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凱特??肖邦(Kate Chopin,1851-1904)是19世紀美國最重要的女作家之一。文學評論界在經歷了長達半個世紀的失語后,從20世紀中期開始密切關注這位女性作家,甚至一度把她稱為女權主義的先驅。肖邦所處的社會環境不允許一位女作家采取非常直接的方式來表達女性的反叛,而只能借助一些會使作品變得朦朧、模糊,即新批評理論所說的文本含混(ambiguity)的文學手法來表達對南方女性的關注。借助巴赫金狂歡詩學中的對位性原則,本文著重從《一個小時的故事》(簡稱《一個小時》)中對位性的狂歡表現形式,即加冕與脫冕儀式、小說中的對位因子、對位狂歡的文化參照等展開論述,不僅可以闡釋那些看上去模糊、含蓄甚至怪誕的,素被評論家指摘為“無法用適宜于出版的語言來表述”的象征主題,進一步探索肖邦在敘事風格方面的深層能指,而且更能準確把握她對于美國南方女性生存價值的探求。
一、狂歡化詩學及其對位性原則
巴赫金的“狂歡化”理論脫跡于西方古老的狂歡節文化。在狂歡節上,人們可以作為自由個體打破平常的等級界限,將一切社會禁忌拋之腦后,在廣場上隨心所欲地盡情狂歡,在這種消解權威、無所畏懼的狂歡中,交替更新的死亡、再生關系成為節日世界的主導因素。狂歡節的突出特點如全民性、烏托邦理想與現實的暫時相融性、狂歡性,以及對“死亡”的深切感受等相應地成為巴赫金“狂歡化”理論的主體內容。通過研究文學作品中的狂歡描寫,巴赫金揭示出那種隱藏在文學背后的巨大的人類狂歡熱情。他將狂歡化視為狂歡節上形成的整整一套表示象征意義的具體感性形式的語言,它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轉化為與之相近的藝術形象的語言,即文學的語言,也可以說是一種獨特的文學思維方式與世界觀。“狂歡節的潮流可以說打破了許多壁壘而闖入了常規生活和常規世界觀的許多領域……整個文學都實現了十分深刻而又幾乎無所不包的狂歡化”。[1]在狂歡節的形象體系里,不存在純粹的、絕對的否定,各種形象無不在極力抓住其矛盾統一體中形成過程的兩極。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中首次提出對位性范疇,將狂歡化的本質特征解讀為“一種功用……主張一切都具有快樂的相對性”。[2]對位性,指一個事物同時具有的相反的兩個品質,在狂歡詩學的構建中,對位性既是同一事物相反兩極屬性的對照共生,又是具有不同屬性事物之間的正反對照共存,“狂歡式所有的形象都是合二為一的,他們的身上結合了擅變和危機兩個極端:誕生與死亡(妊娠死亡的形象),祝福與詛咒(狂歡節上祝福性的詛咒語,其中同時含有對死亡和新生的祝愿),夸獎與責罵,青年與老年,上與下,當面與背后,愚蠢與聰明”。[3]作為一種基本的哲學立場,對位性原則是狂歡化詩學的核心原則,已經成為人們觀照事物,進行價值判斷的尺度和標準。
《一個小時》是肖邦短篇小說的代表作品,小說以極其精練的筆墨描述了在短短一個小時內,患有心臟病的馬夫人聽到丈夫死訊后前后矛盾的情感反應和自我意識突然覺醒的心理路程。小說篇幅簡短,卻充滿懸念,再加上滑稽、近似怪誕的意象描寫,使得意義模糊,甚至自相矛盾,處處展示了規約和自由、壓抑和超脫、生與死之間的二元對立。這與巴赫金的狂歡化理論的內涵和對位性原則有著異曲同工之處。小說中充滿了巴赫金式的狂歡因子,而且各種命題處處并置,謠傳與真相、期待與錯位、心臟病與心疾、生與死、個人幻覺與內心感受、自由與玩偶等對位性描寫演繹了一出南方世俗家庭的狂歡。
二、對位性狂歡在小說中的文學展現
對位性原則通常與狂歡化的主要表現形式,即加冕與脫冕儀式緊密聯系在一起。狂歡化的實質就是用全民性的廣場狂歡和加冕脫冕儀式來實現對權威的反抗和消解。巴赫金說過:“對文學的思維產生異常巨大影響的,當然是加冕脫冕的儀式。”[4]加冕和脫冕是狂歡節上的主要儀式,也是狂歡化的主要表現形式。在狂歡節生活里,加冕與脫冕是合二為一的對位行為。借助加冕與脫冕儀式,對位性潛移默化地影響到小說家的藝術思維,使他們在進行文學構思的時候,自覺不自覺地賦予其雙重意義。在《一個小時》中,主角馬蘭德夫人先是被加冕然后又經歷了脫冕,這種經歷恰如其分地反映了19世紀一個南方女性跌宕起伏的命運。
小說的狂歡色彩首先是借助馬夫人的加冕和脫冕儀式及其象征渲染而出的。小說開始,聽到丈夫在車禍中喪生的消息,馬夫人迅即放聲大哭,顯得十分傷心,然而這種悲傷并沒有持續多久,她一向循規蹈矩的表象和上下求索的內心之間的沖突突然之間迸發,她意識到丈夫原來對自己的所作所為“無論其動機是善良的還是殘酷的……這種做法(強加于別人的專橫的意志)絕不亞于犯罪”。[5]這種自我意識覺醒標志著馬夫人加冕儀式的開始,她擺脫了別人的攙扶,獨自回到臥室,釋然得沉浸在喪夫的自由之中。醍醐灌頂般領悟到人生的意義,她決定不再為了別人而活著,拒絕繼續在家庭中扮演“玩偶”角色,而要成為一個熱愛生活、享受生活的獨立生命個體。經歷著加冕狂歡的馬夫人心情愉悅,長期被禁錮的心靈得以釋放。小說中的景物描寫恰如其分地展示了興奮的跡象和希望的象征,對馬夫人的心情轉變予以了有力襯托,原來云朵層疊的天空間或露出一綹綹蔚藍的色彩,“透過窗口,她可以看到屋前廣場上的樹梢在新春的氣息中興奮地顫抖著。空氣中彌漫著芬芳的雨的氣息。窗下的街道上,一個小販正在叫賣他的器皿。遠處依稀傳來縹緲的歌聲,數不清的麻雀也在屋檐下嘰嘰喳喳地唱個不停”。[6]窗外廣場上萬物之間的狂歡景象恰似馬夫人此時剛剛得以釋放的心情,其實窗外的情形她每天都會經歷到,然而這一次的體會卻與眾不同,歡快的聲音、清新的氣味和生動的色彩所構成的畫面與小說開始她心力交瘁,沮喪灰暗的心情形成了鮮明對比。
當加冕后的馬夫人從臥室里出來時,她的“眼睛里閃爍著熾熱的勝利之光”,神態儼然像一位“勝利女神”,沉浸在加冕儀式所帶來的狂歡之中。然而,加冕的同時意味著脫冕,馬夫人的脫冕儀式隨之而來。戲劇性的一幕發生了,她的丈夫僥幸逃過了車禍,推門而入,這突如其來的情形迅即擊碎了馬夫人對自由的憧憬,也導致了她生命的終結。對于馬先生而言,他回家是想與妻子聚會,沒想到卻引發了妻子的猝死。通過這種對位描寫,小說深刻揭示了馬夫人在加冕與脫冕前后所產生的微妙心理變化和內心訴求。
《一個小時》中對位因素處處體現,任何一個行為、言語、景物描寫甚至場景的置換都帶有雙重的意義。小說中談到馬夫人的外貌時只提到她“有兩只白質纖細的手”,然而這幾個字卻暗示了她在家庭中的“影子”身份,不參加勞動,意味著她喪失了獨立生存的經濟手段,在家庭生活中處于附屬地位,這種對位描寫可以讓讀者更好地解讀馬夫人的精神困窘。小說中空間的跳躍置換也具有非常明顯的對位特征,故事的發生地點集中在馬夫人家中,“臥室”和“客廳”這一對空間分別向我們昭示了兩個不同的世界。樓下客廳是大家聚集的社會活動場所,是以她丈夫為中心的男性勢力主導的世界,馬夫人在那里更多是扮演著社會人的角色,在客廳她聽到丈夫死去的消息,做出了被認為是合乎南方婦道觀的“得體”行為,而臥室卻是她的私人空間,雖然與客廳的距離只有幾步之遙,卻讓她深刻地感覺“外在的現實和內在的生活之間的強烈沖突”,而這種沖突在本質上體現著一個獨立個體與強大社會傳統之間的不可調和的矛盾。
三、對位性狂歡的文化參照
狂歡節是一種文化積淀和集體無意識的產物,反映了人類追求平等、熱愛生活的永恒本性。通常在狂歡節上人們歡欣鼓舞,實現了自己的夢想。而在《一個小時》中,馬夫人卻死亡了。眾人以為她是因看到丈夫平安歸來,極度高興而導致了心臟病爆發,但實際情況卻是她因丈夫生還而幻想破滅,大受刺激而猝死。她的死具有雙重意義,本身就是一個極具狂歡化特征的對位體現。巴赫金認為重要的主人公都在臨近死亡(指遭到否定),目的是為了獲得新生。從表面上看,死亡看似一切都消失了,但死亡之后卻是復活。馬夫人作為南方女性的縮影,她的行為舉止,甚至語言和思維方式無不受到南方社會傳統的倫理道德范式的規約,她無法做到與一個強權社會的抗爭,哀莫大于心死,為逃避靈魂的奴役,她除了死,別無選擇;從另一個角度來講,作為一個鮮活的生命個體,她又有著心靈的訴求,死亡至少意味著精神上的解脫,甚至是重生,實現朗基努斯在悲劇中所倡導的“崇高”感。在這生與死的對比結尾之中,狂歡的意味達到了最高潮。
在《一個小時》中,肖邦把生與死等因素融為一體,打破界限,填平鴻溝,再現了一出在南方舞臺上延續了長達2個世紀的社會悲劇。馬夫人有著19世紀南方中產家庭女性共同的命運,在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里,她們的情感與個性遭到漠視或抹殺,長期處于一種“他者”的邊緣化地位,成為生活中一個個空洞的能指。一部分覺醒的女性試圖保持自己的個性化生存方式,本能地抗拒改造、被同化,但在強大的社會意識形態體系中,她們擺脫困境的努力無法獲得理解和支持,沒有多少成功的機會,甚至像馬夫人那樣碰得個頭破血流,直至喪失性命。除了馬夫人,肖邦筆下的其他女性,如《覺醒》中巴羅達夫人,也都生活在婚姻和家庭與自我追求間的夾縫中。她們對于自由的生死抗爭反映了南方家庭婦女們在內心深處的呼聲和自我意識的覺醒。這種聲音弱小然而綿長,在長達半個世紀里她們的特殊訴求與傳統的倫理道德范式產生著不對稱的較量,她們是孤獨的先行者。
結語
《一個小時》從藝術思維和體裁形式都體現著作家前瞻性的文學實驗,無處不在的對位描述有意識地強化了小說的狂歡主題,實現了悖論反諷的文學能指,演繹了一出文學的狂歡盛宴,進而折射出19世紀美國南方中產階級女性在婚姻家庭中尷尬的社會存在,體現了肖邦作為一名知識女性對于南方女性的同情和憂慮。
【本文屬于江蘇省教育廳哲學社會科學基金指導項目的階段性成果,編號08SJD7500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