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連幾個秋夜,我在遠離鄉土的街邊樓寓中,抗拒著窗外嘈雜紛嚷的鬧市夜聲,沉靜于燈下,用心讀完了李天斌散文集《漏網之魚》的全部篇章。一路領略,直至掩卷,感覺不枉一讀,且許多篇章值得再讀;這讓我很是驚喜,也很是意外。
真沒有想到,這個年輕人的散文,寫得這樣的好。我與天斌,同是關嶺縣人,老家相隔不過三十余里。未曾謀面就早聞其名,隨后相見相識也有了好些年頭,只不過總是匆匆一晤,一直沒有坐下來好好地敘談過。印象之中,天斌舉止斯文,沉穩、內斂而不張揚;總是安靜地坐在一個角落,或者悄然地站在人堆外邊,默默地聽別人說道。我知道他一直在寫散文,并且從鄉友的談論中得知他寫得還不錯,后來,我還曾受托向《山花》月刊推薦過他一組稿件。可是,卻陰差陽錯未及仔細閱讀。而收入這本集子的大部分篇什,早幾年就已陸續散見于海內各地文學刊物乃至散文名刊的海外版,竟然被我忽略而錯過了如此之久。身為天斌的老鄉和忘年交,我不由深感慚愧。
當今,文學寫作,以及文學閱讀,不幸面臨一個紛繁雜蕪、泥沙俱下的困頓環境,一個物欲橫流、人心浮躁的喧囂世界。快餐文化,以及所謂的時尚文化,有如當年的滇池紅藻,無休止地瘋長泛濫,充斥于網絡、報刊及至圖書,無時不在暴搶讀者眼球;甚至,往往一不留神,就會觸及各種打著“文學”幌子、卻連快餐文化都算不上的垃圾文字。而真正意義上的文學,則日漸被排擠而逐漸變得邊緣化;發乎內心關乎靈魂的文學寫作,則越來越變成了一種難能的堅守。在這樣的境況下,李天斌數年來甘于淡泊與寂寞,恪守自己的文學立場與信念,以高超的藝術姿態,寫下了那么多品質不俗的文字,不能不令人佩服和感動。
那些關于鄉土往事與追憶的篇章,純凈而詩意的文字,滿懷溫情與敬意的心靈敘說,讓我凝然在感同身受之中穿越塵世時空,一次次夢回桑梓,流連于已然逝去久遠的少年時光。山里的天空,鄉村的土地,以及這天地間大自然的季節流轉,風物消長,有如一抹濃重的底色,亙古地映襯著祖祖輩輩父老鄉親繁衍生息、辛勤勞作的苦樂年華。而我們――如我與天斌等輩,生為農耕民族的后代,在那一片蒼涼而貧瘠的土地上,依然存留著三魂七魄的氣息和磨難成長的腳印……這一切,是那樣的遙遠而恍若隔世,卻又是那樣的親切而依然如昨,讀來令人揪心;其實,這一切,在我們生命中消逝的瞬間,也同時定格在了我們的記憶深處。正如章詒和先生所嘆:往事并不如煙。
二
已往歲月的鄉土狀貌、風物人情,從記憶深處涌到李天斌的筆下,真實重現;我們從那些片片斷斷的真實故事里邊,無處不感覺著作者(“我”)的呼吸、體溫和心跳。因而,我們從文本中所讀到的鄉土往事,不只是寫實文字記錄下來的現實表象,其已然賦予作家的心靈觀照,具有了思想的亮度,構成了一道獨特的內心風景,也是作家傾情書寫的“塵世平民”的心靈鏡像。
李天斌對生命的關注,對生命存在的追問及思索,可以說幾乎是與生俱來。因為,在《漏網之魚》中,我們驚心地讀到,他的這種“生命學問”情結,正是從他自己的生命開始的。在講述了出世之初那一次死而復生的生命經歷之后,他這樣寫道:“……母親講述這些細節時,我還明顯地感覺得到她內心的恐懼和后怕。母親說,我真是死中得活,要是她同意父親把我扔了,要是那晚找不到外祖父,我早已不在人世。”
在母親所講述的這件往事之中,天斌尚在襁褓,不過是幾個月大的嬰兒。父母親在憂心如焚中,抱起他朝三十里外的縣城狂奔;而他在途中就沒氣了,父親想扔了,母親絕不放棄。趕到醫院,大夫聲稱沒救而撒手,母親仍決不撒手;直到母親把頭頂“烏紗”的外公找來發話,于是,得以搶救。最后,奇跡般地活了。這小子命硬,也命大。母親又找到一位草醫,費盡周折,醫好了。這就是母親!這就是母愛的力量呵!然而,劫難猶未了,活下來的孩子依然孱弱多病,母親依然用靈魂緊緊呵護住這條骨肉小生命,求醫問藥,求神拜佛,頻頻為子祈禱。母親的心里永遠篤信著一尊萬能的神靈,殊不知,對于兒女來說,她自己就是人世間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
所以,母親膽寒心痛的記憶,怎能不令九死一生的兒子在感受著生命的疼痛與脆弱之后,銘心刻骨而致使靈魂不安?他能體諒父親的粗放與無奈,但卻怎能容忍一個醫生在“救死扶傷”的冠冕之下對生命的漠視?我想,大約即是自此之后,李天斌便開始了對生命存在的關注和追問。
天斌在文中自喻為“魚”,而把這性命之初的生死劫看做是“魚”的第一次“漏網”――“像一尾漏網的魚,僥幸地存活。”而后又自嘲道:“在掙破此漁網的同時,我又鉆進了彼漁網。”――從死神的“網”脫逃,又落入了人間世的生存之“網”,以及此后不斷地因趨利避害而“漏網”。這是對人生命運的一種寓言式解讀,也是生命處在迷惘中的靈魂呢喃。 “魚”之于“網”,與錢鐘書的“人”之于“城”,如出一轍,如作者所頓悟,確有異曲同工之妙。
“生”與“活”,是如此的大不易,使天斌對自己生命的“根”十分在乎。一本殘缺的“家譜”,讓他在對祖先脈系的追索中噓唏不已,一腔溯源尋根、慎終追遠的悲壯;寒食、清明上墳掛青,老祖父一句質樸的俚語;怕祖宗們淋著雨,給他們來送蓑衣斗篷……被他視為這個傳統節氣的真正由來,至于什么介之推的典故,不過是扯淡,只疑為野史而已……我是誰?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這句恒久回蕩在地球村每個角落的千古名問,想必不止一次在他的胸臆玄響。于是,生與死、福與禍、苦與樂、貧與富、尊與卑等人類生存狀態及話題,便如魂附體,貫穿在以《平民的一生》為首卷的許多篇章之中,言說、引伸和闡釋。溫暖而從容的筆調,附著心靈的顫栗和叩問,滿懷對人世的珍惜和對生命的敬畏。
三
其實,天斌的“漏網”之喻,又何嘗不可以理解為是生命對于人世的珍惜?而這條幸運之“魚”,最至關重要的一次“漏網”,則是對生養于斯的土地的“背叛”。如果說,襁褓中那一次幸存之“漏”,是全賴堅忍的母愛和聽天由命的話,那么,這一次的叛逆之“漏”,則是他自己主觀能動的命運抗爭。作為農民的兒子,這當中似乎存在著某種人性的悖論;但是,如果沒有這次“叛逆”,李天斌就只能是另一種生存方式下的李天斌。那么,也許我們今天就不一定能讀到這本散文集的任何文字了。
承繼祖業,接力務農,是父親的最初期望;當然,他很快就失望了――兒子未及成年,就下定了逃離土地的決心。而后來,當他居然也對土地陡生恨意之后,就決然地站到了兒子這一邊。恨意何來?就因為貧瘠土地上無法擺脫的貧困!他理解了兒子,他知道,兒子何曾不愛自己祖傳的土地家園?可是,在無力改變貧困這個殘酷現實的無奈之下,唯有選擇逃離。祖祖輩輩對土地的那一份傳統情結,至此徹底崩潰。天斌心里明白,這將是父親們生命中永遠難以承受之痛。這一難解的心結,在《泥土上的春天》、《農歷的秋》以及《在農歷的天空下》等篇章中,他無不予以情深意切的抒寫,對鄉土的眷戀之情始終揮之不去。
在對這些往事的追憶及言說當中,天斌很誠實。做人的誠摯與為文的真實,可圈可點,可敬可佩。
在我們這個被稱為“初級階段”的社會,謊言與偽裝一向大行其道,有些事說得做不得、有些事做得說不得;所以文章上常見“敢于講真話”這樣的字眼,就可見講真話很不安全,很需要勇氣。像“背叛與逃離”這種良苦選擇和話語,如實道來,是很為尊者諱的。現在當然好得多了,若換到20世紀去,不給你戴個“反動”的罪名,也會給你扣個“思想落后”的帽子。然而,講真話,不是一個人,而是全人類的一種道德要求。所以,因講真話獲大罪又獲大獎的俄羅斯作家索爾仁尼琴說:有時候,一句真話,比整個世界更重要。這是說真話的普世價值。了解這句真言引伸,我認為,就文學寫作與閱讀來說,一篇散文的一句真話、一個真實的細節,其價值遠勝于十部小說中編造出來的虛假世界。天斌對自己親歷的生活往事、成長的煩惱與快樂的心路歷程,即便是不太光明的一面,甚至于涉及個人私密的空間,不掩飾,不回避,不諱言,敢于直面現實生活最真實的一面。真實,幾乎真實到殘酷,這正是李天斌散文的靈魂和魅力所在。
四
李天斌的文字,是從心靈泉眼中流淌出來的文字。
尤其是,他的鄉土散文語言,清純、質樸而自然,沒有硬“做”出來的痕跡,更沒有刻意的矯情和華麗鋪張,從容讀來,幾乎可以在想象中感覺出其間言說的語調和韻味。看似信手拈來,隨意揮灑,其實如果沒有恒心修來的基本功,那是拈之不來也揮灑不起的。愛好寫作的人都知道,在“文學是人學”的命題之下,文學寫作的藝術就是語言的藝術。語言文字的高下,決定著文章品質的優劣;然而,真正舍得潛心下力去修煉文字功夫的,至今恐怕仍然不在多數。竊以為,對文字的敬畏,也應如對生命的敬畏一樣,不可肆意擺弄,否則,文字就“活”不起來。
天斌的文字活泛自然,以至有的抒寫,已然達到一種行云流水的境界。這當然不是三天兩天就能求而得之的。他的文學緣,他與文字的密切關系,其來自于;所謂聚沙成塔,水滴石穿的漫漫過程,其實差不多都被寫進他的散文里邊了。我們在《民辦小學記》、《我的初中履歷》、《西關外的生活》以及《從北京走過》等篇章中,都可以窺見這位讀書人黃卷青燈的情景。如人諷喻“無聊才讀書”嗎?反正,讀書很苦,或很開心,都有人說。子非魚,焉知魚之樂與不樂?各人讀寫的感受,是不一樣的;我自己就比較苦,卻不能以為天斌也和我一樣苦。即便“無聊”讀書,也正是為了“有聊”罷。
我所能知道的,是從天斌的文章中估算出,他的書讀得非常多,古今中外的文學經典,幾乎都有所涉獵。無邊豐富的精神營養,在天長日久中潛移默化而成為他文字的質地與向度。于是,我們在他誦揚女性的《似水柔情》中,分享到了從《詩經》到唐詩宋詞等經典名篇麗句,在現代文體中的流光溢彩,活色生香;于是,在《寫給唐人的詩箋》中,旁聽他與李杜、孟浩然以及王維們的“靈魂對話”,是那樣的博學、睿智、自信、詩思飄逸而意旨高遠。而在他敞開心靈世界的字里行間,我們還瞥見了博爾赫斯、馬爾克斯以及盧梭、笛卡爾們求索游走的影子。因此,盡管天斌時常一個人獨處于塵世一隅,但并不落寞,書中自有高朋來。
深厚的文學經典閱讀,加上豐富的民間文化的養分――(如母親《在農歷的天空下》與布谷唱和念叨的節氣農諺)夯實著李天斌的文字功底,并正在努力形成他自己的語言特點和敘事風格。
這里還須一提的是,這本散文集里邊,最后的壓卷小輯“閱讀與視覺”――對師友作品的閱讀和評析,亦從另一角度顯見了作家已然成熟的文學修養。高山流水,直指要徑,鞭辟入里,獨陳見地,不人云亦云;雖不及評論家來得高深,但也使讀者受益匪淺。天斌的礪煉行程,再次證明了閱讀對于寫作之重要。當然,誠如戴明賢先生聯語:“有時傾盡千盅酒,何日讀完萬卷書?”不過,借《紅樓夢》中一句名言歪解“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足夠了。
天斌的許多散文,已然自覺切入了“靈魂敘事”的層面,在平實而透亮的文字背后,樹起的是直指人心的精神維度。近年來,“靈魂敘事”這一文學話語,之所以被謝有順等文學評論家不斷地強調和重申,其針對性無疑是極具普遍意義的;即便是“純文學”寫作,時下仍有太多不慮不朽而只管速成的產品,或無所顧忌地粗制濫造,或貌似華美實則蒼白無力。凡此種種,最根本的缺失,正是這種內在的敘事指歸。因而,當初我曾打算就天斌的散文寫作,嘗試從“靈魂敘事”這一理念說點什么,但我失敗了――什么也沒有說明白。
想起一位大師曾經說過:有的好散文是拒絕闡釋的。這個說法,在一些文論中也多有解讀――真正的好散文,讀了覺得很好,但好在哪里卻說不出來;一切評說和闡釋都顯得多余,反而會造成閱讀干擾甚至誤導。故而,好散文只能閱讀,只能在閱讀的怡然中去感覺它的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