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嚎叫”與猶太預言傳統

1．

一首“嚎叫”，但凡當日聽金斯堡親口朗誦過的，或是日后由他人頌讀的，亦或是讀過這本以“嚎叫”為題頭詩的詩集的，莫不留下終生難忘的印象。該詩一氣呵成的沖擊波節奏、震撼人心的字眼選擇，尤其是到達極致的詞語及詩節重復效果，對于喚醒一代人沉寂壓抑的內心痛苦意識來說，不啻一枚真實的原子彈在“二戰”后的鐵幕背景上爆炸。五十年過去了，它振聾發聵、氣吞山河的呼召，仍然回蕩在人們的腦海里。可以說，它是為整整一代人唱出的心靈頌歌。

文學評論家加倫斯對“嚎叫”的評判，顯出其獨特的銳利眼光：“‘嚎叫’一部分是先知眼中的異象，一部分是憤惱已極的慟哭，既是對當日美國社會偽善與禁錮的無情鞭笞，亦是為一代披掛精神鐐銬的青年發出的絕望呼號。”[1]作為諸般功用的總合，一瀉千里的長長詩句似海浪翻滾、前后相繼，又如閃電過后那些混雜著雷聲與咒語的末世景象從天際隆隆而至。

一般認為，“嚎叫”成為20世紀后半葉在全世界范圍內閱讀最為廣泛的一首詩，主要還是因為作者本人在60年代青年反文化運動中的先驅地位，包括性取向的選擇自由與脫離傳統行為方式的自由、解禁毒品和反文化查禁的呼吁。考慮到“二戰”之后一代青年有切身感受的精神壓抑與幻滅感，這樣的評論當然不無道理，事實上，他以出格的傳道方式對著一個時代發出的吶喊，顯然造就了這首詩的福音形象。

然而，幫助金斯堡進入迷幻狀態的龍舌蘭致幻劑，顯然也是使聽眾或讀者進入一個預言王國的若隱若現的傳奇力量。正是在這股力量的作用下，金斯堡才成為現代猶太預言家。而20世紀中期的那一代聽眾，自然也就成為他要對之透露天機的徒眾。作為猶太詩人與俄國移民結晶的落魄同性戀者，和懷揣少許失業保險金在舊金山混跡的文學青年，無論他當時是否在藥力作用下把自己看作一位先知，也無論他是否自視肩負拯救眾生、利樂有情的先知使命，“嚎叫”起始一句的“我看見”和在后面的詩節里不斷重復的“他們”，都使他看起來如同現代摩西和以賽亞。他引領的徒眾不再需要跨越紅海與約旦河，更不需要依靠嗎哪在沙漠里周濟生靈。[2]他要為眾人解脫的，是看不見的精神桎梏，是把清晰的神智交還給“瘋狂的一代”。而在“二戰”的蘑菇云剛剛散去、冷戰的鐵幕正式形成的那個時代，僅僅依靠咒語是無法完成他的使命的。他要依靠的，就是他在詩中提到的那個潛流數千年之久的神秘的卡巴拉，還有自亞伯拉罕以降以色列家持守不輟、奉若靈命的預言傳統。似乎在這個預言傳統中，在金斯堡看來，一股隱秘的匡世偉力必將扭轉被軍工產業體重壓的人性濁流。那么，無論金斯堡能否實現這個未解之夢，我們先來看看猶太預言傳統自身的流變，興許能為我們理解這位猶太詩人歇斯底里的迷局提供借鑒。

2．

預言乃是先知借超自然力量傳達給人類的警告、勸勉或敦促，其誡命形式有不可抗拒的說服力，其預言內容通常是經過破解的寓意，往往能對一個時代的集體心態造成強憾的警醒效果。在包括猶太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在內的一神論文化以及其他異教文化中，歷來都有先知傳統存在。古希臘的阿波羅神諭、古代波斯的拜火教（即流傳至中國后所稱的明教）和古北歐神話，都與先知和預言傳統密切相關。根據圣經，神親自對世人伸張先知的權能：“現在你把這人的妻子歸還他。因為他是先知，他要為你禱告，使你存活。你若不歸還他，你當知道，你和你所有的人都必要死”。[3]為何如此？“我必在他們弟兄中間給他們興起一位先知，像你。我要將當說的話傳給他。他要將我一切所吩咐的都傳給他們，”[4]這便是以色列家的神對先知職能的解釋，因而授予他如此之大的權能。事實上，猶太圣經塔納克有約三分之一講的都是先知故事。

包括伊斯蘭教徒和基督教徒在內的最為人所知的偉大先知，莫過于頒布十誡的摩西。他奉神諭將猶太律法昭示天下，帶領猶太人逃離埃及的奴役，成全了自己作為一名政治家、詩人、武士、史家、道德家和立法者的使命，哪怕有考據說他是一個連話都說不清楚的結巴。他有傳奇般的身世。他率眾勇渡紅海，橫跨沙漠，依靠對耶和華的信念而度過四十年逃亡生涯。他使猶太人克服千難萬險奔向應許之地，如此這般的壯舉，顯現古代先知無可替代的神媒權能和超人智慧。摩西與一神教傳統、一神教與預言傳統、預言與救世主的道成肉身，這些從公元前13世紀便已經在利未家連續發生的奇跡，既是一部猶太民族編年史，也是亞伯拉罕的子孫直到今天仍然在向世人昭示的信仰力量。由于摩西在人類宗教史，尤其是在一神論世界擁有的神奇影響力，包括文學藝術、音樂雕塑、倫理道德在內的各個文化生活層面，莫不打上他的烙印。

先后擔任幾位王室先知專職的以賽亞，更是以預告彌賽亞的到來而知名。他的人生經歷，差不多是真實的猶太先知的生動描述。如后來的耶穌所言，先知在自己的家鄉不受歡迎，不僅如此，他們常常還是眾人譏諷、迫害的對象，比如以賽亞最終因直諫國王而被處死。猶太學者亞伯拉罕??赫謝爾曾在《先知》一書中說，“預言即是神讓無言苦痛發出的聲音，即是給遭劫掠者、給世人瀆神的財富發聲的機會。這也是一種形式的生存，是神人間的過渡，因神要借先知的話語發烈怒。”[5]換句話說，希伯來的先知是神之“哀慟”的接受者，神遭信眾背叛，這烈怒與悲憤僅能借先知表達出來。從這個角度看，詩人或先知的慟哭與哀傷，從來都不僅僅關乎他們自身，他們發出的預告，往往為一股神秘力量所促使，俗世的哀慟與哭泣，往往帶有屬神的信息。

沒有比猶太人耶穌本身更激勵人心的先知與預言故事了，在他的身上，從頭到尾都是猶太先知的完整寫照。他的預告與眾不同的在于，他宣告的是他自身赴死與復活的必然結局，而且近在眼前。他以寓言闡述神的國度即在信仰中的道理，但用直白無誤的明確話語昭示俗世迫近無疑的事件。這個先知與預言傳統、這座連通此世與來生、無望此岸與天堂彼岸的橋梁，作為猶太詩人的金斯堡不可能不熟諳，哪怕他曾前往東方尋求佛家法門。[6]

3．

金斯堡在“嚎叫”的寫作中服用了致幻劑，這是不爭的事實。他對預言傳統神奇力量的意識當屬可推測的極大可能性，因為不僅“嚎叫”，而且還有他詩集中相當比例的詩句，隱隱約約都透露出先知口吻。然而，他以何種形式傳遞先知話語，最重要的是，他如何宣告自己的先知身份或使命，卻只能從文本中去尋找。而在“嚎叫”中，我們分明可以列出眾多他有意無意間留下的線索。事實上，至少是為了便利當前的聽眾和未來的評論者，他在公開場所多次提及幻遇布萊克的體驗，甚至還提到親耳聽見“耶和華的呼召”。然而對于一位現代詩人來說，動輒宣稱神的直接默示，顯然多半是自取其辱的風險事業，故此，與布萊克的精神邂逅以及與惠特曼的遙相呼應，其指向針對的便是先知權能。與前者的關系，就是金斯堡對英國文學史上“錯漏”之極的預言詩與神秘主義思想的直接傳承，是布萊克這位淹沒在浪漫主義詩歌巨浪之下的瘋人驚人創造力的借尸還魂，是性自由與表達自由的火炬接力；而他與后者的關系，則是天啟智慧、美利堅意識與波瀾壯闊的無韻體長句以精神自由的名義打造成的靈肉豐碑。

“嚎叫”作為現代預言詩的一部杰作，其史詩地位已然不可動搖，而且隨著金斯堡的去世，以及包括法國文化部文藝騎士勛章、美國國家圖書獎在內的主流社會頒發的多個獎項而被扶入美國文學正殿。至此，金斯堡應當是走完了他的先知之路。在“嚎叫”包括腳注在內的僅僅5500多字的篇幅里，他用到了“默罕默德的天使們”、“幻遇”、“頌詩”、“祭祀會堂的羔羊肉”、“猶太的神秘學問”、“失聲痛哭”、“六翼天使”、“冥府”、“神學的橘園”、“高深的咒語”、“時間之外的永恒”、“沿街號哭”、“赤腳舞蹈”、“殉難地”、“化身”、“無望的教堂”、“彼此的解脫”、“祈禱”、“公正的審判”、“實在的虛空”、“朝圣者”、“煉金術的光芒”、“靈魂的天使長”、“萬能之父”、“死后來生想說的話”、“以利以利拉馬拉馬薩巴各大尼的哭喊”、“哀鳴”、“怪物”、“火神”、“數不清的耶和華”、“兇兆！幻影”、“奇跡！狂喜”、“崇拜”、“十字架上的苦刑”、“洪水”、“顯現”、“十字架朝圣”、“骷髏地”、“希伯萊”、“活著的人間基督”、“永恒的戰爭”等差不多十分之一的字眼直接間接指稱或影射這個預言傳統。在他筆下呈現出來的美國，就是希伯來的歷代先知看到的種種異象，是美國這臺龐大的戰爭機器與鐵幕對面的另一個集團殘酷無情的爭斗中顯現出來的火神的癲癇式發作，是為對抗這陰冷的集團意識而蒙生的逆反式狂亂與放縱，是為告別這架失去控制的現代馬車而進行的腦葉切除術式掙脫與逃亡的無望之舉。在金斯堡這位現代先知看來，要療治一個時代的瘋狂，除了用同等毒性的亂交、藥物濫用、毫無遮攔的文字嘔吐和永遠在路上的自我放逐之外，難道還有別的靈丹妙藥？

4．

金斯堡與加里??斯奈德等禪宗詩人的交往從青年時代便已開始，但他轉向佛門的具體因緣我們并不十分明了，然而他廣泛鉆研包括禪宗、藏傳佛教在內的東方宗教的經歷，部分指明他晚年在性靈求索與文學創作兩個方面的“氣息轉向”，這與差不多同時期在法國寫作的另一位猶太詩人保羅??策蘭的經歷十分相像。一位作家的宗教信仰，除了體現在其作品中，往往還會在其社會實踐中表現出來。比如，邱陽創巴仁波切曾著《苦之真相與解脫之道》一書，在美國佛學界產生過廣泛影響，而作為創巴仁波切的弟子，金斯堡曾得藏傳佛教噶舉派親傳，并以協助上師創設納洛帕佛學院作為回報。又如，雖然沒有任何資料說明金斯堡曾屬于任何一個共產黨派別，然而，他在公開場所贊揚卡斯特羅，他參與其中的一系列政治活動，有很大一部分歸因于他對同為猶太人的卡爾??馬克思的烏托邦理想的親近。而我們知道，馬克思的猶太先知意識無論在其政治活動還是在其文字中都是毋庸爭執的。可能是這個原因，克魯亞克才在《在路上》里給他起了一個其寓義明白無誤的名字：卡羅??麥克思。不過必須指出的是，金斯堡并不贊成暴力革命學說，包括反戰、解除毒品控制、爭取同性戀權利、反出版查禁等在內的諸多政治抗議活動，他都是以非暴力形式倡導和參與的。他警醒世人，預告以嬰兒為犧牲品的火神對人性的潛在威脅，卻沒有號召人們去消滅火神，畢竟，先知不是武士。再者，火神亦是我們每個人生命中的一部分，消滅火神，實則是某種自毀。

在眾多詩歌愛好者的腦海里，這位現代先知的形象遠非喃喃自語、裝神弄鬼的古代巫師可以相比擬：一位架著厚重眼鏡、禿頭長須的猶太詩人手捧腳踏風琴，或仰天祈禱，悲鳴聲聲，或低首吟頌，贊美克里須那神的偉力，那種悲寂寞落傳達出來的預告，往往勝過他年輕時代以歇斯底里的姿態和聲嘶力竭的呼號表露的憤悶更能觸及人心。

對于今天的許多美國人，尤其是對青年一代而言，他們生活其中的精神氛圍已經不再彌漫當日濃烈的火藥味，唾手可得的自由似乎與生俱來、理所當然。然而，正如金斯堡在去世前不久再次強調的一樣：“今天仍然是一個流言四起、眾說紛紜的時代，詩歌仍舊是一座保證心智健全的燈塔，它照亮每個人的內心世界，亦確保處處清澈澄明，無論是互聯網還是咖啡屋，無論是學術論壇還是大學課堂。”的確，正如一位學者在“為什么跨掉的一代仍然很重要”的文章中所說的，金斯堡帶給美國的消息“仍然相當重要，因為一些手握權柄、圖謀不軌的人，還在暗處覬覦這份得之不易的自由，”而這樣一份自由，何嘗又不是古往今來的一切睿智之士與歷代先知為所有人指引的一個努力方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