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來,我當自己是一株玉米。這因為我的先人我的祖宗們,他們就像播種一棵玉米那樣把我放進泥土里,然后他們就作古了。他們從地上跳到天上,注視著我,時時提醒著我,你小子是從泥土里長出來的泥人,你走到哪兒,你都是個泥人,渾身永遠有泥腥味兒。所以,從一開始我就無法拒絕鄉村對我的浸染,鄉土之于我就好比喉嚨之于歌唱。我是一枚咸蛋,鄉村就是我的鹽水。
事實上,我非常討厭北中國的鄉村。
人群中間有巨大危險,那種大纏綿下的大動蕩,讓人無法招架。現實仿佛鑲了魔幻的框子,哪怕一件小事,也能把這鑲了魔幻鏡框的鏡面打碎,稀里嘩啦飛濺到渾濁的水里,引我膽怯和恐懼。季節意志之下的一切,簡單、沉悶、凜然、失序。村落的結構就是一條道路幾趟房舍支撐的,每個村落都是這副模樣,單一得讓人意緒疲憊。村莊里的風俗和倫理總是向著難以理喻的淵藪敗落,倘若從夢境里輾轉出來,意識了它,每個細胞都有憋悶感。可我又不能不感激,她的貧窮樸實,她的剽悍風流,還有那長天烈日,細雨蒼山,以豐富的影像給了我巨大的啟示。她的豐富和單純讓我在人生初年就受了致命的蠱惑。一些從生存開始和結束的實際問題,如梗在喉、芒刺在背,讓我極早開始了思考。我的心在密不透風的鄉野間流浪著,我向往外面,總想從苦難沉悶的鄉間突圍,可是,我沒有出路,被多少代人踩得泥濘的土路橫在眼前,可我不知道它的去向,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的出路。所以,我只能永遠地留守在那里,我只能在土地和人際間拼命尋找和掙扎,和一頭畜生一樣,在那里――我的家鄉――昭蘇太河北岸的李橋村,我無法回避古老風俗對我的限制和懲罰。我得承認,承認祖宗于冥冥中給我的暗示,我就是一個從泥土里來的人,我就是一株身體羸弱的玉米。
思考是被孕育。
因為對鄉村的思考,我被鄉村孕育了多年。于是,就有了許多關于鄉村的想法,時時要滋生在心間。其實,這對我來說,就是個自娛的游戲。如今,我能在頃刻間把我的鄉村嫻熟地拆卸和組裝。道路和村舍,房屋和院落,畜生和家禽,河流和田疇,倫理和風俗,死亡和新生,節日和人心……我不能說我已經是個鄉村的智者,至少,對于鄉村近三十年的變遷我是個稱職的知情者。
我發現,如果整個村子的人都去尋找一頭丟失了的牛,這就等于一頭牛放牧了整個村子的人。
生活在李橋村的人們,不知道貧窮的根源,不知道快樂的來頭,他們有那么多的不知道,但是,他們也是天下最有靈性的臣民。知道自己的不幸,卻不知道不幸的根由。所以,他們經常憑空憤怒,發泄的對象是他們自己和他們的親人。不懂得騙術,就不相信騙術,他們精于小算計,卻看不到人生的大賬。不去廟里燒香,卻知道過年的時候把祖宗請回來。不信神靈,卻世代怕鬼。希望別人說他們是孝子,卻要拿老人當驢使喚。可以兄弟相殘,遇到外敵的時候,卻能一致對外。一家人睡在一鋪火炕上,星空之下,夢境卻是那么疏異。大家坐在火炕上圍桌而食,一邊吃飯一邊搓腳丫子,要是那碗里的菜特別可口,就吐一口唾沫在里頭,然后在憤怒的目光下,嬉笑著完成一次小小的霸占;他們冬天打狍子,夏天下河摸魚……說不盡的風情呀,數不盡的紅塵。
李橋村是關東平原上萬千個村落中的一個,小小的,像歷史遺留在昭蘇太河岸北的一只破船,紅塵清影中,每個人是欲望的帆,每個人也是兇狠的槳。而我,是李橋的叛逆,我這個叛逆不是天生的,或者就是天生的。因為李橋人再貪婪粗鄙,可他們世代都有遵循,雖然也出過胡子、酒鬼、暴徒、強奸犯,但是,說實話,如我這樣的精神叛逆者從未聽聞。無論是胡子還是酒鬼,無論是暴徒還是強奸犯,他們都不想,也不能在祖宗的骨頭上刻下他們的卑鄙和恥辱,我卻早就下了這樣的腸子,一直在做毀滅祖宗清名的事。
這些年來,我以我的方式表達著對家鄉的憤怒,情緒或不可取,本心卻也真純。我實在不明白我那可愛可恨的鄉親父老,他們為什么在陽光下做鬼,祖宗生他們一顆心,他們卻要違背祖宗另外生一顆心,祖宗生他們一雙手,他們卻在每一只手的手心里再生一只小手,我看得非常清楚,那只小手才是他們自己的,那顆“外心”才是他們自己的。我的腦子里有萬千個疑問,而且不會有人給我答案。
思考是可怕的。
有那么一天,我忽然間發現我是殘酷的。我在意識中,我在一種濃情蜜意里,把李橋這個村落卷起,像一張煎餅一樣吃到肚子里。我的腳下是一片未被開發的荒野,我的周圍有齊腰深的蒿草,小動物們在其中亂躥。我的目光越過草尖,憤怒地注視著林莽邊際的祖墳,我矜持著,我努力繃緊自己的情緒,我血脈噴張,我的肚子里有咕咕的聲響。那一刻,我告誡了祖宗,這片土地已經被你們的子孫吸食得萬分貧瘠。不過,我還是要感激我的先人我的祖宗,他們生育了那么多貪婪成性的子孫,卻把我生成了一株樸實的玉米。
我知道,用小說的形式來熱愛那片土地有點兒浮浪,可我有什么辦法呢。我畢竟出生在生理肥沃精神貧瘠的李橋,我只能以襤褸泥濘的心,還有這決然背叛的筆,來講述那里的故事給我自己聽,語氣喃喃,雖然愿意服罪以一,要是泄露出去,就是家丑外揚,按照祖宗先人的脾氣,就是其罪當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