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都有下不來臺那一回,林方曉現在就下不來臺。他這個臺不是別的臺,其實就是一鋪炕,而且是許三爛家的一鋪短炕。
林方曉想把衣裳褲子穿上,許三爛就是不讓他穿。許三爛一只手拿著爐鏟子,另外一只手拿著爐鉤子。雖然衣裳褲子就在旁邊放著,林方曉手往過伸,還沒碰到衣裳褲子,許三爛就用鉤子鏟子刨他,根本就不讓他有這個妄想。苑桂蘭也想穿衣裳褲子,許三爛同樣不讓她穿,跟林方曉享受同等待遇。林方曉光著膀子,苑桂蘭也光著,一齊坐著,肚臍眼往下都蒙著毯子呢。雖然是初秋,天氣還不是怎么涼,可兩個人都感覺有點兒冷。林方曉倆胳膊抱起來,磨挲著肩頭,從肉上撮下一些泥鰍。苑桂蘭把兩只手捂在奶子上,臉紅到了脖子。
林方曉眼睛躲避著許三爛,又忍不住偷著去瞄許三爛手里的家伙。許三爛手里的家伙一點兒也不安靜,比比劃劃的,隨時都有招呼過來的可能。林方曉知道,許三爛也沒了主意,有主意的話,不能讓他跟苑桂蘭就這么坐了半個多小時。林方曉想,就這么僵持不下也不行啊。林方曉就跟許三爛眼光碰了眼光,他問許三爛,你到底想咋辦這個事兒?不能讓我們倆老這么坐著,要不你先讓我們倆把衣裳穿上再說。許三爛在地下一跳腳,說絕對不行,就這么讓你們倆把衣裳穿上,不可能。
許三爛是個性格古怪的人,在我們李橋,沒人能搞明白他的心思。
林方曉拿許三爛沒辦法,苑桂蘭也拿他沒辦法。開始的時候林方曉跟許三爛說,這種事……你管這種事干啥?許三爛朝炕上搖頭晃腦,說家是我的家,炕是我的炕,你們倆在我這炕上搞這種事,我能不管嗎?林方曉和苑桂蘭幾次試著伸手抓衣裳褲子,許三爛幾次都麻利地從爐子旁邊跳過來,鏟子和爐鉤子像兩道黑色的閃電,把他們倆的手刨開。許三爛眼睛瞪得牛卵子那樣大,耍橫說,你們動,你們敢動我就敢刨!
僵持了半個多小時了,林方曉和苑桂蘭就那么光著上身坐在炕上。
林方曉試圖跟許三爛討價還價,林方曉問許三爛,三叔,你是不是想要點兒錢?要多少你說個數,我指定給,指定達到你滿意。許三爛瞪了林方曉一眼,說我才不要你那臭錢,你那錢有雞屎味兒。林方曉想緩和氣氛,打算用話把許三爛逗樂,說養雞賣錢就雞屎味兒,那養啥換的錢就是啥味兒了?這個笑話一點兒都不好笑,許三爛對林方曉這個話沒有興趣,不接茬。苑桂蘭也緩和下語氣跟許三爛商量,你到底想讓我們倆咋樣你才能放我們倆這一馬?許三爛在爐子邊的一張塑料凳子上坐下來,眼光斜到炕上,說怎么收拾你們倆我現在還沒想好,等我想好了再說。林方曉說,那你倒是抓緊想,就這么讓我們倆坐著多難受。許三爛說,這會兒知道難受了?你們倆舒服的時候跟誰說了?難受了倒跟我說,將就挺一會兒吧。許三爛又說,不樂意這么坐著你們倆干脆鉆被窩躺著,該咋辦咋辦。我知道,你們倆沒把事辦完,我影響的?,F在我決定,不影響你們,你們可以繼續。林方曉氣得眼珠子骨碌骨碌轉了好幾圈。這種情況下,哪能躺得下呀。林方曉知道拿這個蒸不熟煮不爛的許三爛沒辦法,心下這個氣,怪自己倒霉,提高了語調問許三爛,我抽根煙行不行呢?許三爛這回倒是挺大方,允許林方曉抽煙。林方曉又得寸進尺問許三爛,能不能讓我倆把衣裳披上?我們不穿,我們就披上行不行?許三爛想想也同意了。
爐子里的燒柴是玉米芯,燃得快,剛才火還挺旺,轉眼火就熄下去了。許三爛用爐鉤子把爐蓋子鉤開,往里面加玉米芯,火轟地一下又旺了。
林方曉吸了吸清鼻涕,說一會兒冷一會兒熱的,三叔你都把我整感冒了。跟你說實話,上鄉里鄉長也高看我一眼,好歹我也是個老板,鄉長都叫我企業家,你就不能給我個面子?把我們倆當屁一樣放了?
許三爛不言聲語,心思仿佛都在爐子上。林方曉等他說話,等了半天他才說,企業家個屁,別人不知道你我還不知道你,養雞賺倆破錢把你燒的,家里有老婆還出來搞,我就看你這樣的家伙不順眼。
苑桂蘭也吸了一下鼻子,說三叔啊,我苑桂蘭咋得罪你了?你不能讓我這么下不來臺呀。
許三爛又鉤開爐蓋子往里面加玉米芯。
怪我讓你下不來臺?你不跟他亂搞我能讓你下不來臺?
苑桂蘭說,我跟誰搞跟你有什么關系,你想搞,誰跟你搞?
許三爛瞥了苑桂蘭一眼,居然笑了。他大起膽子看苑桂蘭的前胸,說,別看你三叔我是一根老光棍,可我不搞,我這輩子都不搞你們這些破女人。
林方曉不想讓苑桂蘭在這種光景下得罪許三爛,用胳膊拐了苑桂蘭一下,轉移話題說,三叔你聽我說,我剛買了一個新手機,白給你拿去使。
許三爛又去捅爐子,鼓搗出一縷生煙。他咳嗽了幾聲,咳嗽著跟林方曉說,我不使那玩意,你什么時候看見我使那玩意了?
苑桂蘭口氣軟下來,換了聲調做許三爛的思想工作,說三叔你咋不知道好賴呢,白揀一個手機你還拿架,你怕上費花錢,再讓他給你交一百塊錢電話費,一百你嫌少就讓他交兩百。
林方曉趕緊順著苑桂蘭的話說,我給你交三百,一年都打不完。
許三爛忽然站起身,手里的爐鉤子指著炕上,說你們倆就別廢話了,好好呆著,等我想好了怎么整治你們倆再說。
林方曉和苑桂蘭實在是沒了辦法,苑桂蘭就在毯子下使勁踹了林方曉一腳,說你就打不過他?這種死皮賴臉的人你就打不過他?林方曉說,別說我了,全屯子誰能打得過他,長得跟頭牛一樣壯,我這小體格,搞搞你還行,搞他可不敢。
許三爛又在塑料凳子上坐下,眼睛瞄著炕上,瞄了半天,忽然說,我想好了,我就這么整治你們倆吧。
2
我們李橋人這個季節都在外頭打工,許三爛當然也在外頭打工。打工的地方是沈陽桃仙機場附近一個建筑工地,吃住不算,一天凈賺八十塊人民幣。上個星期,大仙回了一趟李橋,在李橋呆了三天。從李橋回來跟許三爛說,三爛你應該回去看看,你那破房子快倒了。今年雨水比往年大,整個李橋也就許三爛的房子是個老土屋,架不住這樣的大雨。許三爛心里有數,房子指定是漏了,可他想不到它能倒。每年都是春天出來打工,過了春天是伏天,過了伏天就是秋天,過了秋天就是隆冬,到了冬天,所有民工都要回家,要是房子倒塌了,哪兒去住哇。大仙還跟他說,你那院子里的蒿子,長了一人多高,房頂上也長了草,像個草原。許三爛說,你也沒幫我薅薅。大仙說,我想幫你薅了,可我怕你怪我亂薅,回頭費勁不討好,我圖啥?
許三爛跟工地算清了工錢,提前辭工了。
其實,沒有大仙讓他回去修房子這個茬,許三爛也想回去了。想回去另有原因。三天前,也就是他送大仙去火車站,大仙上火車走了,他一個人在站前溜達了一會兒,因為是晚上,站前一些拿著旅館牌牌的拉這個住店拉那個住店。他被一個婦女拉著走出了二十多米,到了一條黑暗的胡同,那個婦女才聽清他說,我不是住店的。那個婦女撒開了他,瞪了他一眼,說你不住店你不早說。許三爛看著那個婦女,感覺這個婦女很可氣,許三爛又看看這個黑燈瞎火的胡同里沒有別人,就抓住了那個婦女,把她抱住了。本來,許三爛當時也沒想強奸她,當時什么都沒想,就是把她抱住了,可那個婦女忽然就喊了起來,強奸了――許三爛情急之下照著她的太陽穴打了一拳,她就不喊了,她的身子軟了下來,跟許三爛說,大哥,你想咋樣都行,你別要了我小命就行。
許三爛也不知道怎么辦了,他沒想到,在站前溜達溜達就能溜達出這樣的事來。他正發愣的工夫,那個婦女就把褲子脫了,說大哥你給我留條小命就行。
許三爛稀里糊涂把事情辦完了,提了褲子往胡同口走,他剛到胡同口,身后那個婦女就大聲喊叫了起來,強奸犯――快抓強奸犯――
許三爛跑出胡同,慌亂間掉在了一個沒有蓋子的下水道里,牛一樣的他,摔得咣嘰一聲,下到了黑暗的最下頭。感覺腦袋有些迷糊,眼前有無數個小金星亂躥,他不敢動,慢慢地緩了半天,那些小金星才吃進黑暗里。剩下的就是黑暗。這個時候,他聽見外頭一陣慌亂,也聽見了警車上拉響的警笛聲。他抬頭向上頭望去,看到了井口那么大一片夜空,夜空忽然高出了一大截,許三爛知道,是他自己下沉了一丈多,月亮也就離他遠了一丈多。下水道里沒有水,很干燥,就是有股子說不出來的臭味兒。許三爛在下水道里撫摩著腳踝骨,感覺骨頭碎了。他調整個姿勢,坐了一氣,外頭慢慢平靜了。許三爛順著下水道往前爬了一段,四外黑呼呼的,他掏出打火機,擦亮了,四外看看,這是個早就廢棄了的水泥涵洞,因為是廢棄不用的,所以才沒有屎屎尿尿的,不然的話,這一趟可就吃上屎了。
水泥涵洞里很安靜,也很安全,他給自己點了一根煙,慢悠悠地抽了起來,回想著剛才發生的事,許三爛有點兒憋不住笑,怎么碰到這么一個傻娘們兒,白白讓我撈了這么一回。
……
天快亮的時候,許三爛爬了出來,在大街上吃了一碗餛飩,然后坐公交車回了工地。
回到工地第二天中午吃飯的時候,王利民指著《沈陽晚報》說,昨天晚上火車站逃跑了一個強奸犯。說著,王利民跟許三爛開玩笑,三叔,昨天晚上你送大仙去火車站了,你什么時候回來的?這個人是不是你?
王利民這么問,大伙都跟著起哄,許三爛當然不可能承認是自己,大伙本也就當個笑話說的,笑了也就過去了??稍S三爛心里就開始打鼓了,心里琢磨,不能在這里呆下去了,報紙上說警察正在找這個人呢,真讓警察抓了去,可就……
許三爛臨走的時候,大仙已回來了,逗王利民,說你也應該回去看看,苑桂蘭可能生病了。王利民說不可能,前天還通了電話,電話里她還跟我撒歡呢,說讓我放心家里,樣樣都不用我操心,過冬的棉衣棉鞋都給我準備好了,就等著我拿錢回去過整個冬天呢。大仙說,苑桂蘭讓你拿錢回去過冬天了?這娘們兒,拿你當嫖客了,你沒問她,不拿錢回去就不讓你回家過冬天了?王利民討厭大仙這個話,王利民說,你這嘴里可真吐不出象牙。大仙說,別管我嘴里吐啥,我還是勸你小子早點兒回去,你在這干不干的沒啥勁,她沒當你是爺們兒,當你是掙錢工具了,換我我可不干,早撂挑子了。王利民說,哪家爺們兒不是娘們兒的掙錢工具?我看哪家都是,你不掙錢回家,照樣也沒好臉色看。大仙和王利民論戰著,旁邊的鄉親也跟著起哄,說了一些離褲襠不遠的笑話,許三爛是在鄉親們的笑聲中離開工地的。
3
回來的路上許三爛盤算過,要是房子真趴下了,就重新蓋個三間磚瓦結構的,反正這幾年打工也積攢了一些錢。
許三爛坐了四個小時火車,又坐了差不多兩個小時汽車,在榆樹坡下了車。許三爛下車第一眼就看到了整個李橋,整個李橋在河對面老氣橫秋,懶散得沒法說。就像伏天里被雨水澇蔫的一堆癩蛤蟆。
譚家嫂子坐在橋頭上繡門簾,其實她是來河里放鴨子的,繡門簾是放鴨子的副業。譚家嫂子抬頭看見了許三爛,她主動跟許三爛搭話,三爛回來了呀,你抻著個脖子看啥呢?許三爛這才看見譚家嫂子,走到橋的近處,在譚家嫂子對面的橋墩上坐下來,說,大仙說我的房子讓雨水澇得要倒了,我看看房子到底倒沒倒。譚家嫂子說,聽大仙的話,死了都穿不上褲子。許三爛說,我那房子破,他這么一說,我也就心下沒底了,趕回來瞅瞅,要是真倒了也好,真倒了我就翻蓋。譚家嫂子說,你這個三爛,要是早把房子翻蓋上,媳婦早說上了。許三爛給自己點了一支煙抽上,然后站起身往家走。他從工地上回來,也沒換一身衣裳,粘了無數個水泥點子的衣裳皺巴巴的,譚家嫂子看著他,感覺他像個花斑豹。譚家嫂子朝他后身影說,三爛,你要是趕秋天把房子蓋好了,我冬天就給你保媒,讓你把媳婦娶家來。許三爛頭都沒回,腳步也沒停,他回了譚家嫂子一句話,譚江家的,你大哥我快五十的人了,媳婦這事兒,下輩子再說吧。
許三爛從橋頭走到了村街上。村街的路是土路,很暄的那種土路,踩上去,感覺身子陷了一下。陷了一下才是回到了家。外頭的路都是硬的,只有李橋的土路才這樣松軟。
初秋的李橋四處都是等待收割的莊稼,村里的樹木也都揚著綠煙,每家的院子里都有瓜果蔬菜。遠處看李橋老氣橫秋,走到李橋里頭來,處處都是生機。一些人家把驢馬拴在當街上,驢馬圍繞著木樁轉出一個圓圈,圓圈里有主人從外面割來的青草和蒼黃的棵子,它們可以隨便吃那些青草和蒼黃的棵子,這樣的季節里,李橋人可以隨便揮霍綠色和蒼黃。
許三爛家的土房子在村子當腰,木頭杖子松松垮垮的,里頭真是荒蕪得很。就是大仙說的那樣,蒿子一人多高了,把低矮的土平房也遮掩住。正是晌午,整個李橋都在午睡,整個李橋都靜悄悄的。許三爛拉開木頭杖子,腳步疲憊地走進院子。院子里的小路上也長了細絨絨的草,走上去軟軟的。到了窗下,許三爛往房頂看去,房頂也長了草,大仙說像草原,許三爛感覺也有點兒像草原。
屋里有細碎的響動,許三爛以為是鬧耗子,實際上是林方曉和苑桂蘭利用這個空房子在胡搞。
4
許三爛說想出了懲治林方曉和苑桂蘭的辦法。林方曉說,三叔,有啥條件你就提,讓我們倆趕緊把衣裳穿上,你說,現在這樣成啥了。苑桂蘭橫了許三爛一眼,等他把辦法說出來。許三爛說,我先不說辦法,我先給你們倆上堂課。林方曉說,課你就別上了,抓緊說辦法吧。許三爛說,課不上指定不行。接著,許三爛就開始給這兩個被捉奸在炕上的上課。
許三爛說,你們倆不知道我這炕有多干凈吧?我貓不養狗不養,我這炕就是我一個人睡覺的地方,我一個人放了飯桌子吃飯喝小酒的地方,現在你們倆在我這炕上辦下這種事,這讓我有多喪氣有多惡心你們知道嗎?不等他們回答,許三爛又說,我出去打工這幾年,你們每年都拿我這房子當妓院了,是吧?感情不光你林方曉有買賣,我許三爛也開了個妓院,我許三爛開了個妓院我許三爛自己還不知道,開妓院是個好生意,收入應該不錯,可我一分收入沒得到,感情我白開了這么個妓院,感情我這是為人民服務了,哦不,你們倆不能算人民,按照過去的說法呢,你們這叫奸夫淫婦,按照現在的說法呢,你們就是情人關系,你們舒服了,無數次用了我這鋪炕,不是大仙提醒我說房子讓雨水澆漏了,我還不能回來修,我不回來,我還不知道我這房子已經變成了妓院。
林方曉有些不耐煩,三叔,你是不是讓我給你翻蓋房子?是的話,你就直接說,我爭取給你把房子翻蓋了,有了新房,三嬸也就容易找,你現在別說這些沒用的。
許三爛說,我沒想讓你給我翻蓋房子,我一連打了幾年工,蓋房子錢自己有,我現在要說的就是這個事兒,你說你林方曉是個啥人,你說鄉長說你是企業家,李橋人也都知道你是企業家,你是養雞專業戶誰都知道,你是這一帶十里八村最有錢的人、最有勢的人、最高高在上的人,這個我早就知道,別人也知道,可你自己有老婆你還搞人家苑桂蘭,你有老婆就應該跟老婆好好過日子,你搞人家苑桂蘭說明你不是個好人。
苑桂蘭說,許三爛,我樂意讓他搞,你眼氣也沒辦法。
許三爛說,你憑什么樂意讓他搞?就因為他有錢有勢?你讓他搞,那王利民呢?你憑什么給王利民戴綠帽子?
苑桂蘭說,什么也不憑,我就給他戴了,你倒是想戴綠帽子,可你連個老婆都沒有,就是想戴你還戴不上,因為你根本就沒戴的資格。
許三爛說,苑桂蘭你如果這么說話,那我就好好跟你說說,王利民在工地上吃苦受累,為的就是掙錢,為的就是在冬底回家能把一摞錢交到你手里。許三爛越說火越大,苑桂蘭你知道工地上的活有多累嗎,你知道在高樓上爬來爬去有多危險嗎,你應該知道,可你裝不知道,王利民在外頭拼死拼活給你賺錢,你呢,背著他,跟這個養雞專業戶胡搞,你給他戴個綠帽子,你這個娘們兒指定也不是個好人。
林方曉感覺實在是坐不下去了,試圖把胳膊伸進袖子里,可他剛一動,許三爛馬上就奔過來,爐鉤子刷地舉到林方曉頭頂。許三爛說,你別動,今天你要動,我就把你們倆都刨死。
林方曉不動了,苑桂蘭也把要說的話用舌頭壓住。
林方曉說,三叔,落你手里,還不如落警察手里,落警察手里頂多罰幾千塊錢,落你手里,你不說咋個辦,比落警察手里還難受。
許三爛說,既然你叫我一聲三叔,那三叔跟你說,你是個有錢人,你知道城里那些有錢人怎么玩嗎?人家也找女人,人家找女人去歌廳舞廳,歌廳舞廳白花花一片都是小姐,都是沒結過婚的黃花大閨女,明碼實價,按小時算賬……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你跟苑桂蘭搞,你就不夠人味兒……
苑桂蘭說,許三爛你有完沒完?你跟我們說這些破事有啥用。你想怎么辦,趕緊說。
許三爛說,你咋這么不耐煩呢?
接下來,許三爛又說了好多好多,一直說到了黃昏。林方曉和苑桂蘭懨懨欲睡,不時打起瞌睡來。許三爛不允許他們倆打瞌睡,他們倆一瞌睡,許三爛手里的爐鉤子就狠命地敲打鐵爐子。
許三爛說,我最后再問問你,林方曉,你跟我說說,你有老婆為什么還和苑桂蘭胡搞?
面對這樣的問題,林方曉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看了苑桂蘭一眼,然后對著許三爛說,三叔,你是個沒和女人沾過邊的男人,這里頭的事你不知道,我說了你也不懂。許三爛說,你還沒說呢,怎么就知道我不懂,你倒是給我說說,看看我能不能懂。林方曉咳嗽了一下,要說的樣子。苑桂蘭用腳在毯子底下又踹了他一下,苑桂蘭說,你別胡說。林方曉嘿嘿傻笑起來,三叔想聽,三叔想聽我就給他說說。苑桂蘭瞪了他一眼,把臉轉向一邊。
許三爛催林方曉,說說,看我比你懂的多還是少。
林方曉說,這么說吧三叔,女人嘛,就好比你院子里的李子樹,我是說就好比樹上那些李子,外表看,都一樣,可你吃到嘴里味道就不一樣了,有甜的,有酸的,有苦的,還有澀的,有的呢,還讓你說不出到底是個啥滋味兒,就拿苑桂蘭來說,她就是讓我品不出滋味兒的。許三爛插話說,品不出滋味來你還和她胡搞。林方曉說,這你就外行了,正因為品不出是個啥滋味兒,才想品。見許三爛不明白,林方曉又說,換個比方吧,就好比豆角,有五月鮮,有九月青,你都吃過吧?你說五月鮮和九月青的味道能一樣嗎?不一樣吧,女人也是這個道理,有的就是五月鮮,有的就是九月青,有的不是五月鮮也不是九月青,說不出是個啥。林方曉這么說,許三爛明白了,這小子是拿女人品滋味呢。許三爛心說,他祖宗的,這小子是挨個嘗鮮呢。
林方曉說,三叔,這最后一個問題你也問完了,該解決了吧?
許三爛說,我沒想好呢。
苑桂蘭說,你方才不是說你已經想好了么。
許三爛說,我沒想好,我剛才說想好了,那是逗你們倆玩呢。
林方曉說,三叔,你就饒了我們吧,我們倆給你磕頭行不行?
許三爛起身把電燈拉亮了,然后又回到塑料凳子上坐下。其實,這個時候的許三爛已經快一天沒吃東西了,肚子咕嚕咕嚕叫,他早就餓了,可他不想現在就做飯,眼下這個事沒處理完,餓了也得忍住。
這個時候,家家都吃完了晚飯,正是趕雞上架的時候,村子里歡騰了一氣。
苑桂蘭說,許三爛,你到底想怎么樣?
林方曉也說,是呀,你到底想怎么樣,你說出來。
沒等許三爛說呢,苑桂蘭的兒子在當街喊,媽――媽――媽――苑桂蘭的兒子邊走邊喊,苑桂蘭知道,兒子早就放學了,回家沒見到她,沒吃上飯,四處找她呢。
苑桂蘭有些沉不住氣了,她把毯子掀掉,從炕上跳起來,光著屁股跳到炕里邊,抓了褲子就往身上套。
對于許三爛來說,這有些突然,他沒成想苑桂蘭敢穿衣裳。他忽地站起來,到炕邊上,手里的爐鉤子往炕里刨苑桂蘭,胳膊有些短,沒刨到苑桂蘭,倒把炕刨了一個眼兒。許三爛有些著急,眼珠子快要瞪出來了,用爐鉤子指著苑桂蘭說,你給我坐下,你不坐下我今天指定刨死你們倆,你信不信?無論是苑桂蘭還是林方曉都信,這個混人,說到哪兒就能做到哪兒。苑桂蘭急得眼淚也掉下來,哭著說,你到底要怎么樣嗎?林方曉跟許三爛央求,說三叔我給你跪下,我們倆都給你跪下,求你饒過我們倆這一次。
許三爛見苑桂蘭坐下了,就回到爐子旁邊,在塑料凳上坐下,他說,不是我成心跟你們倆過不去,碰上這種事,我不能就這樣拉倒,說實話,我平時看你人模狗樣的就厭惡你,你不就是有倆破錢嗎?你爹當年也窮得抽了襠,連條褲腰帶都買不起,拿個麻繩拴在腰上,你小子現在有倆破錢,忘本了,有倆破錢你就隨便搞女人,王利民是誰?王利民是上過老山前線的解放軍,人家當過英雄,連他的女人你都搞,你小子還有良心嗎?當年你爹欠人家輸贏賬還不上,人家要剁你爹一根手指頭,還是王利民他爹幫你爹解的圍,現在你倒跟苑桂蘭搞上了,你小子忘本了。許三爛越說越氣大,他數落完林方曉又轉向苑桂蘭,你苑桂蘭敗壞了老王家門風不算,你還敗壞了李橋的名聲,我現在才明白大仙讓我回來修房子是假,大仙的真正目的是讓我回來抓你們這對狗男女的,我說大仙當時怎么還說你生病了,讓王利民回來,大仙早知道你們倆扯到一起的,也早知道你們倆把我這房子當窯子逛了,所以大仙……我現在越來越佩服大仙了,人家眼光好使,而且是個有招法的人,人家不想得罪你林方曉,人家知道你現在財大氣粗,犯不上管你們倆這個破事,我就不一樣了,第一我是個光棍漢,得罪你林方曉我不怕,第二呢,大仙知道我不是好惹的,也知道我收拾人有一套,所以我佩服大仙。說到這兒,許三爛有些得意,他把爐鉤子爐鏟子放在爐子上,想抽煙,從沈陽帶回來的那包煙空了,他把旱煙笸籮找出來,然后開始給自己卷一根紙煙抽。
林方曉問許三爛,三叔你跟我交個實底,我們倆到底怎么才能過了你這關?
許三爛抬眼看了看他們倆,慢條斯理地說,不是跟你說了么,我得再想想,反正我不能便宜了你們倆。
苑桂蘭在炕上給許三爛跪下,說三叔你就饒過我們倆吧,往后我拿你當個親爹還不行嗎?
許三爛說,你別跟我扯這套,我還不知道你,你拿你親爹啥樣誰沒看見?我可當不了你親爹,也不缺你這樣的孝子賢孫。
5
天完全黑了下來,村子里睡覺早,多數人家吃了晚飯就黑燈,四外很安靜。村外的稻田里響起了蛙鼓,月亮掛上了枝頭。
林方曉拿著手機給家里打電話,林方曉的老婆在電話里問,你死哪兒去了?這么晚了還不回家?你說今天晚上給兒子剃頭,你倒沒影兒了。林方曉跟老婆解釋,說在鄉上呢,在鄉上跟鄉長商量參加市里舉辦的優秀鄉鎮企業家表彰大會的事……嗯,你和兒子先睡,我晚點兒回去。
許三爛手指著林方曉,嘴丫子扯到耳根子,許三爛說,林方曉哇林方曉,我是真佩服你,撒謊跟說實話一樣,臉都不帶紅的。
林方曉沒笑,林方曉說,三叔你放過我跟苑桂蘭這一次,我給你五千塊錢,你現在就跟我回家,我到家就給你拿。
許三爛說,這個錢我不能要,我要這樣的錢,我都不知道用這樣的錢干啥。
苑桂蘭急得臉都能擰出水來,她說,到底想怎么樣你倒是說,天都黑了,我兒子還沒吃飯呢,你簡直快把我逼瘋了。
許三爛說,你別瘋,我其實也不想把你們倆怎么樣,我問林方曉幾個問題,然后就放你們回家。
你問。
你就快點兒問吧。
許三爛說,我打個比方……
林方曉說,你就直接說吧,別打比方了。
許三爛說,這個事情不打比方不行,不打比方我說不清楚。林方曉為了不耽誤時間,沒打擾他,張著眼睛等他問。許三爛說,比方這個女的主動拉你,也是她主動脫的褲子,這算不算強奸?
林方曉轉眼看了看苑桂蘭,又把眼珠子轉回來看著許三爛,他不明白許三爛為什么這么問。
許三爛說,你看啥,算不算強奸犯你倒是說呀。
林方曉恍然,問許三爛,你是說,女方主動拉的,也是女方主動脫的褲子?許三爛眼睛盯住林方曉,狠勁點點頭說,是啊,就是這樣。林方曉說這個不算強奸,這個算啥強奸,這個是兩相情愿。說著,林方曉用下巴指指苑桂蘭,比方我們倆,就是兩相情愿,警察抓到頂多罰款五千,趕緊就得給放回來。林方曉又說,今天這是碰上三叔你了,我拿你沒辦法,你比警察厲害。
許三爛說,真不算強奸?
林方曉也拿眼睛盯著許三爛,林方曉說,當然不算,指定不算。
許三爛說,那我再問你,兩個人把事辦完了,這個女的反咬一口,大聲嚷嚷說你是強奸犯,這個算啥?
這個問題林方曉好像從來沒想到過,許三爛問完,林方曉的眼睛有點兒犯傻。他摸著腦袋,說不出個是啥不是啥來。
許三爛追問,你說這個是個啥性質?
林方曉說,這個就不好說了,這種事一般也找不到證明人,比方我跟苑桂蘭……說到這,林方曉看著苑桂蘭,說你不能反咬我一口吧?
苑桂蘭把臉偏向一邊,不理會他們倆。
許三爛問了另外一個問題,那個男的跑了,像這樣的情況,警察能把這樣的事放在心上嗎?能非得抓到那個男的不可嗎?
林方曉說,這就要看警察們認真不認真了,按說呢,如果女方報案了,而且咬死了說是強奸,這就是刑事案件,牽涉到刑事案件就是大事,警察們一般也不敢馬虎。
許三爛有些急,說警察怎么能不問青紅皂白就認死了是人家男方強奸呢?應該調查清楚了再決定抓不抓那個男的。
林方曉說,三叔,你這么說就有點兒難為警察了,人家女方咬死了說是讓一個男的強奸了,警察就得立案,就得想辦法把那個男的抓到,然后六只眼睛或者八只眼睛到一塊對質,現在還有科學方法來驗證,如果那個女的把褲衩子交給警察,警察又拿科學往褲衩子上一照,褲衩子上那點兒東西就是鐵證,男的呢,有嘴也說不清楚,你說女的主動拉你主動脫的褲子,警察一般也不信,警察不信也不能怪警察,因為你拿不出女方拉你女方主動脫褲子的證據,沒有證據你說啥警察都不信,警察重視的是證據,所以,這種事情吃虧的總是男的一方。
林方曉說著說著,發現許三爛的眼睛有些直,林方曉問許三爛,三叔你平白問這些干啥?你不是想讓苑桂蘭害我吧?
許三爛說不是,利民媳婦對不起利民,要是再反咬你一口,她就真是個壞女人了。
聽許三爛說不是,林方曉說,三叔,是不是你把沈陽的女人搞了?是不是沈陽女人先拉了你,又脫了褲子,等你把事情辦完了,沈陽女人又誣賴你強奸她了?
許三爛沒說是也沒說不是,他朝林方曉和苑桂蘭抬了一下手,意思是把他們倆放了。林方曉和苑桂蘭沒想到許三爛這就把他們倆放了,愣怔了一下,明白過味兒來,趕緊穿了衣裳,一陣風似地跑了出去。
6
二天中午,大仙領著沈陽的警察回了李橋,警車在橋頭停了下來,大仙從車窗里把腦袋脖子抻出來,問坐在橋頭上繡門簾的譚家嫂子。大仙說,譚江家的,許三爛回來了吧?他是不是在家?譚家嫂子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警察面前又不能撒謊,說昨天見他回來了,今天也沒見他出村子。譚家嫂子說完,警車從橋上嗖地開過去,進了村子。
李橋從來沒進過警車,而且還是大城市里來的警車,差不多所有李橋人都跟著警車聚齊到許三爛家大門口。
大仙和警察從警車上下來,他頭里走,進了院子他朝屋里喊,三爛,在不在家?沈陽的同志來找你了,三爛,出來接一下,別端架子了,趕緊出來迎接沈陽的警察同志。
蒿草茂盛的院子沒有回應大仙,房頂像草原的泥房子也沒回應大仙,許三爛荒蕪的小院落被秋風吹了一下,那些蒿子和房頂上的草拼命搖擺了一下,好像跟大仙說,別進來、別進來。
大仙帶著警察進了屋子,大仙看到許三爛平躺在炕上,睡著的樣子。地上有一堆還沒放在爐子里燃燒的玉米芯,散亂在鐵爐子旁邊,爐子里沒有火,只有一堆灰燼。大仙朝炕上喊許三爛,許三爛你快醒醒,沈陽的警察同志找你核實個事情,你別端個架子裝睡。大仙說話的時候,看見許三爛的枕頭邊上有一只農藥瓶子,再細看,許三爛的嘴角有一層已經破滅了的白沫。大仙的心咯噔一下,轉頭跟警察說,警察同志,他死了。說著,他拿起了枕頭邊的那個空瓶子給警察看,他咧了咧嘴說,這種農藥霸道,別說是許三爛,就是一頭牛喝下幾口也得完蛋,許三爛完蛋了。
一個戴著白手套的警察跳上炕,發現了一個手機套,一個避孕套,還有一張名片,這都是林方曉和苑桂蘭昨天晚上慌忙中落下的東西。地下的一個戴著白手套的警察打開了一個工具箱,從里面拿出幾個塑料袋,炕上那個警察把撿到的東西一件一件放進了塑料袋里,然后,另外一個警察開始給許三爛照相,咔嚓咔嚓捏了好多個。許三爛那個死樣子,一動不動,就讓警察給捏,咔嚓咔嚓,警察又捏了好幾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