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瑋是瑜伽課上唯一的男性。他的瑜伽老師韓璐,正給學員們示范拜日式:雙手合十,舉過頭頂,彎腰讓身體貼靠大腿。梵音、藏香和陽臺那簇三角梅的紫烘托出女性的柔美。作為其中一環的他,卻掌握不好節拍,腿和膝蓋生銹了,他彎不下去。
現在離開還來得及。在鬧出大笑話以前,換上便鞋,悄無聲息地溜走,不至于影響課堂吧。韓璐能理解這些,在中國,多數人對瑜伽的理解還停留在類似體操、舞蹈或雜技柔術的運動項目上。時尚流行物,用來纖體瘦身的代名詞,僅此而已。前些天,在省圖書館的公開課上,韓璐的話引起了他的注意:連接和優雅地打開,我們依靠瑜伽抵達彼岸。
這些都太抽象了,虛玄的話不會解決實際問題!在公開課上,余瑋提出了質疑。他在韓璐面前舉了個例子:瑜伽修行者們提倡素食,然而普通人無法依靠大豆、堅果或精心烹飪的素食替換肉類并獲得充足的營養。這需要時間,閑情和精力。
如果我們換個角度,把提倡素食和不殺生看成世人心懷慈悲呢?也許我們目前還做不到這些,但這并不妨礙我們朝目標無限接近。韓璐消解了隔離墻,臺下不乏她的擁護者,掌聲使得余瑋坐下來。課后,他們在圖書館的休息室相遇。她端著一杯清水過來,征詢意見后,在他對面坐下。他揉著紅腫的耳垂,沒能回避她的目光。她不漂亮,卻很耐看。他用力擠著脖子上一顆粉刺。
你,是大學生吧!她探身問他,腕上的佛珠在木桌上磨出咯咯的聲音。他點頭承認,望著她因玻璃的折射而變得更加柔軟的手,對先前的事表示歉意。對他而言,這個夏天糟透了,室友騙去了他兩千多塊積蓄,在大學授課的父親又以另外的面目出現在他面前。他為世界變成鋼鐵和石頭焦慮的同時,又去鬧市區的一家紋身店打了耳孔,師傅是個半吊子,因而耳垂發炎早該預料到,好在那顆米粒大小的耳釘和額前挑染成白色的頭發到底完工,如他所愿。他嘗試著吸煙,習慣之后覺得還不錯。正在閱讀的《論語》、《傳習錄》和《道德經》束之高閣,他遠離形而上學的誘惑,卻無法挽回如影隨形的失落感。他開始學人在網絡上罵粗話,疲憊和厭煩后他又回到圖書館。在聽韓璐授課以前,他一本書也沒借閱,反而因書籍過期,被開罰單和管理員吵了一架。他沒對韓璐說這些,他擔心自己會繼續和人作對。
可以的話,我想請你參加我的瑜伽課。沉默時,韓璐遞給他一張名片。上面有她的地址和聯系方式。她說隨時都可以預約,瑜伽館不難找,離杜甫草堂不遠,門牌號碼也清晰。僅僅為了消磨時間,嘗試點別的。他這么告訴自己。幾天之后,他按圖索驥地去了。
館是住宅區的民房,不大,陽臺上精心修剪過的花草,室內的盆植水景,鋪滿地板的各色瑜伽墊,掛上墻的書法和遮掩玻璃窗的紫色沙麗給人清爽和愉悅。不過很快他就發現,二十多名學員中,他是唯一的男性。女人們各個年齡階層的都有,她們裸露的那部分肢體令他感到闖入者的難堪。最重要的是,他無法做好任何體式,他既不能讓雙手在背后相扣,也無法金雞獨立。對此他無能為力。他誤入韓璐布下的陷阱,哪怕把墊子拉到最后一排也無法摒棄這個念頭。而現在,貌似馴獸師的韓璐已經來到他身旁,他這個大個子逃不掉了。
不要看別人,也不要和人比,做到自己極限就好了。韓璐輕聲說話,糾正他,髖骨擺正,雙臂放在水平位置上。在下一個體式練習中,她教他運用瑜伽帶,這樣他就能在保持重心的同時,讓脊椎和腿拉直。她向會員們強調說,了解,而非試圖征服自己的身體,循序漸進而非運用爆發力。避免身體受傷,是體式習練的基本原則。她這么說。他認真看著她,沒有嘲諷或例行公事的意思。她比同齡女人更瘦一些,鼻翼兩側靠近眼睛的幾粒雀斑讓人聯想到茶水滴落紙上的痕跡。課后,女學員們陸續去了更衣室,出來,紛紛向她道別。他是最后一個出來的。韓璐正跪在地板上,用布揩拭被汗打濕的瑜伽墊,他注意到她磨紅的手肘,垂曳在地的袖口和微張的嘴唇。
感覺還行?剛才有學員提到你,胖胖的那個。韓璐歇下手,說,大姐說如今的男孩子,能靜下心來做有益事情的不多。她很高興你能來,說真的,我有些意外。
因為耳釘和頭發?他問。
有可能。不過,人們總是和外表不一樣……和你開玩笑呢,這周四還有課,她說。
剛才那個動作叫什么?他比劃了一下。
戰士式,你擺造型的時候,很帥!她忍不住笑起來。
他也笑了。臨行前,他朝瑜伽教室回望了一眼,把腦海中那張關于馴獸師的想法徹底刪除。
就這樣,他去上了第二堂課。感覺比前一次放松,她給了他足夠的耐心和信心。他開始一周三到四次的瑜伽課,傳統哈他,阿奴撒拉和流瑜伽都練。有課程的日子里,他早早出門,給教室樓下小花園的那只黑色流浪貓喂面包屑。那只貓被人傷害過,見人總是避得遠遠的。
作為唯一的男性,他受到歡迎,女人們不避諱在他面前談論自己的毛病:漁民腳,心率不齊以及最單純的減肥目的。她們時常在課后把韓璐圍在中央,和她聊天,不定期地送她一些小禮物:一束花,一件漂亮的瓷器或茶葉。韓璐把花分開,剪掉多余的葉片和骨朵,將花插入盛水的器皿。今天,他們要學習靜坐,靜坐能讓人放松身心,摒棄雜念。
韓璐讓余瑋坐上瑜伽磚,這樣一來,他僵硬的髖骨和腿窩就不至于緊張了。他合上雙眼,按韓璐說的那樣收斂思緒,保持警醒。他聽到自己分泌唾液,不停咽口水的聲音,音符破壞了整個節奏。不過十分鐘,他睜開眼睛,去了洗手間用涼水擦臉。再次坐下時,他依然沒能保持均勻而深長的氣息。頭頂上的沙麗在眼前拂動,背后不是白墻,有窟窿的幕布占領了思緒。新的體驗課太失敗了。
第一次總是困難的,你可以試著關注呼吸,數數或想象一幅美麗的圖畫。一小時之后,韓璐對換好衣服,正準備出門的余瑋說。她和他一道下樓,陪他走了一段路,問他學校生活和業余愛好。他高中時曾效力于校足隊,右前鋒的他倘若不是因膝蓋受傷的話,沒準會成為另一個貝克漢姆。他沒因此沮喪,讀書,看雜志和電影都是不錯的消遣,他甚至不介意人們嘲笑他收集圣斗士的玩具,他有全套的黃金圣衣。
在家都干些什么?倒立讓血液循環還是做臥英雄放松?你的父母大概也高興看你做有益身心的運動吧。韓璐停下腳步,說。
我看了你送的那本書,也想按上面去做。他說自己正在讀艾揚格的《光耀生命》。和許多哲學書一樣,這本書并不好讀。打開的那一縷亮光沒能照亮他的生命,打開意味著看到真相,意味著你即將,也不得不面對一個謬論:生活本身和人們推崇的情操截然相反,理論通常會變成一把掩蓋罪惡的武器,每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都會拿它給自己的錯誤辯護。在學校,父親是倍受推崇的哲學教授,但他從沒忘記給自己謀求更多的利益。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他,在“拉鏈門”事件之后,以無辜者的姿態出現在他和母親面前。事情并沒結束,手機會在深夜響起,三次之后,掛斷。剛才靜坐時他一直在想這個,一條被凍僵的蛇,始終會等來好心又愚昧的農夫。
韓老師,瑜伽對于你意味著什么?余瑋把話題轉交給她。
工作,學習和生活。她平靜地說。這樣一來,他反而被弄糊涂了。他本以為她會交給他一個高深莫測的答案,授課兼修行的她會說出高人一等的話,可惜話頭在這里就結束了。回家之后,他重新翻閱了老子的書。品出了不同的滋味,水是清澈而沒有滋味的,韓老師會按照需要,在水里添加糖,鹽或檸檬酸。
屋外吵吵嚷嚷的聲音攪亂了他的思緒。父親在修客廳的空調,他把外殼拆了,一手撐地地跪下,嘴銜電筒,檢查里面的零件,旁邊還撂著一大堆工具。他的白襯衣汗濕了,緊貼著脊背的肉,粗大的汗毛讓人想起了茂密的森林。父親聽見動靜,扭過頭,取下鼻梁上的眼鏡,拭著汗珠。眼鏡架的一腿纏著白布,那是母親和他動武時弄壞的。沒等他給自己買新的,母親就搬回娘家去住了。父親謹慎地沖他笑了笑,站起來抹手并在褲腿上留下黑手印。他有多少年沒看到腳尖了?他連空調電路老化了都不知道,真夠笨的。余瑋繞開父親,去冰箱拿來飲料喝。中年男子的汗味太重,連飲料都變質了。他把飲料罐擠癟,扔掉。
我想和你談談。父親遲疑著該邀請他坐下還是站在原地不動。
男人和男人之間的對話?余瑋揚高眉毛,說。
算是吧。站在我的立場上想,一個不錯的女學生,你因她自豪,可是某一天她突然鬧著要自殺,如果你不去和她見面的話……他把手交握在一起,不安地來回搓著。
拉開拉鏈,撒脬尿就能解決?爸,你可真夠博愛的。
父親搖著頭,撥弄著拇指上小小的缺口,上面結著血痂。怎么弄破的,余瑋不知道。他有一陣子沒回家了。父親揚起臉,擔憂地朝他臉上看了看。他不喜歡他的耳釘和頭發,這讓余瑋得意。沒事我先走了。他把疊好的衣服裝進手提袋,動身去了學校。宿舍沒人,不到九點半就熄燈了。高低床的木板讓他脊椎發疼,蚊蟲在他腿上布下紅點。他下床點上盤香,坐回床上。這一次,他沒被雜念侵襲,意念會把最愉悅的一幕投射到自己喜歡的人或物上。
下一堂課再次證明韓璐不會讓人失望,他的感覺是對的。把場景從教室置換到戶外,韓璐,余瑋和女學員們背上瑜伽墊去了附近公園。明代留下的那尊鐵塔的空地上,有人比他們先到一步。那人正在打太極拳,從五官和膚色上看,像是中東地區的。
自己練時,我經常看到他。一個人來,一個人去。韓璐向大家介紹說,他認定自己有中國血統,成吉思汗的后裔……沒人能證明這一點,他不肯回國,簽證到期了又續約,他經常出去做義工。她不時朝那邊瞥上一眼。
韓璐的話讓余瑋想到父親收藏的一本書。鐵木真在征服歐亞大陸的同時,把郡主和君王的女人們變成了自己的嬪妃,一個夸張的說法,世界上有六分之一的人都有蒙古血統。對此,他征詢過父親的意見。父親說鐵木真統一蒙古之前,草原王國正如他說的那樣毫無秩序可言,他給文明世界帶來戰爭,血淚的同時,也讓兇悍的民族懂得殺戮和掠奪并非最有效的手段。他是暴君,偉大的戰略家和公證執法官的三位一體,野蠻和文明的在血液中交匯,他比匈奴王的上帝之鞭更能讓人信服和具備影響力!父親對余瑋說這番話時,拳頭緊握在胸口,信手拈來的典故和嘴里過多的分泌物讓兒子把父親的鞋跟添高幾厘米。現在,韓璐對他和他們說的卻不是戰爭,政治和秩序,也不是男性荷爾蒙,她提到信念一詞,是信念的力量驅使眼前這人來到中國,他相信祖輩暴戾的背后也有智慧,仁慈和寬容的一面:他給流浪貓捎來干糧,對每個人都特別友善,他反對利用訛詐和恫嚇的手段拆遷民房并修建高樓大廈,他熱愛中國文化也希望自己能奉獻綿薄之力。
接下來,韓璐讓學員們把瑜伽墊鋪到地上,坐下,請他們分享近來的瑜伽心得,從體式習練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她告誡胖乎乎的程姐不要刻意減少食物也不要盲目相信高溫理療,針對彤阿姨的視力和頸椎,她勸慰她要當心,因為不是每個人都適合做所有瑜伽動作的。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她們的家庭生活,雖然古代和現代上師們一再教導我們清心寡欲,但她并不贊成已有家室的人禁欲出世。她期望自己的瑜伽課能幫她們找到平凡生活的樂趣。
下面,輪到余瑋發言了。女人們正盯著他看。他如坐針氈地揉著紅腫的耳垂,談到自己受過傷的膝蓋和日趨柔韌的四肢。不錯,他的身體得到了改善,他不愿提及的是他的家庭問題,這令他心煩意亂。
和家人交流過嗎?他們會不會擔心這影響到你的學業?如果有困難的地方,我希望你能說出來。韓璐關切地望著他,似乎能洞悉他隱藏于背后的那一幕。
他們不反對,除了這個。余瑋摸索著耳釘,不自在地笑了笑。女人們依舊盯著他,沒能找到可以替代的話題,她們不給他喘息的機會。這太難了!他吸了口氣,幾滴雨水打破了沉寂。風把韓璐身后的那棵銀杏樹吹得搖曳不定,雨透過云層的縫隙飄落下來。下雨了!有人喊了一聲,韓璐和學員們拾起瑜伽墊,紛紛跑到鐵塔檐下避雨。剛才打太極的那人也過來了,他挨在余瑋旁邊,黑而帶卷的頭發,鷹勾鼻和發達的肌肉使得余瑋把他和恐怖分子們聯系到一起。女人們在雨中閑聊著,他聽不清她們在說什么,他不比她們更有勇氣。他在等待,回避,拖延。
雨很快就停了,水洼,附近的泥土和洗滌一新的植物送來幾縷清涼。身旁的那人一直沒同余瑋說話。此時的他,走下了臺階。他沒再練拳,而是轉身回望了余瑋一眼,隨之抬起右臂,豎起了大拇指。男人回去了,瑜伽課也結束了,沒人要求他招供。去學校的途中,余瑋一直想著韓璐的故事和他眼中的中東人。他在干什么?替父輩贖罪還是僅僅為了證明自己信仰的那部分從未動搖過?他在他面前豎起的拇指令人羞愧。他懊惱地咬住嘴唇,在回校舍途中的小道上看到一個瘦高的影子。影子繞過花壇,朝樹木后面躲。余瑋上前叫住他。
我沒錢還你,都花掉了。學友撅起下唇,朝自己額前發梢吹了口氣。他有一張令人生厭的嘴臉,雙眼之間的距離過長,下巴又太短。
我不是催你還錢的。有其他事要問你。余瑋放慢語速地說。他沒如預期中那樣去掐他的喉嚨,這不是最有效的手段,正如韓璐說的那樣,他們需要看到雙方另一面。這是次機會。
沒事的,我們走吧,余瑋說。
他們一道去了宿舍。學友提到自己的近況。和余瑋想的一樣,他惡劣,卑鄙地欺騙了他。他沒否認這一點,也不尋求他的諒解。他矜持,高傲地望著他。
也許我們可以做點別的。下象棋怎樣?余瑋擺上棋盤,邁出了第一步,用目光示意他該他了。學友舔著嘴唇,遲疑著擺開防御的陣勢。這一回,余瑋沒急于出馬。
以前下棋你總是急吼吼的。第一盤結束后,學友對他說。
是嗎?我最近一直在想些問題。
裝B當哲學家?學友惡意地笑了。
他的話讓余瑋懊惱,不過他還是按捺住了。他告訴學友自己練瑜伽的事情。柔軟,但并不代表不強壯。竹子,流水,彈力筋,他想了很多很多。
和女人們一起練?真有福氣!學友鼓起那對分得很開的眼珠,帶有諷意。
他點點頭,收好棋盤,去上鋪休息。晚上,他沒和學友說話也沒聽到動靜。他睡得很沉,也很安穩。第二天,學校的廣播吵醒了他。學友已經出門了。余瑋下了床,注意到同窗一改邋遢地鋪好自己的床單,倒掉窗沿上的易拉罐,里面曾塞滿煙蒂和濃痰。有裂紋的窗戶被防水膠帶固定好。這是小小的進步。余瑋取下掛在墻上的小鏡子,梳理頭發。側過脖子來瞧,耳垂比過去更腫了,有黃水從耳孔旁邊滲出來。他抬起胳膊,慢慢旋下固定耳釘的托,摘掉小亮扣。猶豫兩秒,他把耳釘塞進了抽屜。
取下耳釘和恢復原貌的頭發讓韓璐看到了他的改變,戒煙讓味蕾恢復敏銳。事情不那么難,她欣賞這些。這天,余瑋送給韓璐一束百合花。送百合至少不會錯。她謝過他,把花插進花瓶,托住下巴,期待地望著他。她知道他還有話要講。余瑋搔著頭皮,舌頭打了結,抻不開。
昨天下午,他回家取參考書。剛進屋,一股腐爛的氣息就傳了過來。父親不在客廳也不在廚房,垃圾簍的臟東西堆積如山,廚房的水槽盛著碗筷,水龍頭沒擰好,水順著不銹鋼槽壁落到地板上。他洗了碗,倒掉垃圾才去了書房。坐在書柜前的父親沒戴眼鏡,他一手按住蓬亂的頭發,一手枕在桌上。旁邊擱著墨水瓶,鋼筆,手機和信紙。
我給系主任寫信。父親說話時,沒看他的臉。
你想辭職?余瑋從母親那里得知父親打算在名譽受損之前,離開學校的事。
給你媽打電話了?父親把臉轉過來,說。
她不想回家。那邊有人陪,她和鄰居在做十字繡。
呃,那你呢?父親壓低下巴,肚子蓋住半邊膝蓋。
還行。
父親點點頭,他習慣性地揉鼻子,拽鼻毛的動作讓人生厭。他和母親那樣不同,除了學術方面的問題,他什么都解決不了。即便如此,他還是決定給他一次機會。父親桌上的手機響了。他尷尬地望了兒子一眼,按下拒聽鍵。
我來的不是時候。余瑋一邊說,一邊去取插在書柜的資料。
不是你想象中那樣。父親急切地說,事情是因我而起,不能再因為我毀了她的整個生活……不是所有事都能一刀切,你懂嗎,這需要時間!父親的老毛病又犯了。
爸,從理論上看,我永遠都爭不過你,你總會扯理由來證明你的正確和他人的錯誤……至少有一點你說錯了,鐵木真不是靠他的領土才變成一個無法被遺忘的人物,他給子孫后代留下了智慧,理性和需要更正的錯誤……而你,永遠都只懂得把目光放在歷史和哲學的大框架上!
父親沒反駁也沒動怒,他依舊保持著沉默。他略顯吃驚的眼神似乎在說,什么時候變聰明了?反過頭來教訓你老子,很得意對不對?自私自大,冥頑不化,哪怕韓老師面對他,也會得出這樣的結論,這是孔夫子都不能解決的問題。此時的余瑋,面朝韓璐聳了聳肩膀,去了更衣室。學員們已經陸續到了。
今天傍晚的課,和以往并沒太大變化。舒緩的音樂,優美的體式,把余瑋帶入傳統哈他的世界。協調,專注,控制呼吸,連接身心,他已能逐漸體會到這些。課上到一半,外面有人叩門,每隔兩秒鐘一次,像一只啄木鳥。他想這不是學員,韓老師的學員從來準時,不會干擾課堂。不一會兒,吃吃的笑聲傳了過來。這次韓璐也注意到了。她說了聲對不起,光腳走過去。門外站著一個八九歲的男孩,黑黑的臉,眼睛笑瞇成兩道縫。
晨晨,不是和你說過,媽媽上課的時候不要來打擾嗎?韓璐對男孩說。
可是,我餓!晨晨挺起胸脯,擠癟肚子,扮出很難受的樣子。
抽屜有零錢。別鬧了啊,聽話。
我沒帶鑰匙。你不吃我也不吃。晨晨說著去拽韓璐的胳膊。
讓娃娃進來坐吧。程姐和女學員們向男孩遞出邀請函。韓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兒子安排進更衣室,叮囑他保持安靜。男孩在下課前都沒發出響聲。課后,女學員們陸續和韓璐和晨晨告別。看樣子,她們和男孩混得很熟。
方便的話,能請你幫個忙?韓璐對剛從更衣室出來的余瑋說,八點半我還有一個公開課,在金沙博物館那邊。我沒空帶孩子吃飯。
包在我身上。余瑋欣然接受,他會按時把孩子送回家。韓璐給他留下了家庭住址。
想吃什么呢?韓璐離開之后,余瑋問晨晨。
我媽說要多吃蔬菜和水果,我就愛吃巨無霸漢堡。叔叔,你愛吃嗎?男孩一抬頭,余瑋就看到他的塌鼻梁。他沒遺傳母親的基因。寬臉盤,倒八字的眉毛,活像真人版的蠟筆小新。
我不光愛吃巨無霸,還要連著薯條和冷飲一起吃!余瑋笑著說。男孩輕快地拉住他的手,兩人進了肯德基店。余瑋找到空位讓晨晨等,他排隊買來套餐,連同奉送的玩具一起用托盤送到桌上。晨晨揭開裝漢堡包的紙盒,取出夾雞肉的面包,一口就咬出了月牙。蔬菜和白漿粘上了他的嘴,他拿起飲料喝,打了個飽嗝。從吃相上看,他也和他媽媽不一樣。他們相處得很愉快,他想起自己小時候:用小刀在廁所門上刻敵人的名字,喜歡某個小女孩卻偏偏要拽她的辮子,總擔心大人笑話自己不成熟。
別噎著了。余瑋把紙巾遞給孩子,問他爸爸是否也沒空。男孩把杯子放到一邊,擺弄桌上那只玩具兔子。他一牽兔子頭頂上的那根線,兔耳朵就上下動起來。余瑋以為他沒聽見,于是又問了他一遍,還拿指頭戳了戳他的胳膊。晨晨不耐煩地挪開手,眉頭朝中央聚攏,擠出一個疙瘩。
小家伙,爸爸是干什么的?告訴叔叔有這么難嗎?余瑋笑著,伸手去刮他的鼻子。
我沒爸爸……我恨他,我恨你們所有人!晨晨突然喊起來,一把將他推開,用力折斷了兔耳朵。孩子被氣哭了。
出了快餐店,晨晨再沒和他說話的意思,曲目尾聲留下難以挽回的尷尬。他如約把孩子送回韓璐家中,謊稱他們過得很愉快。究竟是哪一環出錯了?是他期望過高還是生活的陰暗面總會在猝不及防時擲來匕首?眼前陳舊,破敗的居民樓,晨晨提到的男人和瑜伽教室的鮮花,梵音,藏香把世界分化成兩極,他不相信韓璐掩藏著敗絮其中的一面。他沒進她屋中去坐,無法掩飾的懊惱和失落在夏夜里揮之不去。
余瑋還和從前一樣去上瑜伽課。不過,他開始逃避女人的眼神,避免觸摸里層的肌理。課堂上的他,仿佛站在冰面上,表面平整也脆弱很多,裂縫隨時都會炸開。晚上,校舍是他的避風港,他下樓給母親掛去電話,外婆接的。從老人擔憂的口吻中,他看到大廈將傾。
電話打了一半就斷了。余瑋回宿舍取錢包充值,錢包卻不在桌上。抽屜和床上都沒錢夾的影子。他詢問室友。對方搖頭吃著方便面。
真的沒看到?剛才就放這兒的。余瑋朝前探身說。
沒看見。室友鼻孔冒著熱氣,頭也不抬地吸吮著面條。
你確定?真的在我離開之后沒見過?他走到他面前。
你想說是我拿了?室友放下面條,沖他哈著臭氣。他站起來,解開襯衣紐扣,短褲翻了個底朝天給他看。他搖頭,說自己不是這個意思。室友干笑了一聲,陰毒的面目浮現眼前:余瑋啊余瑋,你別以為欠你錢你就能發號司令,你想當救世主?真幼稚,你要弄明白,我不是你的猶大!
和這種人論理是行不通的。僵持幾秒,余瑋收拾了幾套衣服,去了校外的小旅館。用剩下的錢開了個單間。屋子里又臟又暗,紙簍里扔著避孕套,暗綠色的墻紙散發出霉味。杯子殘留茶垢,根本不能用。旅館是專供校園情侶們使用的,夜間,他們弄響了不隔音的墻壁,此起彼浮的叫聲讓人想到大學生活:多數人是被迫升入高校的,學到的知識和將來的工作脫節,業余消遣比高中時更惡俗……老師呢?他的父親不是老師?余瑋摸出剛買的香煙,一根接一根地抽,直到舌頭發麻,心頭作嘔。
第二天清晨,付過房錢的余瑋去了網吧。他把時間花在和陌生人對罵上,粗口不需要通過大腦就噴射而出。中午,花五塊錢買了碗炸醬面,兜里所剩無幾。大街上充斥著膚淺的娛樂節目和色情挑逗的痕跡。馬路對面,一群人聚在日本料理店門口買“章魚小丸子”,日本搶走了中國的瓷器和茶道,韓國美女的巨型海報畫占領了樓頂,他們還打算吞掉粽子。太陽炙烤得余瑋嘴唇翻起了白皮,越舔越干,他連買瓶礦泉水的錢都沒有了。從身旁經過的每一個人都在挑釁他,他們麻木,只會在人前顯露好的一面,自私,虛偽,無聊透頂,以德報怨!他走到一家精品店門口,蹲在那里休息。店長從里面出來,客氣,有分寸卻難掩輕蔑地將他打發走。他只能一直往前走,太陽在頭頂上空投來細線,耳邊傳來刺耳的噪音。
傍晚,他已經沒多少氣力搏斗了。他拖著疲倦的步伐去了瑜伽館附近的小公園。走過長廊和湖面棧道,在鐵塔空地上,他撞見那個打太極的中東人。男人的中式衣服不合身,他推手,體察風的姿態暫時讓人平靜。余瑋看了會兒,男人在銀杏樹下合攏雙掌,放到丹田處。沒等他細想,中東人就過來,用中文向他問好。他說他記得他,他自我介紹說他的中文名字中有個“唐”字。
今天沒課,自己出來散步?唐用渾厚、低沉的嗓音說著,在他面前提到了韓璐。那是個出色的女人。中東人睫毛下的眼睛呈現出漂亮的褐色,語氣格外親切。
你認識韓老師?余瑋詫異地問。
她也是我的老師啊!男人見他不信,神秘地笑了笑,雙手支撐地面,腿則朝上彎成蝎子的尾巴。停留幾秒,他放下雙腿,重新站好。在沒認識韓璐以前,來中國留學的那撥人中數他毛病最多,他吸毒,泡吧,和陌生女人睡覺。四年前,一次幾乎致命的手術擊潰了他的身心,他頹廢,不愿照鏡子,不到兩個月體重就下降到一百二十斤。后來,有人介紹他跟韓璐學練瑜伽。他勉強答應,把她當成那種把精力都花在丈夫和孩子身上的普通女人。他發現自己錯了。她獨自而又艱難地支撐著瑜伽館。
這些都是聽人說的?余瑋的嗓子拎高了,同樣的故事居然會在這里出現。
她親口告訴我的。唐彈著大舌頭,和善地笑了笑,說,其實每個會員都或多或少知道些關于她的事,她不會隱瞞,她們分享彼此的想法和經驗。
我以為我是第一個男學員。余瑋問他是不是成吉思汗的后裔。中東人沒有作答。他大笑起來:boy,你真的很聰明也很棒,知道我從她身上學到了什么?你可以把同一件事變得更好或更壞!
從公園出來,余瑋來到瑜伽館樓下。樹木只剩下模糊的影子,青靛色的天空沒有反光。教室的燈早已熄滅,韓璐和學員們都走了。他無奈地拉彎頭頂樹枝,給一位同窗掛電話,去他家借宿。第二天,他舒服了一些,但沒別的事可干。恍惚捱過白天,他去了瑜伽館。他晚到了半小時,女人們回望著他,笑著。他打了個手勢算是問候。他把自己的瑜伽墊拖到最后一排,這樣一來,就沒人注意他的表情了。
下課了,教室變得喧嘩起來。女人們邊說閑話邊去換衣服。余瑋在更衣室門口等待。韓璐把瑜伽帶卷好,對他說,你昨天沒來。
今天也遲到了。他的手不知該放在何處。他吞吞吐吐地說最近發生很多事,他幾乎都要放棄了。
你還是來了。韓璐笑了笑,把一樣東西交到他手中。黑色的錢夾里一樣也不少,身份證,現金和銀行卡都在。你前天忘在這兒的,她說。余瑋紅著臉,向她道過謝。趁女人們出來的工夫,他進了更衣室。他在里面呆了很久。
回校舍的途中,余瑋忐忑不安。推開寢室的門,他為錢夾的事向學友道歉。躺在床上的學友摘掉耳機,哦了一聲。他根本沒聽到他在說些什么。余瑋進屋,把兩支巧克力棒遞過去,又說了一遍。學友沒接他的巧克力。對方的瞳孔正在放大:你的變化可真大,其實你是怕寂寞才來找我的是吧……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和施舍……另外,你的錢,我會還的!學友躺回床上,拿耳機塞住耳朵。
這一夜,過得靜悄悄的。空氣中豎起了防護罩。捱到十點,余瑋躡手躡腳地爬下床,站在宿舍陽臺上,摸出煙,叼在嘴里。煙草的味道令人懷念。他下樓去了操場。跑道和籃球場上沒人,嘴里煙草味讓舌頭發麻。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余瑋告訴自己。他把煙和打火機扔了,看到垃圾桶那邊有老頭在拾垃圾,想到了父親的辭職信。他給父親掛去電話。父親沒睡,他希望兒子能過來一趟,他想見他。
家里的燈全亮著。客廳的茶幾上放滿新買的水果,父親坐在沙發上等他。余瑋進屋換上拖鞋,父親把屁股挪到一邊,把大半邊沙發留給他。余瑋坐下,父親削梨給他吃。他旋轉刀片的動作遲緩,笨拙,他肥厚而柔軟的手仿佛少了幾根指頭。余瑋接過雪梨,問父親過得怎么樣。父親把不多的頭發抹到一邊,說他沒把辭職信寄出去。辭職了怎么辦?除了和書本打交道之外,他對生活沒太多經驗。前兩天,女學生的父母找上門來,恫嚇說要他賠償損失。
賠多少錢都無所謂,她還是孩子。是我自作自受。父親擠響指關節,咳嗽了兩聲。他慢吞吞地拾起桌上的藥品,取出胃藥吞咽下去。他轉過臉,對余瑋說,能幫我給你媽打個電話?只要她肯見我,什么都好說……幫我最后一次?望著父親顫抖的嘴唇,余瑋點了點頭。
電話另一頭的母親頗為激動。在她看來,父親無可救藥。她屢次原諒過他,然而等待他的卻是接二連三的失望。毒瘤摘了,病菌還在,本質性的東西永遠也改變不了。母親模仿著父親的口吻,說,你和你爸是不是串通好了才和我說的?替我轉告他,這不是真的,他和那些成天在外面鬼混的男人沒有區別……另外,你別被他影響了。
爸,早些休息吧。余瑋放下話筒,把茶幾上的家庭影集塞回父親手中,回到臥室。
晚上,余瑋沒能睡著。第二天天不亮,他就出門了。留在家里,只會看到周圍的一切正在發酵,腐敗。而屋外的每一個人,和他沒有任何聯系,因而在圖書館消磨時間或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行走,反而顯得輕松。傍晚,他會按時去瑜伽館上課。教室的鮮花每周換兩到三次,韓璐和過去一樣,不偏袒地對待每一個人。女人們說他進步很快,他后彎的幅度逐漸增大,從下犬轉到眼鏡蛇的體式時非常流暢。一旦下課,她們就鬧鐘一樣響個不停,她們夸耀他的同時,根本不知道他早已走投無路。夏季,已經臨近尾聲,再過幾天就開學了。這期間,余瑋見過晨晨一次。男孩不情愿卻很有禮貌地同他問好。臨走,晨晨沒帶走他送給他的特種部隊玩具。
不知不覺間,下課時間又到了。余瑋換好衣服,捧著瑜伽服,猶豫著是否該把它留在這兒還是帶回學校。開學之后,他很可能沒時間來瑜伽館了,他有兩門功課需要重修。從更衣室出來,韓璐正在關玻璃窗。那件白色,鑲金邊的瑜伽服是她最喜歡的一件,她一轉身,胸前雪白的肌膚就露出一截。這帶給他奇怪又興奮的感覺。這段時間,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不再是少年,在她面前,他有了男人見到喜歡女人時才有的羞澀。他過去對她說了沒空上課和功課需要重修的事。
不忙的話,我們坐下來聊聊。韓璐回過頭來,請他坐在瑜伽墊上。她拿手撐住盤起的大腿,說,記得你第一次來上課的樣子?坐在最后一排,牙齒咬核桃那樣緊,每做一個動作都像是和誰慪氣。
當時,我想著解放全人類。余瑋勉為其難地笑了笑。
知道最難做的是什么?隨時放松眉心,保持微笑。她說著站起來,做戰士式給他看。這是他學會的第一個動作,如今做戰士式時,他依然不能像她那樣放松。
我做不到,余瑋說。她鼓勵他再試一次。他遲疑地擺正髖骨,胳膊齊肩抻直,彎曲一條腿,另一條腿呈四十五度角。嘴里的分泌物逐漸增多,腦海里萬馬奔騰。他滿頭大汗地垂下雙臂。他的樣子看起來像哭。他想一旦離開這間教室,事情就會恢復原貌,母親說的毒瘤和病菌的關系。
其實,已經好多了。韓璐把卷起一角的瑜伽墊拉平,說,有時候,進步不會那么明顯。越到后來越艱難。她的眸子亮得刺眼,仿佛可以把黑暗吸進去。
我不夠特別。大家都喜歡和尊敬你。他舔著嘴唇,不能承接她的目光。
你不是已經摘掉耳釘,戒掉香煙了嗎?你一直做得很好,大家都看到了。她伸過手,要來他的瑜伽服,幫他疊整齊并還給他。
這些都不難辦。余瑋沒把話說完,即將被人看穿真相的恐慌就隨之襲來。他站起來,用倔強而略顯生硬的口吻告訴她,不管怎么做,事情都會回到起點。我什么都改變不了!他深吸了一口氣,同她道別。出門前,他聽見韓璐在后面喊:不能放棄喲,隨時給我電話!他立定片刻,還是下了樓。玻璃門的反光折射出他晃悠的肩膀。
樓下那只黑色的流浪貓正在吃盆里的干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