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沃克小說《日用家當》中的敘事藝術

引言

美國當代黑人女作家艾麗絲??沃克（1944-）在美國文壇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日用家當》是沃克最著名的短篇小說之一。小說因其深刻的文化思想內涵和卓越的敘事藝術成為美國短篇小說中的經典之作。

《日用家當》(1973) 主要通過描寫母女三人對待“百納被”的不同態度反映她們對待黑人文化遺產的不同態度。作品在敘事上的巧妙構思無疑成為作品中的一大亮點。本文主要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分析，從中領略沃克敘事技巧上的獨具匠心。

反諷

反諷這一修辭技巧早在古希臘時期便得以廣泛運用。柏拉圖的《理想國》中，反諷意指一種引誘他人上當的欺詐和油腔滑調的修辭手段。隨之，反諷作為修辭方法進入了戲劇表現領域，如阿里斯托芬喜劇中的“佯裝無知”。20世紀中葉鼎盛的新批評使反諷理論得以充分挖掘，艾略特、瑞恰茲、燕卜蓀都談到過反諷。布魯克斯對反諷作了比較詳備的解釋，他把反諷定義為“語境對一個陳述語的明顯的歪曲”。

《日用家當》中，反諷手法可謂是無處不見。開篇沃克援引自己看過的電視節目，結合自己的夢境，來暗示母親和大女兒迪伊之間的微妙關系。電視節目中，有出息的(has made it) 兒女與年邁的父母相見，彼此相擁、淚流滿面并訴說真情。母親說自己常常會做這樣的夢，夢中迪伊正如電視節目中演出的一樣，擁抱母親，并親手將一大朵蘭花戴在母親的胸前，其中還伴有名嘴約翰尼??卡森（Johnny Carson）煽情的主持……然而這看似完美的一切卻并不值得期待。沃克首先在段首用了這樣的句子：Sometimes I dream a dream in which Dee and I are suddenly brought together on a TV program of this sort. 這里of this sort 的運用充分暗示出此類電視節目的虛偽性。母親認為此類節目不可信，純屬“作秀”。接著母親在描述完自己的美夢時，用了這樣的句子：She pins on my dress a large orchid， even though she has told me once that she thinks orchids are tacky flowers.為了節目播出效果，女兒在節目中將自己認為俗氣的蘭花戴在了母親的胸前，這是對母親的感恩還是羞辱？可能只有母親自己最清楚了，此刻的觀眾肯定是被感動得一塌糊涂了。

接著，母親開始描述自己的現實生活。母親的現實生活是個什么樣子呢？她用了兩個疑問句給出了答案：Who ever knew a Johnson with a quick tongue? Who can even imagine me looking a strange white man in the eye? 母親承認自己沒有受過正規的教育，但是“Don’t ask me why: in 1927 colored asked fewer questions than they do now”。在母親逼人的發問和對讀者的禁止發問中，我們已經深諳母親所處社會和生活的樣子。丹麥哲學家克爾凱郭爾認為，“反諷是一個不斷消解自身的立場，它還是一種要消耗一切的虛無，同時又是某種人們永遠也別想抓住的什么東西；它既是又不是這個東西。”對于反諷者來說，發問并不在于回答而只在于發問的行為本身，它既無預定答案也不知道是否有這么一個答案，更不知道能否找到答案，它的全部努力僅在于追問。簡而言之，反諷的本質就是在生存虛無的前提下，用永恒的追問來反抗生存的“虛無”。

除了語言反諷，全篇在敘述語調上是一個巨大的反諷。受過良好教育，追求時尚的大女兒迪伊，此次回家的真正目的是來帶走祖先們留下的日用家當(everyday use)，尤其是那床承載了太多情感因素的“百納被”。幾年前，迪伊對家中的一切：房子、被子、凳子等物件是嗤之以鼻，而現在卻愛不釋手，并一定要據為己有，同時改了名字、換了發型和裝扮。此時的迪伊自認為這是對本民族文化遺產的唯一正確繼承方式。迪伊對文化遺產的理解顯然是膚淺的。《日用家當》的故事發生在六十年代后期七十年代早期。在這一時期，美國的黑人民權運動出現了以強調黑人意識、黑人權利、黑人文化（非洲文化）為特征的黑人權力運動（Black Power Movement）。由于過分強調黑人非洲文化而排斥黑人的美國文化滲透和影響，黑人權力運動走向了分裂的道路而受到諸多方面的質疑和批評。母親借批判迪伊的做法，質疑并批判了這一運動的所有參與者，進而指出了面對文化遺產，黑人應當持有的正確態度，為當時受黑人權力運動沖擊迷茫而無所適從的黑人大眾找到了歸屬，指明了方向。

語調反諷是敘述人對作品中角色和主題的態度。J．B加百爾說：“觀眾的無所不知和角色的有所不知形成對照，從而產生反諷。反諷總帶有令人滿足的色彩，它來自觀察者的高視點位置和全知心態。”當代美國哲學家理查德??羅蒂認為，所謂“反諷人”，實際就是傳統權威的典章制度和固有秩序的解構者。反諷者希望讀者或觀眾捕捉到其言外之意，從而被人識破，實現意義的增值。沃克在作品中成功的反諷激起了讀者對這一運動的懷疑甚至否定。

沃克是一個運用反諷敘事手法頗多也頗成功的作家，這與她的黑人女性身份以及其作品的主題有著密切的關系。理解沃克作品中的反諷敘事，不僅可以加深對其作品主題的理解，而且能更充分地欣賞其作品的藝術價值。

懸念

所謂“懸念”，即讀者、觀眾、聽眾對文藝作品中人物命運的遭遇、情節的發展變化所持的一種急切期待的心情。“懸念”是小說、戲曲、影視等作品的一種表現技法，是吸引廣大群眾興趣的重要藝術手段。

合乎邏輯的劇情發展和對人物的強烈愛憎，是構成懸念的兩個重要元素。《日用家當》中，作者沃克也小設懸念。小說的第一句話告訴我們：I will wait for her in the yard that Maggie and I made so clean and wavy yesterday afternoon。接下來是整段的對院子的描寫，但我們不知道母親和麥吉正在等待的是誰。第二段中，又告訴我們麥吉面對姐姐時是怎樣的局促不安。這里我們還是不能確定她們要等的人一定是麥吉的姐姐。接下來的段落中，母親通過對虛實的描述，告訴我們一些她們生活的事情以及麥吉在客人到訪之前表現出來的不自信和慌亂，還有很大篇幅的關于兩個女兒和母親從外貌、性格、經歷等各個方面的描述，其中夾雜著母親對過去生活，尤其是對被燒掉的老房子的回憶。這一部分占了整個小說的三分之一多的篇幅。終于，作者轉到了她們的客人：When she comes I will meet ―― but there they are! 客人來了。可是作者沒有對客人進行描述，而是把目光又轉到了麥吉身上：麥吉不敢面對客人想逃跑，母親如何阻止了她，麥吉沒有逃走，而是局促地用腳趾在沙子里挖坑坑等細節的描寫。

從第一句話開始我們就在等這位客人的出現，終于客人出現了，作者仍在賣關子。這是怎樣的客人呢，是大女兒迪伊嗎？既然是自己的女兒，麥吉的親姐姐，為什么母親顯得那么隆重，而麥吉又表現得那么恐懼呢？母親越是重視，麥吉越是緊張，讀者的期待就會越強烈。客人出現了，出乎我們意料的是除了大女兒迪伊，同來的還有一個男人。這個男人是誰呢？從他的穿著打扮以及他與迪伊之間的言行，我們猜測他可能是迪伊的男朋友或者丈夫。作者始終沒有正面交代這件事，只是在接近尾聲時說了一句：They didn’t tell me， and I didn’t ask， whether Wanger(Dee)had really gone and married him。讀到這里，我們是多么希望這位母親能問一句這樣的話啊。或許是出于對迪伊私生活的關注，可能更多的是對迪伊命運的擔憂，我們想知道這個男人是誰，他們是什么關系。沃克知道我們是愛迪伊的，我們愛故事中的所有人物，這恰恰被沃克抓了把柄，欲言又止，模棱兩可，吊足了胃口。

虛實結合

虛實結合就是把抽象的述說與具體的描寫結合起來，或者是把眼前現實生活的描寫與回憶、想象結合起來。

《日用家當》一文，雖然篇幅不大，作者卻將虛實結合運用到極致。沃克首先以母親的夢境入手，暗示了母女之間微妙的關系，同時也表達出母親對現實的不滿和嘲諷。接著，一句In real life… 從夢境自然過渡到了現實生活。現實生活中的我與夢境相隔萬古：我永遠不可能擁有女兒迪伊期望的好身材、好皮膚、好發質和好口才。這里母親又一次提到夢中的Johnny Carson：Johnny Carson has much to do to keep up with my quick and witty tongue。Carson與小說中的母親可謂是生活在兩個世界中的人，這樣的人物只能出現在母親的夢里，現實生活中二者不具有任何的可比性。現實與夢幻的差距越遠，越能體會以母親為代表的人群的呼聲。

在對迪伊進行描述的同時，不忘回憶起了他們被燒掉的老房子：How long ago was it that the other house burned? Ten， twelve years? 回憶起老房子被燒掉時兩個女兒截然不同的反應。不僅是對老房子的回憶，母親過去的擠牛奶經歷和跑去看黑人如何防御白人毒害自己的牲畜的經歷都有所提及，這里更多的是體現了母親對過去生活點滴的真摯感情和對黑人文化遺產的珍視。虛實巧妙結合，實能服人，虛亦能動情，正如清朝唐彪在《讀書作文譜》中精辟的論述：“文章非實不足以闡發義理，非虛不足以搖曳神情，故虛實常宜相濟也。”

可靠與不可靠敘述

美國著名修辭性敘述理論家韋恩??布斯在1961年出版的《小說修辭學》一書中，提出了不可靠敘述的理論，對“可靠的敘述者”和“不可靠的敘述者”作了界定：“言語或行動與作品常規（指隱含作者的常規）相一致的敘述者是可靠的敘述者，否則是不可靠的敘述者。”在此基礎上，美國敘事學家戴衛??赫爾曼認為：“如果一個同故事敘述者是‘不可靠的’，那么他關于事件、人、思想、事物或敘事世界里其他事情的講述就會偏離隱含作者可能提供的講述。”布斯和赫爾曼都是從隱含作者的角度來衡量敘述者是否可靠的。南京師范大學的王曉英在其《論艾麗絲??沃克短篇小說〈日常家當〉中的反諷藝術》一文中指出：“故事是從母親的第一人稱視角出發展開敘述，具有一定的可信度，但由于敘述者是作品中的人物，與作者之間存在著明顯的間離，因此母親又是‘不可靠的敘述者’。”顯然王曉英是從作者的角度定義可靠與不可靠敘述的。

母親的形象在這里往往會產生迷惑讀者的效果：從母親自己的敘述中我們知道母親沒有文化、不善表達、外貌平平，連自己的女兒都瞧不起她。但是我們卻從整個故事中得出這樣的結論：母親智慧、善良、幽默、堅強、熱愛生活、善于思考并明辨是非。母親在這里為什么要自我貶低呢？王曉英認為：“前者的形象實際上是敘述者以大女兒的眼睛為鏡子對自己的描述，呈現的是大女兒或白人眼中的母親形象；后者則是隱含作者所要展示給讀者的黑人婦女形象。”王曉英認為這樣會達到更加強烈的反諷效果。

母親在故事中可以說是一次次地將自己的“不足”暴露出來，她一次次強調自己沒有文化的事實以加深讀者的記憶。這樣一位“不可靠的”講述者卻是可靠的，這無疑會給沒有閱讀經驗的讀者帶來不小的困擾。沃克自小愛讀《簡愛》，是位受《簡愛》影響至深的作家。《日用家當》與《簡愛》不無相似之處。簡愛的出色及受人尊敬與其平凡的外貌和卑微的地位無關，同樣母親的“聲音”與“權威”也與自己是否受過教育無關。母親在告訴我們她沒有受過太多教育的同時提醒我們“Don’t ask me why: in 1927 colored asked fewer questions than they do now.”在講述迪伊對自己的期望時說“But that is a mistake. I know even before I wake up. Who ever knew a Johnson with a quick tongue? Who can even imagine me looking a strange white man in the eye?”語氣強勁有力，飽含對以白人為中心的社會的不滿和憤怒，這正如簡愛的反抗精神。沃克這里以貌似不可靠的敘述來建構和成全可靠敘述者的權威，以達到深化主題的目的，正如蘇珊??S.蘭瑟對簡愛的評價一樣，母親也是從一開始就行使著敘事的權利。

結束語

1978年安徒生獎得主波拉??福克斯說過“我相信，講故事的藝術終歸是真的藝術”。法國哲學家亨利??柏格森也說“講故事是人類文化中的功能之一”。所以如何講故事或者講故事的藝術就顯得尤為重要了。一向以黑人女性文學見長的艾麗絲??沃克在《日用家當》中，給我們講了一個3600字的小故事，卻讓我們品嘗許多玩味許久，沃克在講故事這一方面無疑是個高手。沃克獨特的敘事造詣有待我們更深入地學習、欣賞和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