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對話理論看《印度之行》中的沖突與對話

《印度之行》是二十世紀英國著名的小說家、文藝理論家和散文家E．M．福斯特最負盛名的作品，它通過兩位英國婦女穆爾夫人和阿德拉??奎斯蒂德小姐的印度之行展現了不同民族、不同宗教以及各個人物之間的錯綜復雜的關系，反映了英國殖民統治者和印度被殖民統治者之間的對話與沖突。小說充滿了神秘氣息，飽含著含義深刻的象征，好似有一種令人捉摸不透的東西在里面，就連弗吉尼亞??伍爾夫也覺得福斯特的作品體現出了“某些令人迷惑、躲閃的東西”。[1]而這些恰恰是福斯特自由、平等與人道的精神體現，也是福斯特對話主義思想的一種體現。

對話主義思想的一個核心內容就是自由、平等與對話。巴赫金認為：“生活就其本質說是對話的。”[2]按照他的對話理論，每一個體都是唯一的，而且有著其他個體所沒有的“超視”，因此“任何個體要構建自我主體，必須樹立一個他者”。“離開他人，存在便是虛無”。[3]通過與他者對話，自我主體可以吸收他者相對于自我的“視域剩余”，從而完成自我構建，但這并不是說自我和他者最終可以融為一體。“恰好相反，‘超視’的來源決定了自我和他者不能也不應該相互替代或重合，替代或重合就意味著超視的消失”，[3]意味著互補優勢的消失，所以對話雙方要保持各自相對于他者的“外位性”。此外，對話的成功必須滿足對話的前提與條件：第一，對話雙方要滿足對話形成的重要條件“狂歡式世界感受”，也就是“擺脫了一切壓力和束縛，人性得以釋放的自由感，是人與人不分等級親密接觸的平等意識和參與意識，是擺脫和否定權威的歡快感，是脫冕神圣，嘲諷一切的戲謔感，是迎接變革與新生的欣喜感”。[3]這是參與對話的主觀條件，而狂歡是所有人參與對話的客觀條件。第二，對話雙方必須具有對話意識，“抱著傾聽他人、準備改變自己的開放心態以及不放棄與他人的差異和外位性的自信心態”。[3]第三，對話雙方必須具有平等話語權，對話中沒有權力話語，也就是說參與對話的主體既要平等地參與對話，又不能剝奪他人的平等話語權。第四，對話必須在公共領域里展開。公共領域是對話產生和存在的外部環境和條件，在這里所有人都被灌輸和強化了平等意識，沒有地位高低之分，只有平等開放的對話者。第五，主體間性，即主體與主體之間既有共通性，也有差異性和獨特性。對于小說《印度之行》中英國殖民統治者與印度被殖民統治者來說，對話是必須的。然而他們之間的對話也必須滿足這些條件才能夠得以順利進行，從而取得對話的勝利。但是，從小說的整體來看，他們之間的對話并沒有成功，這是由對話雙方對話精神的缺失以及對話賴以生存的公共領域的匱乏所造成的。

沖突與對話是小說的一個重要主題。小說一開始便對故事發生的地點昌德拉普爾進行了描寫，影射了英國殖民統治者與印度被殖民統治者之間的沖突。印度人居住區“雜亂又骯臟，簡直像一堆垃圾”。這里“街道狹窄簡陋，寺廟粗俗，毫無藝術特色”，“巷子里污物成堆，除了應邀而來的客人以外，無人不望而卻步”。“在這兒所看到的一切，都是那么卑微而敗落，那么單調而無生氣。”[4]然而英國人的居住區“卻是另一番景象”，“簡直就是一座花園之城”。[4]這里，作者為描寫英國殖民統治者與印度被殖民統治者之間的沖突與對話作了鋪墊，同時也影射了對話所需的公共領域的匱乏和存在的不可能性。縱觀全文，英國殖民統治者與印度被殖民統治者之間共進行了四次對話，但每一次對話都以失敗而告終。下文將從對話理論的視角詳細分析這四次對話以及失敗的原因。

一、搭橋聚會

為了讓阿德拉在印度玩得痛快一點，市長特頓先生安排了一場所謂的“溝通東西方之間這條鴻溝的一種招待會”。然而，搭橋聚會失敗了。對話的雙方都缺乏狂歡式世界感受，缺少對話意識。對話中，在英國殖民統治者身上出現了權力話語，他們沒有脫冕權貴的狂歡式世界感受，雖然雙方竭力為對話創造以搭橋聚會為形式的公共空間，他們的對話仍不能順利進行。在搭橋聚會上，印度人必須退到網球場草地的另一端，密密麻麻地站著等待，而參加聚會的印度女士都聚集在院子里的第三個區域，顯得十分不自在。幾個想和英國人交談的印度女士走到英國人的一邊，但“話剛出口似乎聲音就消失了”，[4]而英國殖民者的代表特頓夫人也不愿去招待那些“沒出過閨房的女人”[4]。當穆爾夫人讓特頓夫人幫她介紹幾個印度女士時，聽到的回答卻是“不用介紹，你比她們都高貴。不要忘記，在印度，只有女幫主家里一兩個女士能與你平等相稱，此外所有的女人都在你之下”。[4]至于特頓市長，他為了敷衍塞責，例行公事和一些客人打了招呼，講了一些好聽的話，然后就找個適當的機會逃到了英國人站的地方。只有菲爾丁沒有回到英國人的那邊去，但是卻給自己招來了流言飛語。在英國殖民者看來，像菲爾丁那樣喜歡和印度人交往的英國人“不是上等人”。此外，印度人沒有保持與英國殖民統治者之間的主體間性。“歐洲的服裝樣式像麻風病一樣在印度人中傳播開來，從人群中看，雖然全然歐化者極少，然而不受影響者卻沒有。”[4]這里我們可以看出，盡管印度人有希望自己能夠和英國殖民統治者一樣的愿望，但是在潛意識里他們仍覺得英國殖民統治者高于他們，比他們優越，不能對自己進行加冕。

二、茶會

搭橋聚會的失敗并沒有影響菲爾丁對待印度人的態度，他邀請印度外科醫生阿齊茲來自己家里參加茶會，還邀請了自己的助手納拉揚??戈德博爾以及希望看到真正印度的穆爾夫人和阿德拉小姐。茶會進行得還算順利，談話進行了很長時間，“輕松愉快，親切友好”，[4]而且阿齊茲還邀請在座的各位去參觀馬拉巴山洞。然而，他們的對話卻被朗尼的突然到來打斷了。大英帝國的種族優越論在朗尼的思想里已經深深地扎了根，在朗尼看來，英國人到印度并不是為了表現自己行為的可愛，他們來印度的目的是“用強權控制這個不幸的國家”。[4]茶會上他對戈德博爾教授和阿齊茲根本就不理睬，好像沒有聽見他們說話一樣，非常的傲慢無禮。結果，阿齊茲好像“從高空振翅降落在地；阿德拉被這突然出現的尷尬局面弄得莫名其妙；朗尼在怒氣沖沖；婆羅門戈德博爾在安靜地品察著他們三個人”，[4]茶會原有的友好氣氛被這個英國殖民主義者的代表人物破壞了。很顯然，茶會上的對話最終以失敗而結束，而對話失敗的直接原因就是朗尼沒有狂歡式世界感受，沒有與他人進行平等對話的意識，沒有傾聽他人，沒有準備改變自己的開放心態。他沒有看到印度人相對于自己的“視域剩余”，沒有看到印度人的優點，認為自己就是權力話語的體現，從而剝奪了他人的平等話語權。對他而言，印度人是卑下的，沒有權利和自己建立平等的對話關系，也不可能成為朋友。

三、參觀馬拉巴山洞

為了遵守在茶會上的承諾，表示一下東道主的熱情，阿齊茲邀請穆爾夫人、阿德拉、菲爾丁以及戈德博爾去馬拉巴山洞游玩，為印度被殖民統治者和英國殖民統治者之間提供一次對話的機會。可是這次對話也以失敗而告終。在描寫馬拉巴山洞時，作者就預示了這一點“兩個火焰在相互靠近，而且要奮力結合在一起，然而卻不能，因為其中一個火焰需要呼吸空氣，而另一個則是石頭上映出的影子。”在此次對話中，阿德拉在潛意識里缺少平等對話的意識和狂歡式世界感受，沒有擺脫和否定自己的權威，而是剝奪了他人的平等話語權。參觀馬拉巴山洞時，她在一個山洞中產生了幻覺，以為阿齊茲強暴了她。這位表面上真誠、率直、希望看到真正的印度的姑娘在潛意識里卻已經受到了殖民主義和西方中心論的影響，所以對自己沒有愛情的婚姻的苦悶、矛盾以及對山洞神秘氣氛的恐懼感一下子爆發了出來，而爆發的形式就是幻覺，轟炸的對象便是她在潛意識里瞧不起認為地位低下的印度被殖民統治者。結果，阿齊茲以“莫須有”的罪名被逮捕，成為殖民統治的犧牲品，東西方的對話又一次以失敗而告終。由此可見，“馬拉巴山洞游玩的悲劇歸根結底是由于殖民統治在作祟”[5]，而此次對話失敗歸根結底也是殖民主義與對話主義格格不入的緣故。

此外，在此次對話中，英國殖民統治者、印度被殖民統治者以及阿齊茲的對話意識的缺失也是對話失敗的重要原因，而且當時的印度根本談不上是對話得以進行的公共領域。英國殖民統治者被灌輸和強化的不是平等意識，而是高高在上、優于印度人民的“歐洲中心論”。對待馬拉巴山洞事件，幾乎所有的英國人都認為這是有預謀的犯罪，必須嚴厲地懲罰阿齊茲，而印度民眾則群起反抗，情緒激憤。特頓先生說在英國人和印度人期望成為親密朋友的時候就會產生災難，警察局局長則認為生活在南緯30度的印度人都是罪犯，而卡倫德則竭盡全力準備誣陷阿齊茲的材料。英國殖民統治者的種族優越感以及其根深蒂固的排他性弱點暴露無遺。盡管在法庭上阿德拉承認是自己犯了錯，從而平息了這場風波，但這一事件對印度被殖民統治者以及英國殖民統治者都造成了很大的影響，最具代表性的就是阿齊茲與菲爾丁之間的友誼破裂。菲爾丁因勸說阿齊茲放棄阿德拉的賠償金而失去了印度人和阿齊茲的信任，使阿齊茲誤認為他要與阿德拉結婚從而獲得那筆錢。因此，對待菲爾丁的來信，阿齊茲每次都選擇拒絕打開并扔掉。他心靈深處的那種民族自卑感以及認為“英國人差不多都十分冷酷而古怪”的思想使他在潛意識里每時每刻都提防著英國人，從而使英國殖民統治者和印度被殖民統治者之間的對話成了空中樓閣。

四、茂城重聚

兩年后，為了消除阿齊茲的誤解，菲爾丁攜帶妻子到阿齊茲所在的茂城來參加印度的傳統節日，從而重建與阿齊茲的友誼。但經歷了馬拉巴事件的阿齊茲思想上已經發生了變化，他意識到“如果不把英國殖民統治者趕出印度，他和英國人在印度是不可能成為真正的朋友的，英國人的殖民統治是印度落后和受壓迫的原因；他感到自己對祖國的感情還不夠并且意識到印度傳統文化中的不合理成分；他認識到印度人不能再落后下去，不能再繼續受英國殖民統治者的統治和壓迫了，必須廢除一些愚昧的習俗，把所有的英國殖民統治者趕出印度去，否則他們永遠也得不到自由，英國人和印度人在印度永遠也成不了真正的朋友”。[6]然而，對菲爾丁而言大英帝國在印度的殖民統治是不能廢除的，因為印度尚未開化，離開了英國，印度人會馬上衰敗下來。這使阿齊茲與菲爾丁在思想上又產生了新的矛盾，從而使對話的主體之間沒有了共通性。在故事的結尾，作者點明了他倆之間的關系“你們現在還不能稱為朋友！”“你們在這兒不能成為朋友！”[4]只要殖民主義存在，英國殖民統治者與印度被殖民統治者之間的對話就不可能成功，因為有殖民主義，對話雙方就不可能有平等的對話意識，就不可能有狂歡式世界感受和平等的話語權，就不可能形成對話得以成功進行的外部環境，即公共領域。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出小說中對話失敗的原因就是對話雙方缺乏對話的精神以及對話所需的公共空間，而這種對話精神與公共空間的缺失，正是殖民統治造成的。“殖民統治扭曲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殘酷地把人類劃分為統治者與被統治者、白人與有色人種，把種族與社會劃分為不同的等級。這一事實震撼了福斯特的心靈。”[7]在二十世紀初，他已經意識到“歐洲中心主義”以及殖民主義所帶來的嚴重后果。他指出，只有印度得到解放，成為一個獨立的國家，兩國之間建立平等互助的對話關系，創造出對話的土壤，人們形成對話意識，有了狂歡式世界感受，對話才能夠和諧地進行下去，英國人和印度人才能成為真正的朋友。他曾說過：“這本書并不真正是關于政治的，雖然它在政治方面的意義引起了眾多讀者的興趣并使它銷售一空。這本書關系到比政治更廣闊的東西，關系到人類對一個更為持久的‘家’的尋求，關系到體現在印度天地中的宇宙，關系到潛伏在馬拉巴山洞里的恐怖以及克利希那圣誕所象征的解放，這本書是――更精確地說――希望是哲理的、詩意的……”[8]很有可能，福斯特所說的這哲理的、詩意的東西就是哲學家巴赫金所提出的對話哲學。從這個意義上說，福斯特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對話主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