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亞王》:親情拷問下的悲喜劇

莎士比亞(1564―1616)是歐洲文藝復(fù)興時期的主要代表作家，被譽為“英國戲劇之父”。他的劇作歷來是學(xué)者們研究的焦點，正所謂“說不盡的莎士比亞”，尤其是其悲劇作品，更是不斷地作為莎士比亞最偉大的悲劇的《里亞王》(也譯作《李爾王》)，就是一部頗受爭議的作品。20世紀(jì)著名的莎劇評論家卜瑞黎(A.C.Bradley)就曾提出這樣的疑問：“為何此劇受到眾人熱烈的褒揚，可卻是他四大悲劇中最不受歡迎的呢？”他自己對于這一問題的回答是：“《里亞王》是莎士比亞最偉大的成就，卻不是他最好的劇作。從劇本的角度來看，《里亞王》比其他三出悲劇略遜一籌。如果不從劇本的角度來看，《里亞王》卻完全顯露了莎士比亞的力量……就如同但丁的《神曲》或貝多芬壯闊的交響曲一般，唯一的缺憾是舞臺上容不下如此龐大的戲劇。”

《里亞王》目前受重視的程度并不比其他劇目少，但確實存在受歡迎程度上的差別，這與其內(nèi)容上所揭露出的社會現(xiàn)實和人性的扭曲比其他劇目更為深刻和具有普遍性不無關(guān)系。雖同許多劇目一樣，故事開篇始于金碧輝煌的王宮之中，主人公也都是有著無上地位的貴族甚至是統(tǒng)治者，但全劇貫穿始終也是悲劇意味最濃烈的并不是浸泡在欲望中而人性扭曲的人們?nèi)绾尾粨袷侄蔚臓帣?quán)奪利，而是這些人對親情的淡漠、利用、拋棄以至于最終地毀滅。親情，可以說是人出生后與這個世界建立聯(lián)系的第一批人之間產(chǎn)生的情感，它是一種建立在養(yǎng)育基礎(chǔ)上的感情，就是這樣一種人類最為普遍和重視的情感的喪失，比起對于友情的出賣、愛情的背叛來說，則更顯出強大的悲哀感，也就具有了更為強烈的悲劇色彩。

而最為值得稱頌的是莎士比亞將人從如何帶上親情的面具、如何在面具下生活以及最終如何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撕掉面具，甚至最終丟掉人性中僅存的一點善良之心，這一系列過程具體而真實地呈現(xiàn)在了觀眾面前。

一、親情被錯誤的認識和曲解

從第一幕第一場到第二幕的第四場，從里亞王的許多語言可以看出在里亞王眼中，親情是一種付出，而任何的付出最終是需要報償?shù)模虼怂跊]有男性繼承人，準(zhǔn)備三分國土給女兒們時，用親情作為標(biāo)尺來丈量，同時也將國土作為籌碼來兌換女兒們的親情。

孩子們，在我還沒有把我的政權(quán)、領(lǐng)土和國事的重任全部放棄以前，告訴我，你們中間哪一個人最愛我？我要看看誰最有孝心，最有賢德，我就給她最大的恩惠。①

這種將親情與物質(zhì)利益置于一個天平上的錯誤觀念，直接影響到了他的女兒們，面對掌握她們今后命運的父王，高納里爾和里根都只看到了面前這位老人稱為后面的“王”字，面對唾手可得的權(quán)利和不在她們預(yù)料中的測試，長期卑微地生活在里亞王身邊的她們，理所當(dāng)然地選擇了帶上親情的面具，說出偽善的話。大女兒愛的表白換來了“濃密的森林、膏腴的平原、富庶的河流、廣大的牧場”，二女兒的表白也換來了“和高納里爾所得到的一份同樣廣大、同樣富庶，也同樣佳美”的產(chǎn)業(yè)。里亞王這種分配方式應(yīng)該說是很不合理的，照理說，如果他真是想公平地通過她們的言辭來進行評判，那么就應(yīng)該三個女兒分別在其他姐妹不在場并且全都表述完畢之后再做分配，表面上看起來里亞王的做法，在表述上來說，三女兒可能會占一些優(yōu)勢，而且里亞王對小女兒的偏愛是顯而易見的，那么我們有理由推斷出里亞王心中已經(jīng)有了一張分配好的地圖了，如不出他所料，小女兒會拿到最大的一份，大女兒二女兒的表述只會在剩下的那部分的分配上有所區(qū)別，亦或者因為表述不理想使小女兒得到的更多。這一點可以在里亞王對女兒說的話上明顯地體現(xiàn)出來。

高納里爾，我的大女兒，你先說。

我的二女兒，最親愛的里根，康華爾的夫人，你怎么說？

現(xiàn)在，我的寶貝，雖然是最后一個，卻并非不在我的心頭；法蘭西的葡萄和勃艮第的乳酪都在競爭你的青春之愛；你有些什么話，可以換到一份比你的兩個姊姊更富庶的土地？說吧。②

但是，他的的親情始終是有條件的，即使是心頭上的小女兒，一旦沒有得到預(yù)期的回答，他也會在暴怒之下做出最殘酷的懲罰。很多文章都將里亞王的做法歸結(jié)到他性格的缺陷上，說他剛愎自用、專橫武斷、輕信他人、狂妄自大，分不清忠奸善惡，但應(yīng)看到，在分封國土這樣一件大事上，作為一個擁有廣大國土、治理國家數(shù)十年的國王，如果不是遭遇巨大的打擊是不會在有忠臣勸說的情況下做出如此過激之舉的。

沒有只能換到?jīng)]有；重新說過。

怎么，考狄利亞！把你的話修正修正，否則你要毀壞你自己的命運了。

你這些話果然是從心里說出來的嗎？

年紀(jì)這樣小，卻這樣沒有良心嗎？③

這些問句表現(xiàn)了里亞王內(nèi)心極大的疑惑，里亞王面對考狄利亞出乎意料的回答已表現(xiàn)出了足夠的耐心和克制。考狄利亞輕視里亞王的國土上的獎賞，因為她認為這是不能和親情畫等號的，尤其是她目睹了兩個姐姐為了權(quán)利和國土所表現(xiàn)出的諂媚和言不由衷，如她們一樣的回答無疑是對自己純潔父愛的褻瀆，更有愧于父親對她的寵愛，但是考狄利亞輕視的正是作為一個國王最為重視的，這種輕視對里亞王來說，才是其暴怒的真正的根源。一個認為親情得憑良心，與其他無關(guān)，一個人為自己將權(quán)利和國土都奉了出來卻得不到更多的親情，這種價值觀上的不同，直接導(dǎo)致了這次交流的失敗。不論里亞王平時是否易怒或是殘暴，這次的暴怒是絕對無法避免的了。

同樣，劇中另一條線索里的大臣葛羅斯特，和里亞王是有著同樣親情觀的一類人。葛羅斯特喜歡私生子愛德蒙是事實，但也看不出他對自己合法兒子有任何的不滿。而第一幕第二場中，葛羅斯特僅憑一封來歷不明又是從私生子那里獲得的信，就做出了決定，確實是非常草率的，但和里亞王一樣，一個年老的處理過事件無數(shù)的大臣，如此這般必是觸動了他最致命的神經(jīng)，讓他無法冷靜思考，而起因再次是親情和財產(chǎn)的問題。

葛羅斯特剛剛聽說了昨日發(fā)生在王宮中的鬧劇，又接到正直忠心的同僚被流放的消息，身為父親，心中是不會沒有一絲顧慮的。而就在這時，這封信出現(xiàn)了，已有了前車之鑒的他，相信信中的一切是可以被理解的。

肯特就這樣被放逐了！法蘭西王盛怒而去；國王昨晚又走了！他的權(quán)利全部交出，依靠他的女兒過活！這些事情都在匆促中決定，不曾經(jīng)過絲毫的考慮！④

剛剛還在質(zhì)疑里亞王做法的葛羅斯特，用一封信的時間就立刻重蹈了里亞王的老路，不能不說是一種悲哀。相信自己家中有可以抵制物欲的父子之情的葛羅斯特，顯然也經(jīng)受了沉重的打擊。

天地良心！我做父親的從來沒有虧待過他，他卻這樣對待我。⑤

兩位父親，對親情有著不同的認識，卻幾乎同時都認為自己失去了親情，而事實上，正是他們的懷疑，更是內(nèi)心深處本身對親情的不相信使他們失去了最為珍貴的親人。

二、親情是雙向的付出

高納里爾和里根獲得的父愛顯然要少于她們的小妹妹考狄利亞，一方面的失去，總是會在另一方面得到補償，這樣的環(huán)境下長大的她們，當(dāng)然就會比受寵的妹妹更會察言觀色，也更圓滑。比起考狄利亞發(fā)自內(nèi)心真誠的父愛，她們獲得的少，付出的就更少了。在她們眼中，里亞王只是擁有一切權(quán)利和廣大國土的統(tǒng)治者，已很少將他作為父親的角色來看待了。相互間對于親情的淡漠，也許可以解釋她們在里亞王面前那些虛假造作的表白了，她們的虛偽的愛意與崇敬、獻媚奉承的樣子令人作嘔，卻也有值得同情之處，在她們口若懸河的示愛之后，李爾對她們的言辭不置一評，沒有任何回應(yīng)。他將國土作為恩賞，以示他的慷慨仁慈，讓女兒們感恩于他。在這場鬧劇中，雙方都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

至于葛羅斯特的私生子愛德蒙，更是一個時刻生活在被歧視中的角色。

他是在我手里長大的；我常常不好意思承認他，可是現(xiàn)在慣了，也就不以為意啦。

這畜生雖然不等我的召喚，就自己莽莽撞撞來到這世上，可是他的母親是個迷人的東西，我們在制造他的時候，曾經(jīng)有過一場銷魂的游戲，這孽種我不能不承認他。⑥

葛羅斯特將自己生活上的不檢點，歸結(jié)到愛德蒙的“莽莽撞撞”上，即使是一種推托之詞，也難逃被嘲笑之嫌。如他所說，經(jīng)常說起，以至于“不以為意了”，可他的做法無疑是對愛德蒙殘忍的傷害。這在第一幕第二場一開始，愛德蒙大段的獨白上可以看出來。而葛羅斯特卻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還認為不惜名譽地將私生子時常帶在身邊并且給予更多的喜愛，這就是最好的寵愛了，卻不知愛德蒙的心中早已承受不住身上的歧視和出處低人一等的境遇。

愛的表達如果是高傲的施舍式的，或是一意孤行一相情愿式的，那么有時會造成比不愛更為嚴(yán)重的后果。

三、親情的喪失、人性的凋零

父親才住了幾日，大女兒高納里爾就受不了了，在她看來，供養(yǎng)父親只不過是分封土地的一項承諾而已，當(dāng)時的話語既然是違心的，也就不會記得了。二女兒里根也是如此。他們在享受到里亞王的一切后，卻連里亞王保留一百名侍衛(wèi)的要求都無法答應(yīng)，還將一個老人推來推去，并用言辭來重傷自己風(fēng)燭殘年的父親，不用說養(yǎng)育之恩和最起碼的飲水思源，她們不僅是毫無親情，甚至連基本的同情心都泯滅了。

神啊，你們看見我在這兒，一個可憐的老頭子，被憂傷和老邁折磨得好苦！假如是你們鼓動著兩個女兒的心，使她們忤逆她們的父親，那么請你們不要盡是愚弄我，叫我默然忍受吧；讓我的心里激起了剛強的怒火，別讓婦人所恃為武器的淚點玷污我男子漢的面頰！⑦

誰看到這樣一個老國王會忍心讓他不帶一個侍衛(wèi)在風(fēng)雨交加的荒野中無棲身之所？陌生人尚且不會如此，而親生的女兒卻會狠心做到，不得不讓人感嘆如果連人性都已泯滅，親情何來安身之處。

葛羅斯特較于里亞王，更是悲哀。愛德蒙在已經(jīng)得到一切之后，仍貪婪地覬覦著更高的地位和財富。如果說，之前陷害同父異母的哥哥是長期壓抑后謀求出路的一種不道德的做法，那么舉報自己的父親與法國私通，則是大逆不道毫無人性的卑劣行徑。在他的一手策劃之下，葛羅斯特失去了雙眼，被無情地放逐。

兩條線索，兩個尊貴的家庭，兩個被所謂的親情與信任蒙蔽雙眼的老人，在人生最為悲慘之際，又幾乎在同一時間上，明白了所有的真相。最終，他們都在被自己遺棄的子女身上找回了堅定、純潔的親情，不能不說這樣的安排，在殘酷下流淌著脈脈的溫情。

結(jié)局，葛羅斯特在悲喜交加中，心臟停止了跳動。雖然瞎了雙眼，但卻看透了世間的一切虛偽，最終在兒子的身邊死去，應(yīng)該說他是幸福的。最大的悲劇則是里亞王了，失而復(fù)得的女兒，本來就是自己的心頭之愛，現(xiàn)在又是唯一一個真正愛自己的人，但女兒卻在短暫的相聚后，死在了自己的面前。這樣的悲劇是無法讓人承受的。

也許，正是這種在家庭中，父輩與子女之間親情與欲望的糾葛，是人們最不愿看到的，但卻是一個始終揮之不去的陰影，所以它給我們帶來的，除了沉重，還有深深的思考。親情在沒有遇到考驗時，我們堅信它的純潔與真摯，但如果始終有潛在的考驗存在時，我們又該如何對待親情，我們自己能否堅守不說，我們是否應(yīng)該相信他人對我們的堅守。答案應(yīng)該是肯定的，莎士比亞已經(jīng)告訴了我們，在人與人的情感上，親情、愛情也好，友情也罷，我們應(yīng)該選擇相信，也許我們會被欺騙，會受傷，甚至遍體鱗傷，但我們決不能因此放棄信任，堅定執(zhí)著地相信人性的美好，就是相信自己、尊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