可能擁有對這樣那樣的它進行折磨的機會。現實是露出來的冰山,我詩寫的注意力可能不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