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金庸小說的現代愛情觀念

作為受過五四新文化運動“婚姻自由和個性解放”遺風熏陶的金庸，不僅在描寫武俠世界方面顯示出功力，在描寫愛情時也獨具匠心。愛情也是貫穿金庸小說創作的一個最基本的主題。金庸對愛情的描繪早已突破言情小說“才子佳人”的單一模式，體現出了強烈的現代意識。

一、愛之基礎

愛情的自然基礎是男女之間性本能的相互吸引。在現代人的觀念中，性可以說是愛產生的前提，而愛則是對性的一種升華。性和愛往往是統一的，但也常常是分裂的?！皭凼菫榱怂?，指向他人，而奉獻自己的身心情感，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欲則是為了自己，指向自己，占有對象，滿足自己的欲望，是‘人心不知足，天高不為高。’”[1]在傳統社會中，性和欲一直是人們避而不談的話題，男人談性則認為淫，女人談性則認為蕩，并對其采取回避、壓制的態度。隨著現代社會的發展，性這個禁區已經逐漸成為人們意識關注的領域，性已不再是見不得人的事。因為只有首先承認人和任何物種一樣具有生存繁殖的本能，才能真正理解人的愛情和其他活動是一種文明的升華。

沒有愛的性是不道德的?！皭矍榈木窳α渴鼓信g的感情在性欲這種強有力的生物刺激因素消失之后不至于冷卻”。[2]在中國的傳統觀念里，由愛到性，是正常的、順理成章的；但反過來則被認為是荒誕不經的，對由于性的滿足而激發出熱烈的愛情是不予承認的。在金庸的小說之中雖強調愛情，但同時也對性加以尊重，具有現代人對性愛寬容的意識。在《天龍八部》中，作為“四大惡人”排行老二、無惡不做的葉二娘與玄慈大師發生了感情糾葛。他們之間的私情被喬峰的父親蕭遠山發覺。他逼迫葉二娘說出她所深愛的那個男子是誰：“這男子只顧自己的聲名前程，全不顧你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未嫁生子，處境是何等的凄慘。”“他為什么讓你孤零零地漂泊江湖？”葉二娘說：“我是不能嫁他的，他怎么能娶我為妻……他是好人?！敝钡阶詈螅斒虑楸慌对诒娙嗣媲?，作為當時的少林方丈玄慈大師犯下了雙重罪孽（依據佛規），自絕經脈而死，葉二娘也隨之殉情而亡。這在金庸的筆下寫得尤為感人。如果這一點還不足以證明這個觀點的話，那么虛竹與西夏公主的愛情途徑則完全是由欲望發展為愛情的。在金庸小說的敘述中，字里行間流露出的態度是贊許和客觀地加以尊重。年過九旬的童姥誘惑并迫使虛竹破戒，將他強行帶進一個冰窟，同時，也將西夏公主俘進冰窟之中，迫使他們睡在同一張床上，他們二人在那里度過了美好的時光。他們之間的愛情是在性欲的驅使之下發生關系，進而由性發展成愛的。從書中的“次日，童姥又將那少女帶來和虛竹相聚。兩人第三日相逢，迷惘之意漸去，恩愛無比，盡情歡樂?！笨梢钥闯?，金庸對他們由性發展成愛的故事是持一種贊許的態度的。性是愛的自然基礎，愛是性期待的結局。金庸小說不再回避性這個敏感問題，而是尊重人的自然本性，這完全是現代人才可能理解的愛情觀。

二、愛之自由

“生命可以犧牲，意志自由不可以犧牲，不得自由我寧死，人們要不知道爭戀愛自由，則所有的一切都不必提了。”[3]沒有自由的愛情是不完美的，愛的自由使人們充分體會到幸福的美妙。對自由愛情的追求不僅是人類的天性，也是現代人個性解放的重要體現之一。在金庸的小說世界中，社會習俗、倫理規范一般是最終讓位于俠客們的愛情。在古代專制的封建社會中，自由戀愛對當時的男男女女來說往往要超越重重阻礙，也未必獲得成功。其結局要么是委曲求全；要么是向封建倫理道德規范投降；要么是夢想變為地下的連理枝，化為天上的比翼鳥，寄托美好的理想和愿望。正如張生與崔鶯鶯喜結秦晉，則是以張生點了狀元門當戶對為條件的，它符合了封建倫理道德規范的要求；梁祝二人化為蝴蝶比翼雙飛，他們對自由愛情的追求則是以死為代價的。但在金庸的小說中江湖世界的男女們就沒有這些麻煩。

以宋朝為社會歷史背景的郭靖和黃蓉偶然相遇，真心相愛。雖郭靖的師傅們對黃蓉有偏見，他們也遭遇了種種困難和磨練，但是黃蓉和郭靖最終成為一對令人羨慕的人間眷侶。在追求自由戀愛的過程中，最執著最艱辛的莫過于楊過和小龍女的愛情。小龍女的師傅身份使得楊過要娶小龍女違背了當時的封建倫理原則。這使得渴望戀愛自由且具有強烈的反抗個性的楊過將一幫人（包括自己也曾經追求自由戀愛的黃蓉和郭靖）罵了個狗血淋頭。他說：“我做什么事礙著你們了？我又害誰啦？姑姑教過我武功，可我偏要她做我妻子。你們斬我一千刀，一萬刀，我還是要她做我的妻子?！奔词故窃谔摌嫷某缟袀€性的江湖中這些話也是語驚四座、駭人聽聞的叛逆之言。楊過公開叛逆整個社會，只是為了能和小龍女自由戀愛，長相廝守。更為可貴的是當楊過得知自己的心上人小龍女早已被迫失身于武當派的尹志平時，并無半點嫌棄、厭惡小龍女之意。這完全是對男權社會里所謂的“貞潔”觀的一種決然的否定。其他的如胡一刀夫婦、石清和閔柔、夏青青和袁承志、令狐沖和任盈盈等等，他們都是追求自由戀愛的典范。他們的自由戀愛之途都不盡相同，但是卻超越了來自外界的壓力和阻撓，表達了自由戀愛的權利。

三、愛之平等

“愛情自古以來就是人道主義的宣言，就是人人平等的宣言書”。[4]金庸小說中的現代愛情觀還體現在戀愛雙方主體的平等地位。“現代的愛，同單純的性欲，同古代的愛，是根本不同的。第一，他是以所愛者的互愛為前提；在這方面，婦女處于同男子同等的地位，而在古代愛的時代，決不見一向都征求婦女同意的”。[5]在傳統社會中，女子一般是操守家務、獨守閨房、相夫教子。男尊女卑是自古以來的陋習，男女之間毫無平等可言。金庸的小說所寫雖是歷史的某一朝代，有民族的矛盾，派別的尊卑，門第的區別，但江湖世界卻決不拘泥于這樣的背景，主人公的愛情更是擺脫了禮法和各種陳規陋習的束縛，表現出對這些背景的浪漫超越。在金庸小說中，義薄云天的男女俠客們不問出身，不講家庭社會背景，只講兩情相悅、以情相許。女主人公和男主人公一樣可以行走江湖、行俠仗義，可以隨心所欲地愛慕、追求自己心儀的男子。男女主人公之間互相愛慕、互相追求，甚至是女主人公主動對男主人公展開愛情的攻勢。這些故事發生的背景雖然是在古代，是虛構的，但所寫的男女主人公無一不體現了現代男女平等的行為價值觀。

金庸筆下的男女主人公，往往拋開一切社會等級和規范，成就他們美妙純潔的理想愛情。比如，郭靖完全不考慮華箏的公主地位而毅然決然只同黃蓉相好；趙敏不顧公主的高貴身份，為了一教之主張無忌，毅然離開郡主家門，背叛父兄；胡一刀在選擇妻子時，置價值連城的寶藏而不顧，他說：“世上最寶貴之物，乃是兩心相悅的真正情愛，決非價值連城的寶藏?！?；同樣，出身大理皇室的段譽并不顧自己的王子身份，為追求王語嫣而受盡千辛萬苦，忍受了萬般侮辱；“夢姑”也不顧西夏公主的身份對出身少林的虛竹一往情深，招為駙馬等。在敘述這些故事的時候，金庸始終將男女雙方置于平等的地位加以描寫。情義在愛情中占據了絕對的支配地位，愛情的精髓就在于一個情字，為情而做出一些違背當時倫理習俗的行為不僅是可以理解的，而且還是值得稱贊和支持的。而這種愛的平等是現代愛情不可或缺的一個特征。

四、愛之奉獻與犧牲

金庸小說現代愛情觀的第四個表現就是基于平等、自由基礎上的為愛奉獻、犧牲精神。在以農業為主要經濟基礎的封建社會中，女子對丈夫有著強烈的依附色彩。經濟基礎和女子的社會地位決定了她們的依附關系，從而導致了幾千年來“男尊女卑”的思想。男女雙方很難在相互平等的基礎上尊重相互的利益，自覺和主動地為對方奉獻甚至犧牲自己。而在金庸小說中大部分的俠侶很少為生計所迫而放棄愛情，正相反，愛情可以超越任何一種艱難的境地。男女雙方為了情而相互尊重和奉獻犧牲，表現的恰好是他們對愛情平等、自由的追求。

在《天龍八部》中，癡情公子段譽對王語嫣的愛慕與犧牲讓人欽佩不已。癡情的段譽為了不讓心上人王語嫣傷心斷腸，反而去撮合王語嫣與慕容復，力勸慕容復不要去西夏參加駙馬比武招親大會，和王語嫣結為百年之好。慕容復一氣之下將他扔入枯井之中，他仍無怨無悔。段譽勸慕容復的那些話不是為了慕容復，而是為了表達對王語嫣的愛。段譽勇于奉獻、勇于犧牲的精神充分地表現了出來。愛一個人，就要無私地奉獻，希望他（她）幸福快樂，哪怕會因此而離自己越來越遠！這才是人世間最美好的愛情，也是真正高貴的刻骨銘心的愛情。在少林寺打斗之中，段譽遭到慕容復的侮辱和暗算，段譽之父――段正淳也被打成重傷，如此深仇大恨，即使殺了慕容復也無可厚非，但是段譽并沒有這樣做，反而饒了他的性命，只因不想王語嫣傷心。如此癡情與犧牲，真是人間罕見。同樣，黃蓉若不是深愛郭靖，也不會陪郭靖一起死死守衛襄陽幾十年，最后殞命于此。程靈素為了救胡斐的性命，不惜用嘴吸出毒素而犧牲自己的生命。素有武林第一美男子之稱的“白勝刀王”胡逸之，他的刀法絕倫、風流瀟灑。然而當他見到陳圓圓之后，從此便神魂顛倒而不能自拔。為了追隨她保護她而退隱江湖。就像他自己所說的“當年陳姑娘在平西王府之時，我在王府里做園丁，給她種花拔草。她去了三圣庵，我便跟著去做火夫，我別無他求……”?！斑@二十三年中，跟她也只說過三十九句話。她倒向我說過五十五句”。這正如他對韋小寶所說的那樣“你喜歡一個女子，那就要讓她心里高興，為的是她，不是自己……”。這也正如黑格爾所說：“愛情確實有一種高尚的品質，因為它不只停留在性欲上，而顯示出一種本身豐富的高尚優美的心靈，要求以生動活潑、勇敢和犧牲的精神和另一個人達到統一”[6]。

五、愛之道德理想

在男女情愛的觀念上，金庸所作的最重要的現代意識的改造，是他筆下的男女主人公都“用情專一”，并且可以根據他們的愛情推斷出金庸是比較傾向“一夫一妻”的現代婚姻制度的。金庸筆下的男主人公多是俠骨柔情的至情至性者，一方面他們英俊瀟灑、風度翩翩、武功高強，吸引了眾多的美麗少女，另一方面他們用情專一，維持愛情的忠貞，最終在各種感情的糾葛中選擇了自己唯一的歸屬。然而，在古代中國，一個男人擁有三妻四妾甚至可以說是財富和權勢的象征。但在金庸的小說中（《鹿鼎記》除外）卻都完全超越了當時的歷史現實，而是依據現代人的愛情道德理想的需要去重新書寫俠客的情感。

在《天龍八部》之中，段譽以其俠骨柔情、宅心仁厚吸引著鐘靈、木婉清、王語嫣三位美女。為了成就段譽的“用情專一”，鐘靈、木婉清香魂臆斷，從而成全了段譽的最終選擇。在《神雕俠侶》之中，郭芙、郭襄、小龍女都愛上了楊過，但文中卻以楊過和小龍女隱退江湖為結局。趙敏、殷離、小昭、周芷若都深愛著明教教主張無忌，張無忌實在難以取舍。但結局卻是小昭在火蘆島上為救其母和張無忌等人而不得不離去，做了波斯的圣女；殷離面目全非而不得不離開張無忌；周芷若最后接任峨眉派掌門（峨眉派是道姑，不能談婚論嫁）；趙敏成了張無忌的最終選擇。正如張無忌對周芷若所說：“小昭離我而去，我自是十分傷心。我表妹逝世，我更是難過。你……你后來這樣，我既痛心又深感惋惜。然而，芷若，我不能瞞你，要是我這一生再也不能見到趙姑娘，我寧可死了的好。這樣的心意，我以前對旁人從未有過”。由此可知張無忌并非風流成性，而是一個“用情專一”之人。用情專一是愛情的一個理想的道德標準，它展示了現代人在感情上的平等。而一夫一妻制則是現代婚姻的普遍形式。在金庸的小說之中，雖然歷史背景是古代社會，但其愛情觀、婚姻觀卻符合現代人的特征，具有十分明顯的現代性，我們不能不說這是處于現代社會的金庸的愛情意識在其作品中的重要體現，切合了現代人對愛情道德理想的要求。

六、結論

金庸的武俠小說盡管有大量的虛構和夸張，但是小說所要表達的愛情觀念卻來自于現代。金庸在其小說中展示出來的愛情是現代愛情的一個縮影，這對于殘留在現代社會中的腐朽落后的傳統封建思想無疑也是一種啟蒙教育。借助通俗小說的影響，有理由相信現代人在閱讀金庸作品時也會無形中接受他的現代愛情觀念，這也使得金庸的小說在通俗小說容納現代性的道路上具有里程碑的意義。所以對金庸小說的愛情觀和對其獨特的價值加以挖掘、闡釋和研究，對我們仍有啟迪和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