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出門的時候,似乎說了一句話,是什么話他沒聽清。他最近總是這樣,恍恍惚惚的。
但門肯定是關上了,因為他聽見了響聲,而且很重。他知道妻子是故意的,肯定是故意的。妻子一向細心,每次開門關門的時候,妻子都要囑咐他輕點。
他在想妻子說了句什么話——“我走了”或者是“你自己在家吧”——都不像,這些不像氣哼哼走掉的妻子留下的話,那么,她說的是什么呢?
冬日的陽光爬進屋里,顯得懶洋洋的。他挺喜歡自己的新居,這么大的窗子,臨江而居,前面沒有任何遮擋——他一直就有這樣的愿望,住一個前面沒有任何遮擋的房子里——他曾經把這個愿望和幾個朋友說過,大家都嘲笑他是異想天開,那時候還是夏天。
你除非住到農村去,他們說。
他不和他們爭辯,他看著他們訕笑的樣子很是懊惱,他想他們肯定沒有住過像他那樣的房間,整日不見陽光,簡直就是在地窖里生活。冬天,那里的供熱讓所有的人都絕望,在家里和在外頭差不多,水龍頭經常被凍裂,一冬天就得換四五個。有一天,妻子看廚房的瓷磚太臟了,用熱水去擦,不一會兒就聽到了一片爆裂聲,那些瓷磚像多米諾骨牌似的,嘩啦啦地鼓了起來,讓他們目瞪口呆。
于是,整個夏天,他們都在為找到一處理想的房子而奔走。他們幾乎走遍了這個城市所有的售樓中心,高層的、 多層的、市中心的、偏遠的。他們戴著安全帽,跟隨在售樓小姐的身后,心里懷著恐懼和希望,在那些大多未竣工的水泥和鋼筋構成的樓道里上上下下。那些售樓小姐十分熱情,只要你提出想法,她們好像就有應對的房源,他們開始還對她們信任,走到后來,他們一點信心都沒有了。他們最初的想法只是想找一個前面沒有建筑物遮擋的房子,但是看著看著問題就出來了,不是房間太大就是樓層不好,要么就是價格太高。他們不是錢多得沒處花的家庭,他們的想法實際上局限性很大,而開始的時候他們恰恰忽略了這一點。他們像一對本來要高高興興去旅游的人,興沖沖地趕到車站,卻突然被告知沒有這趟火車一樣,失望得一塌糊涂。后來,是一位朋友偶然提到了這處房子,朋友說房主因為離開這座城市要出售,價格便宜,地點還好,供熱更是沒說的。他簡直有些不相信,會有這等好事?
他叫上對這件事已經近乎絕望的妻子,來到這家叫作江畔雅居的小區,一看就相中了這套住房。他覺得這簡直就是上蒼為他和妻子的夢想準備的。真的無可挑剔,窗外就是松花江,一片洶涌的江水,一片大大的藍天,一片明麗的陽光,太好啦!他們差點歡呼起來。遠處的橋是新建的,叫彩虹橋,設計很現代,拱起的橋梁橫跨大江南北,新涂的油漆在陽光下發亮,紅紅的。入夜,江邊彩燈一片,簡直就是生活在童話里。妻子那時站在窗前摟著他的腰陶醉地說:真想不到,我還能住上這樣的房子。
看著憔悴的妻子,他心里涌起一片甜蜜的潮水,他覺得他終于讓她滿足了。
于是,他們忙裝修,忙購置家具和家庭用品,以神奇的速度搬進了新居。他以為他們從此住進了天堂??墒牵芸彀l現其實不是那么回事。
你能不能注點意,別把褲子放在床上。妻子說。
你能不能不在屋子里抽煙。妻子又說。
你能不能看電視別吃東西,搞得滿地都是。妻子邊擦地邊說。
妻子的禁令越來越多,多得他想要惱怒和發火。而且,這些禁令有的已經不近人情。比如,妻子規定他不準往家里領人,不準光著腳在地板上走來走去,甚至不準他站著尿尿。
過分了吧?他站在便池前不滿地說。
過什么分?你瞅瞅你尿的尿都滴答到哪去了?我天天還得給你擦屎擦尿啊。
他一看可不是,以前住的地方因為屋子臟而且暗,沒怎么注意,現在一看,太顯眼了。滴答的尿液在白白的地面磚上留下了明顯的痕跡。可他還是感到厭煩,不管咋說,家都應該是一個港灣,是他歇息的地方。他喜歡把書和衣服隨便堆放,喜歡在家里想怎么地就怎么地,可是自從搬到這里,這一切消失了,妻子把一切歸弄得井井有條,衣服放在衣櫥里和衣服架上,書放在書柜里。哪怕他隨意擺放,妻子也立刻就把它們放到該放的地方去。有幾次他找不到本來放在沙發上看了幾頁的書,他幾欲發火,可是看著蹲在那里擦地板、累得滿頭大汗的妻子,他就什么火都沒有了。他像一堆爐膛里被雨淋濕的柴禾,只是冒煙,卻沒法著起來。
他曾試圖勸妻子定期請一個鐘點工來打掃房間衛生,妻子堅決反對,妻子說,反正我在家里也沒事,用她們干什么?
時間一長,他覺得這簡直不是個家,在家里呆著簡直太累太麻煩了。因此,他在外面流連的時間多了起來,他喜歡和那些人在外面的麻將館里打麻將,他喜歡在那些骯臟的屋子里抽煙、說臟話和隨地吐痰,他覺得這才是真正的生活。而一回到家里,他就覺得別扭,像進了囚籠,一點都不舒服。
他現在想起來,好像剛才就是因為找一個材料,他把書弄了一地,妻子才甩門走的。
晚上妻子回來的時候,他沒看出有什么不妥當的地方。后來,妻子看電視的時候,他忍不住問妻子,你走的時候說了句什么?
妻子眼睛看著電視說:我沒說什么。
他突然變得有些執拗:不對,你肯定說了。
妻子有些氣惱地說:說了又能怎么樣,我過去說了那么多話哪句起作用了?今天你發什么神經,非要問我說了什么話?
他也覺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為什么非要問個究竟呢?他發現最近一段時間經常就是這樣,陷在一個念頭里就拔不出來,死死地被釘住,就是繞不出來。他想,是不是自己的心理出了問題?為了使自己平靜下來,他打開臺燈,捧上一本書看了起來,那本書的名字叫做《烏城地名故事選》??戳藘身摚鋈粚ψ约浩婀制饋恚@種書過去強迫他看他都不會看的,而現在看起來卻津津有味,他想,自己是不是老了。
她說的是什么呢?第二天上班坐在公共汽車上他還在想這個問題。他覺得自己又一次陷在里面不能自拔了,這讓他很苦惱,越是竭力擺脫,越是揮之不去。
她準是說,你死在家里吧。他想。
這樣一想,他嚇了一跳。他同時想起,很多天以前他們吵架時,她就說過類似的話。她的表情有些咬牙切齒,他甚至聽見了她牙齒的咯吱聲,他當時一愣,從脊背到頭頂都有些發冷。他覺得奇怪,他們之間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得咬牙切齒,階級敵人似的了?他一直以為他已經使她的生活得到了最大的滿足,他們從那么寒冷的房間一下子走到陽光下,她應該感到幸福才對,可是她為什么突然變成了這樣?
我恨死你了。她經常沒有來由地說,好像她今生是因為遇見他才如此倒霉,是他給她帶來了厄運。尤其讓他受不了的是,她經常莫名其妙地哭,那哭總是毫無來由,沒有任何征兆,也可能正和你說著話,她忽然就不說了,眼淚無聲地流下來,突然就滿臉滿腮,一塌糊涂??赡憔褪遣恢涝?,更糟糕的是,她自己也說不出原因。
到了單位,他發現屋子已經被收拾過了。女同事小葛天天比他來得早,掃地、打水、抹桌子,小丫頭很勤快,她的勤快讓他很反感,這小丫頭過于愛表現,而這恰恰正是他的弱點。見他進來,正在掃地的小葛突然抬起頭問他:你說這波蘭總統是不是被人害死的?
他一愣,他沒有想過波蘭總統的事情,他的大腦還沉浸在對妻子說話的猜測上。
小葛見他沒有回答,就停下來問:你怎么了,眼睛直勾勾的?我問你波蘭總統是不是被人害死的?
小葛的臉有些陽光燦爛,他當然想讓這張面孔繼續陽光燦爛,他知道她問的是剛剛發生的波蘭總統專機墜毀的事情,可是這些天讓妻子給鬧的,實在沒有時間去關心波蘭總統的事情。他同時就在想,小葛是怎么考上公務員的呢?這小丫頭整天除了看報紙、上網并從網上和報紙上發現點可笑的問題當作話題外,似乎什么都不懂。
有可能吧。他應付著說。同時想轉變一下話題,就問小葛:你們女同志為什么愛哭?
哭?我才不哭呢!有什么可哭的呀?小葛說。
話說出口來他就有些后悔,他看著小葛還有些天真的笑臉,他知道自己這句問話有些突兀,小葛還年輕,也沒有成家,她不可能理解家庭中的苦惱。而且,想一想,在他的印象中,小葛的確是個十分愛笑的女孩,她的笑和妻子的哭同樣不可思議,明明沒什么可笑的事情,小葛卻經常笑得前仰后合,咯咯的,像一只興奮的小母雞。
他想這可能還是年齡的原因,妻子和小葛怎么能是一回事呢?他不再看小葛,正襟危坐地望著窗外,小葛看出他不太想說話,就很懂事地出去打水去了,他就又情不自禁地陷進了自己的思緒。
他想起妻子說過的另一句話。妻子常常指著他問:你說你一天都干了些什么?
他自己也奇怪,是啊,我每天都在干什么呢?過去他自己從來沒有認真地想過,反正整天忙忙碌碌,過得挺充實挺快活的,他坐在那里試圖回想一下昨天的事情,居然有些記不起來。他費了很大的勁兒才勉強回憶起來,似乎有這樣一些事情:
上午9點多鐘,去醫院看一位朋友。朋友生病了,好像不是很重的病,朋友打電話說想他,想得要命(他當然明白,這肯定是假話)。他在醫院旁邊的鮮花店里買了一盆花,坐電梯到16樓。果然如他所料,朋友正在和同病室的人閑侃。他也加入了他們的閑侃,不一會兒(他覺得僅僅是一會兒),抬頭看看表,居然已經1l點多鐘了。別走了,朋友說,我們喝酒去吧。于是,出去喝酒。
下午2點鐘,回到辦公室,小吳在辦公室等他。他想起小吳是要讓他幫助賣點建材。小吳的老丈人開了一家建材商店。小吳看著他酒氣熏天的樣子說,改天再去吧,他立刻豪爽地說,不行不行,說好的怎么能不去呢(他也記不得是不是說好的)?于是他領小吳找到那個搞房地產的朋友。還行,朋友的心胸和他的肚皮一樣寬廣大度,雖然不經常見面,還是挺給他面子,說進材料可以,但是說不上什么時候給錢啊。他有些愣怔,不給錢怎么行,那還不如不辦呢?還是小吳有經驗,趕緊在旁邊說沒事沒事,不是壓不黃嗎?朋友說,就你這點小錢還能黃?朋友接著還給面子,朋友說,你這政府官員來一趟不容易,下午就別走了,我陪你打會兒麻將,晚上喝點小酒。
他一點都不想喝酒,也不想打麻將,因為中午已經喝得昏頭漲腦的了,可是不知為什么他還是答應了。麻將一直打到晚上,他和小吳都贏了,他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連說,這事兒鬧的,這事兒鬧的。朋友沒當回事,朋友說,你們公務員不贏誰贏呀?
贏錢是本事嘛!朋友繼續拍著他的肩大度地說。
小吳也有些不好意思,小吳說,晚上我安排。
朋友挺有性格,朋友說,你安排啥,到我這兒來能讓你安排嗎?于是就又喝酒,喝得天昏地暗,小吳后來怎么把他弄回去的他都不知道。他惟一能記得的就是,小吳曾經趴在他的耳朵旁邊問他去不去泡腳,他搖了搖頭堅定地說:回家。
這就是自己的一天嗎?他一想,居然嚇了一跳。
這天下班,他早早回家,還在菜市場買了兩條鯽魚,他知道妻子很喜歡吃魚。回到家里,他發現妻子不在家,起初他以為她可能回她媽家去了,一會兒就會回來,這種事情過去經常發生。他很少做飯,但是很會燉魚,他把魚燉上,手里還拿了本書,后來他聽見鍋里咕嘟咕嘟的,魚的香味很快在屋內彌漫起來。他聞了聞,很過癮,又開鍋看看,紅的辣椒,綠的蔥花都浮在上面,白白的湯都給煮出來了。
可是一直等到8點多了,她還沒回來。他終于忍不住給她打手機,妻子不耐煩地在電話里說:干嗎一回來就找我?你不回來時我什么時候找你了?
他撂下電話在那里愣了好長時間。可不是么,她的確已經很長時間不追他回來了。
他一直認為完全是一些偶然的原因,造成了他和妻子之間的隔膜。
仔細想一想,他想起幾個細節。比如那次買自行車,他想,那肯定是一個原因。
他記得妻子曾經對他說過要買一輛自行車,要那種轱轆很小的,妻子比量著說。他倒是看過妻子說的那種車,簡直是小孩玩具。他那時正在看書,便頭也不抬地開玩笑說:買那玩意兒干啥,將來有錢買臺汽車吧。
我可坐不起汽車,我只要有輛自行車就行。妻子說。
他放下書,對妻子說:要不買個電動的,還省事。
不,妻子堅定地說,我要買一個我能拿動的,我自己拿,省得求你。
他愣在那里,夫妻之間怎么能說求呢?
后來,他和妻子到那條自行車一條街上走了走,他們走了好幾家商店,也沒看見妻子說的那種自行車。在他們快要放棄這個念頭的時候,突然在一家叫做“騎士”的自行車商店里看到了那種自行車,有紅色也有藍色的,小巧玲瓏,放在那里很搶眼。他看見妻子的目光好像一下子被點燃了,亮了起來,他好久沒有看見妻子這樣的目光了。
他扶著車把問:多少錢?
車主正在答對另一個買車的,回答有些漫不經心:980。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問:多少錢?
車主再一次說:980元。
他看見妻子目光中那種動人的東西馬上就熄滅了。
妻子拉了拉他的胳膊說:走吧。
他知道自己當時兜里的確沒有那么多錢,不過980不是個問題,只是因為這次買房子、裝修把錢弄得緊了一點。他想,滿足妻子這點要求不難。
走在陽光下的時候,他安慰妻子說:改天買吧。
妻子說:不買了。
他看見妻子低著頭在前面很快地走著,一副很沮喪的樣子,雪在她的腳下咯吱咯吱地響,像一只老鼠在叫。
他同時也低下頭,無意中看見了妻子的鞋。那雙鞋已經有些舊了,那是一雙紅色的皮鞋,他想起妻子這雙鞋至少穿有五年了,鞋上面沾滿了星星點點的白灰,那是裝修刷漿留下的。他有些沖動,他想起這段時間里妻子一直在為裝修忙碌,她每天要往那個建材市場跑好多趟。
他說:給你買雙鞋吧?
妻子說:我這雙鞋還能穿呢。我挺喜歡這雙鞋的。
他奇怪,妻子已經四十多歲了,為什么還喜歡紅鞋呢?他覺得妻子的許多東西都不合情理,比如她喜歡梳一把抓的頭(他從開始認識她時就見她梳這樣的頭,只是結婚的那段時間她燙了頭),喜歡穿牛仔褲,喜歡穿紅皮鞋。在他看來,妻子這些不合時宜的打扮,是在與時間徒勞地抗衡,和衰老抗衡,有時候反而顯得有些滑稽。但是妻子不這樣認為,妻子說,我穿這些東西才顯得我還年輕,否則,還不知道要老成什么樣呢?
在這些事情上,他已經懶得和妻子爭辯。
他們路過一家擦鞋店,上面寫著一元擦鞋,他想,讓她擦擦鞋總可以吧。
把你那鞋打打油,收拾收拾。他邊說邊把她拉進那家擦鞋店。這一次她沒有爭辯。
從擦鞋店出來的時候,他看了一眼妻子的鞋,光亮了許多,但是在雪的映襯下,還是能看出鞋的老舊。
他想,改天一定給妻子買一輛小轱轆的自行車,一定。
但是,這件事他很快就忘了,他覺得許多事情就是這樣被忙碌淹沒了。不過,他還是搞不明白,這些就是他和妻子之間感情日見裂隙的原因么?
一上班,處長打來電話,讓他過去一趟。他搞不清處長找他干什么,處長很少找他談工作,他的工作很簡單,常年都是一樣,按部就班,處長一般也不過問。他和處長的關系也是那樣,不遠不近,處長找他讓他感到有些意外。
他來到處長辦公室,處長正在看報,處長早晨喜歡讀報。
處長聽見有人進來,從報紙上抬起頭說:老金,聽說你認識B書法家?
他說認識認識,他不知道處長是什么意思。
處長說:向他求一幅字畫如何?
他立刻就冒汗了。他和B雖是認識,可是……
他知道B的一幅字挺值錢的。
他說:處長,我——
他不知道怎么說好,他其實是想說錢怎么辦,但他覺得還是不好說出口。
處長這時候已經又開始看報,處長埋在報紙里的頭并沒抬起來,處長問:怎么?有困難嗎?
不是……沒困難,我是說要多大幅的,寫什么內容。他說。
他說完就后悔了。
處長撓撓頭說:我還真沒想這個問題,這樣吧,字越大越好,內容你看著辦吧,反正我是剛搬家,就是想在墻上增加點內容。
他立刻想起來了,處長搬家已經有半個多月了,他早就應該表示表示,可是一直沒表示,小葛他們肯定都去過了,因為那天小葛無意中說過處長家如何如何。雖然自己也剛剛搬家,可是你搬家大家可以忽視,處長搬家是不能忽視的,他認為處長是在提醒他。這樣一想,他就認為沒必要再和處長討價還價了。
他打電話給老丙,他知道老丙和B關系不錯,他希望老丙和他一起去能加重點分量。老丙果然有分量,B對老丙熱情有加,不但始終沒有提錢的事兒,還順便給老丙和他各寫一幅。這讓他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他知道自己完全是借了老丙的光。趁書法家上廁所的時候,他偷偷問老丙:要不要給他點錢。
老丙說:給什么錢?就我們這關系你給他錢那不是打我的臉嗎,一會兒請他出去一起喝點酒,敘敘舊不就得了。
他能去嗎?他聽說書法家剛剛離了婚,娶了一個小媳婦,正在被迫戒酒,已經很長時間不喝酒了。
放心吧,我們是四十多年的朋友了,四十多年啊。老丙感慨地說。文化大革命那會兒,他父母挨批斗,被關進了“牛棚”,他就躲在我家跟我父親學畫畫,那時候他一心想當個畫家,誰想到居然成了書法家?,F在大家都B老B老地叫他,可他在我眼里就是那個小B。不給誰面子他也得給我面子啊。
后來,他邀請書法家去喝酒,書法家果然很給面子,書法家把桌子上的紙一推,說:走。
吃飯的時候,書法家和老丙嘮得很動情,他們嘮起許多遙遠的往事,嘮起許多細節,都感慨唏噓,感嘆時光流逝,后來就嘮到了家庭,也可能是酒的作用,也可能是回憶的作用,書法家竟然動情地哭了起來,他大罵自己無能,大罵自己妻子不賢,兒子不孝。
B緊緊握住老丙的手說:老丙,許多人都以為我在使勁掙錢,其實不是的,我很冤枉啊,你說,我要那么多錢有什么用啊?
老丙也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兒,完全是這個后娶的小媳婦在作怪。他在邊上不斷地給書法家倒酒,看著書法家毫不拒絕地把酒一杯杯干掉,然后一把一把地抹著眼淚,他就在想,看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惱,誰都有自己的難言之隱。
書法家正說著,手機響了。接完手機,書法家破涕為笑,說:我兒子。我不是說沒啥用么,找我干嗎?
老丙說:讓他過來一起吃吧。
書法家說:讓他來干什么,不讓他來,我不愿意見他。
老丙說:算了吧,總歸是自己的兒子嘛。
書法家就默然了。
不一會兒,書法家的兒子來了,看上去是一個挺帥氣挺有禮貌的孩子,無論如何看不出他會是書法家說的那個不孝的兒子。讓他更奇怪的是,書法家一見兒子過來,居然一把將兒子摟住,像個孩子似的用頭在兒子的臉上蹭,倒是兒子有些不好意思,紅著臉推父親坐下。父子倆撇下他們,嘮起自己的事情,他們推杯換盞,嘮得熱熱鬧鬧。
他和老丙只好在一邊悶頭喝酒。
你能不能不抽煙。妻子惡狠狠地說。
妻子現在一和他說話就是這種腔調,他記得妻子當初是一個挺溫柔的女人,他搞不清楚她從什么時候變成了這種樣子。
他其實也想把煙戒掉,可不知為什么總是戒不掉,在家的時候還能忍住,一到單位他就不可遏止地想抽煙。特別是看見有人在他跟前抽煙,他就忍不住要一支,抽幾口后他立刻后悔,馬上掐掉。為了不讓妻子發現,他想了許多辦法。開始他吃口香糖,成板成板地吃。后來他在報紙上看到,驅除煙味最好的辦法是嚼茶葉末,為此他特意買了一桶茶葉,抽煙后就嚼一些。這一切都沒有逃過妻子的嗅覺,她好像有特異功能似的,只要他抽煙她就能聞出來,她的鼻子比狗還靈。
我不抽了。他每次都這么說,說得挺誠懇。妻子開始還信,后來就不信了,后來就只有這惡狠狠的話了。
我們不能過了,妻子說。你的惡習太多,簡直讓人無法忍受,你原來為什么不是這樣?
他想不起自己原來是什么樣子,是啊,我原來是什么樣子呢?我的原來被遺失在哪里了?有一次收拾屋子,他無意中翻出一張照片,是和一個同事(也是同學)照的,那是他們大學畢業不久,一起被分到這個單位時照的。就在江邊的大柳樹下,他們緊緊地依偎在一起,憑欄遠眺,風華正茂,目光中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和渴望。
他對著那張照片愣了很長時間,他覺得那張照片和照片上的人很陌生,他不僅對照片上的自己陌生,連那個同學都有些陌生了。他們雖然現在也還在同一個大門里進進出出,但已經很少往來了,他們和普通的同事已經沒什么兩樣。只是一次在一起喝酒的時候,那位已經當了處長的同學當著大家的面說,我和我的老同學干一杯。他沒想到對方突然提起同學這個茬,他以為這個已經成為處長的同學早已忘了同學的概念了。他不自覺地笑了一下(笑得肯定不自然),和處長同學碰了一下杯,然后把酒放下,推說是上廁所,離席走了。外面正下著小雨,他仰天長嘆,覺得自己的生活真的很不如意。雨絲落了他滿臉,涼浸浸的,從他的臉上淌下,仿佛淚水。夜的城市燈紅酒綠,雨中的街道反射著亮光,他走得跌跌撞撞,差點沒撞到一輛車上,車發出刺耳的剎車聲,司機罵了他一句什么,他沖司機傻笑著揮了揮手。在司機的眼中他肯定是個醉鬼,可是他自己心里清楚,自己根本沒醉。
妻子卻常常把那個同學當作參照。你瞧瞧人家怎么混的?這幾乎成了妻子的口頭禪。怎么混的?答案早就有了,同學遇到了一個賞識他的處長, 自己則遇到了一個討厭自己的處長,不過如此。是如此嗎?他其實也知道,不完全是。同學怎樣當上處長他是知道的,最初的時候,同學總是興奮地和他說那些他和處長相處的細節,包括他出差時怎樣伺候領導,包括他讓妻子為處長包包子,煮餃子,腌咸菜,下大醬,他要是把這些告訴妻子,也讓妻子去做,妻子還不得氣死?何況他沒聽說他的處長喜歡吃包子餃子,喜歡咸菜和大醬,他的處長喜歡的是釣魚。
小金,明天陪我釣魚去呀?星期五,處長走到他的桌前對他說。處長是當著大家面說的,當著大家的面,那就是說處長在給你面子。因為誰都知道,處長只和自己喜歡的人去釣魚??墒撬粣坩烎~,他當然也有些受寵若驚,只是沒把這件事情看得那么重要。再說,當著那么多同事的面……于是,他支支吾吾地說:我明天要參加一個同學的婚禮。
處長愣了一下,咧了咧嘴,處長的臉色有些難看,處長說:是嗎?婚禮?那好吧。
處長大概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下屬,處長走時還是大度地笑了笑,還拍了拍他的肩,給人的感覺是,處長的動作莫名其妙卻意味深長。
他立刻有些后悔,他從別人詫異的臉上讀到了答案,他知道自己其實并不了解同事,也不了解處長,他很想解釋一下,可是處長已經走了。
處長后來再也沒有找他釣魚,表面上看不出處長對他和以前有什么不同,只是關于他就有了許多流言,那些流言和工作沒什么關系,無非是說他有些驕傲有些狂妄什么的,他搞不清楚是從哪里傳出來的,他知道這肯定不是處長,因為處長不是那樣的人。后來大學生越來越多,那些后來的大學生可不像他那么迂腐,他們的主動精神和獻身精神讓他望塵莫及。他這才頓悟,他那時十二分地想陪著處長釣魚,只要是處長能找他,哪怕就是坐在旁邊看也好啊??墒怯心敲炊嗳酥鲃釉敢馀阒?安排)處長,處長根本不會再找他了。
為了彌補和處長的關系,他也作出一些努力,包括請處長吃吃飯喝喝酒,打打麻將什么的。經過這些努力處長開始有些同情他了,并且對與他喝酒打麻將感到膩煩(處長私下里對別人說,這老金真累人,請客光知道傻乎乎地喝酒,打麻將少給他一塊錢也不行,他可真是的),于是找他談話,于是他成了副主任科員,說白了就是相當于副處。對此,他已經很滿足了。可是生活不是這樣的,生活不是說你滿足就可以了,生活是有許多參照的,這些參照有時讓你無法滿足。
在相當長的時間里,他和妻子晚上像兩具僵尸,誰也不碰誰,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他不知道他們之間在哪里出了問題,他知道肯定不是生理和身體的原因,他對自己還是有把握的,早晨常常的勃起就是證明。有時候,看見妻子剛剛洗浴后那一臉煥發的樣子,他突然沖動起來,試圖接近妻子,常常是妻子的一句話就使他所有的想法煙消云散,土崩瓦解。
別碰我,妻子說著,同時就把身子轉過去。
他像燙了似的把手縮回來,他知道他們相親相愛的日子可能一去不復返了。他很懷念剛結婚時的日子,那時候雖然生活艱苦,日子卻過得有滋有味。下了班,他一心巴火地往回趕,騎著車子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直樂,總是哼哼著一些歌子。到了家里,吃著妻子做的飯菜,看著妻子忙來忙去,覺得生活真好。現在呢,現在早已經沒有那樣的感覺,他已經麻木了,更多的時間是在飯店里酒吧里歌廳里。他也曾試圖找到原來的感覺,每每早些回家,妻子卻有些意外,咋,今個沒局了?他尷尬地笑笑,邊脫衣服邊說,我想在家吃飯。他沒有看見妻子其實是一邊看電視一邊在吃飯,妻子端著一碗清湯巴水的面條,啃著咸菜,眼睛對著電視說:沒你的飯,愿意吃你自己做吧。妻子說是那么說,還是為他炒了兩個菜,破例地為他倒上了一杯酒,他也不知趣地喝了起來,吱吱的,竟險些喝醉了。
半夜醒來,他碰了碰背對著他躺著的妻子,不知道為什么,他今晚十分想和妻子說說話。
妻子動了動,嘟噥了一句:別碰我,螞蟻。
妻子的聲音含混而曖昧,反而進一步刺激了他,他問:螞蟻?什么螞蟻?
妻子說:好多好多的螞蟻。
他這才發現妻子是在說夢話,妻子的嘴好像吃什么東西似的嚼來嚼去,發出粘膩的聲音。
他把妻子搖醒,妻子說:干什么你呀?我不是告訴過你不要碰我嗎?你一碰我我好幾天睡不著覺。
他覺得真是悲哀,妻子怎么會對自己這樣厭惡,他們親熱的日子恍如隔世。
他還是忍不住問妻子:什么螞蟻呀?
我夢見咱們家以前的老房子了。妻子說,突然莫名其妙地抽泣起來。
哦,他一下子明白了。
他知道她說的那個老房子,那是許多年以前他們住過的一個部隊的房子。那時候他們剛剛有了孩子,沒有房子住,是已經在一個區屬幼兒園當園長的妻子作出了犧牲,主動要求到這個部隊幼兒園來當普通教師,才換來了一套房子住(可見那時候弄一套房子是多么的不容易)。房子很破舊,是日本人蓋的房子,地板上有很大的窟窿,晚上能聽見老鼠在下面跑來跑去,弄出很大的動靜,她經常嚇得偎在他的懷里。還有許多紅色的螞蟻,成群結隊地在屋里爬行。在嘗試了各種藥物之后,他們找到了一個最直接的辦法,用碟子裝上糖水,吸引它們并把它們淹死。令他們驚訝和奇怪的是,盡管他們每天用四個碟子(他們家里一共只有四個碟子)裝糖水,淹死的螞蟻無以數計,可那些螞蟻依然層出不窮。他們害怕了,不知道這場斗爭還要持續多久,這種尷尬一直持續到單位分給他一套房子。臨搬家前的那天晚上,他們幾乎一宿沒睡,他們像初婚一樣情緒盎然,折騰得老鼠都不做聲了。后來,他們打開燈,望著天花板,妻子嚶嚶地哭了。他摸著妻子開始變得渾圓的肩頭問她哭什么,妻子邊哭邊告訴他,是激動和高興的。
他們已經搬了好幾次家了,而且是越搬越好,越搬越不激動了。
他不知道妻子今天怎么又想起螞蟻了。
妻子后來冷靜下來,妻子說:咱們家又有螞蟻了。
他說:怎么會呢?
她說:真的,那盆鵝掌木的花盆里往外爬螞蟻。我一看見它就害怕,我怕它們再像老房子那樣到處爬。
那太可怕了。妻子說。
他說:你怎么不早告訴我,買點藥把它們殺死不就完了嗎?
妻子翻楞他一下說:告訴你有什么用?我告訴你的事情還少么?他覺得妻子很快就要變得忿忿的了。
他連忙安慰妻子,他說:我明天問問小葛,她在單位養了許多花,看她有什么好辦法。
不料,這句話反而惹惱了妻子:你別一天小葛小葛的,不用你管,我自己弄。
妻子說完翻過身去,不再說話。他不知道妻子又聽說了什么,照理說,他和小葛并沒有什么,雖然在一個辦公室里,人家小葛的雄心大著呢,根本就不把他這個副主任科員放在眼里,他想和妻子解釋一下。他悄悄地起身想看看妻子睡沒睡,妻子猛一回身,問干啥?反而把他嚇了一跳。
他把條幅交給處長,處長說:不錯嘛,寫得挺好,比我寫得強多了。
他很想笑,他知道處長說什么事情都習慣從自己的角度出發,比如夸這書法作品,別人聽了以為處長也是書法家呢,處長從來就是這樣。
他想走,處長對他擺了擺手說:老金,你坐下,我和你說點事兒。
這些年他已經懂得一些事情,特別是他成為主任科員之后。他表現出受寵若驚的樣子,小心翼翼地坐在沙發上,并傻乎乎地沖著處長露出笑意。
處長說:咱們要來個新局長,據說很年輕,和你的年齡差不多吧。我年齡大了,有些工作你得往前干啊。
他有點摸不清處長這句話的意思,他已經學會了裝傻,當你對領導意圖不清楚的時候,你只能裝傻。他斟酌了一下說:是嗎?
處長說:新局長明后天就到任了,我先給你透露一下,別人還不知道呢。
他有些感動,有些感謝這幅書法,他覺得要是沒有這幅書法,處長肯定不會和他說這些。同時覺得心里頭有什么東西在拱動,他想,媽的,總算換了。
處長看出了他的走神,處長說:你在想什么?
他連忙說:沒想什么。但他心里還在頑強地想,媽的,終于換了。
其實,細想一想,他不應該對老局長有什么不滿,他甚至說不出老局長有什么大的毛病,他不就是沒提拔你嗎?不就是沒重用你嗎?但他就是不可遏止地要高興。
后來,處長說了些什么他都沒太注意,處長也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處長就說:你回去吧,我會對你負責的。
他從處長的辦公室出來就覺得天高地闊,他想,處長肯定是有什么感覺了。正常說,這種變動處長是不會急于向他透露的,至少不會主動向他透露。這說明什么?說明處長和這個新來的局長關系不好,或者干脆就不熟悉,說明處長心里沒底。也許是處長怕將來某一天自己被重用而處長難堪,所以先鋪墊一下。他覺得自己的分析是正確的,本來嘛,自己是科班出身,這些年就是因為不會搞關系,弄成現在這個樣子,什么釣魚呀喝酒呀書法呀,統統他媽見鬼去吧。他相信隨著新局長的到來,單位里肯定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哼著歌兒走回辦公室,小葛正在澆花,瘦小的腰身今天對他居然產生了吸引力,他十分想和小葛說說話,關于單位,關于改革,關于人生,他其實是有許多想法的。
小葛感覺到了他的變化,小葛說:金處(小葛總是這樣叫他,就是金處長的意思,他也習慣了),有什么高興的事嗎?
小葛饒有興趣地盯著他,卷起的袖口露出白皙的胳膊,手里拎著的噴壺正在往外滴水。
他忽然有些警覺,他想,小葛說不定早知道了,小葛那么會來事,處長會不告訴她?事實上,小葛也有希望呢,自己年齡已經偏大,盡管機關講究論資排輩,可是這么多年的機關歷練已經使他悟出了許多不是道理的道理,他還是及時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
他說:我能有什么好事,還不是那些爛眼子事。
他發現小葛如釋重負地出了一口氣,然后出去打水去了,他聽見她在走廊里響亮地和別人打招呼。他也有些如釋重負,他想,虧得剛才沒有貿然胡說啊。
他正在辦公室里若有所思,有人拍他的肩膀,是那種很親切很領導的拍法。
他回頭一看,是處長同學。
不久前,他們班的班長老W從美國回來,處長同學把大家聚到一起,他本來不想去,可是拗不過處長同學熱情。大家聚在一起都很感慨,喝了許多的酒,唱了許多的歌,說了許多的話。班長出國也沒什么太多的變化,班長還是很班長的樣子,私下里對處長同學說,讓他對老金多關照,處長同學不斷地點頭,并檢討自己的確對老金關心不夠。這讓他很感動,想起那次喝酒自己居然悄悄溜掉的小心眼做法,立即后悔得要命。
處長同學說:新局長上任你知道嗎?
他說:知道。(他想,這全局都知道啊)
同學說:你有啥打算嗎?
他說:沒有。(他想,我有打算有啥用,關鍵是領導有啥打算)
這時候小葛進來了,處長同學立刻站了起來,處長同學一站起來,就習慣性地把手背到后面,顯出了處長的樣子,就有些居高臨下的感覺了。(其實,這只是他的感覺,處長大多都是這個樣子)
小葛見處長同學在,就說S處長在啊,我取點東西馬上走。小葛很懂事地沖處長同學笑了笑,是那種討好的很甜的那種笑。他和小葛在一個辦公室這么多年,他從來沒見小葛這么笑過。
處長同學很處長地說:沒事,我和老金談點事。
小葛打開抽屜拿點什么東西就慌慌忙忙地走了,處長同學又坐下。
處長同學說:這是關鍵時刻,你要做點工作,我和新局長是黨校同學,我可以給你說說話,起不起作用不好說,但是你要有所表現。
他有些熱血沸騰,他沒有想到處長同學居然這么夠意思,他剛才還對他的裝腔作勢反感得要命。看來還是妻子說得對,不是同學的毛病,是自己的毛病太多,太不適應這個社會了。
他連忙問:怎么表現?
他知道自己現在肯定是一副很下賤的樣子。連他自己都奇怪,怎么一下子就這樣了。
處長同學兩手拄著桌子,眼睛看著他,意味深長地說:有些事情大概不用我教,你得自己悟。機關里有些東西是規律性的,是大家都遵循的,我想你不是不懂。我還有點事,如果需要我在領導面前說話,你就吱聲,但盡量不要當著這個小丫頭(他指了指小葛的辦公桌)的面打電話,你要學會掩飾自己。
處長同學說完,走了。
他還是莫名其妙,他覺得同學說的幾句話等于白說,或者說等于什么也沒說。我要是自己能悟明白還用你來點化嗎?整個一個裝腔作勢。
他正忿忿著,小吳進來了。
小吳說:大哥,咋悶悶不樂呢?
他沒吭聲,他覺得這件事不能和小吳說,小吳嘴快在機關里人所共知,好在這小子根本不琢磨當官的事兒,一門心思做買賣。小吳私下里總說,我現在不著急,等我掙了錢往領導那兒一砸,沒個上不去的。
誰會跟錢有仇啊?小吳有小吳的理論。
小吳說:大哥,你不說我也知道,還不是提職的事,有什么意思,以你現在的年齡和社會關系,不如把精神頭放在和我一起做買賣上,我還能虧待大哥嗎?
他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墒?,許多人都勸我要珍惜這次機會。
小吳翻楞翻楞眼睛說:我知道是誰和你說的了,肯定是你們處長,對不對?
還沒等他答話,小吳就說:你可別信他的,他那是對新來的局長心里沒底,忽悠你呢。他和好幾個人都說過這樣的話。告訴你吧,他早就用上勁了,你不知道吧,前幾天你幫處長弄的那個書法條幅,現在已經掛在局長的辦公室里了。他要是想不干,還用這么溜須局長嗎?咳,你可真夠實在的了。
他有些吃驚:真的么?
什么真的假的,小吳說,我上午去找新來的局長簽字,親眼看見的。不是一個挺大的忍字嗎。人家早就知道新來的局長喜歡書法,把你給耍了。
他這才想起來,當初他曾經問處長要不要在上面寫上題款,即題贈某某,處長說不用,他以為處長不喜歡題款,現在他明白了,處長當時就打了這樣的主意,處長是把他給利用了。
小吳說:反正我是提醒你,你自己看著辦。別的忙我幫不上,你要是需要用錢吱一聲。
他沒注意小吳是什么時候走的,他有些愣怔,他覺得屋里很熱,熱得有些難受,他像一頭困獸似的在屋子里轉來轉去。
接下來的日子里,他總想證實一下小吳的話是不是真的。局長那里他是不能去的,可每當走到處長辦公室門口他就站住了。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開口,他覺得這個問題和處長的做法一樣,如果說出來就太愚蠢,太露骨,太沒意思了。他想不通的是,處長這樣做就沒有想過別人(當然主要是他)在局長辦公室里看見那個條幅會怎樣想嗎?
他把這個問題說給了小吳,小吳嘿嘿怪笑,說:處長重視的是局長怎么想,別人怎么想有什么用?
他覺得小吳說話太直截了當了,他不喜歡小吳這種直截了當。
可是沒有誰可以探討,小葛不在,辦公室就剩下他自己。昨天,處長對他說小葛出去做幾天臨時工作,處長沒對他說是什么工作,他也沒問,機關工作就是不該問的不問。但是讓他奇怪的是,小葛經?;貋砣∫恍〇|西,好像在外面很忙,很累,身上有一股奇怪的氣味,好像醫院的來蘇味兒。他不知道她在忙些啥,她每次回來連說話的興趣都沒有,要么急匆匆馬上就走,要么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醒來后又急匆匆走掉,招呼也不打,很神秘的樣子。
接下來的事情更讓他吃驚,有一次局長竟然直接打電話找小葛。小葛回來后,他告訴小葛局長找她,小葛居然一副輕描淡寫、不以為然的樣子說:我知道了。
那口氣就像局長是她們家的老鄰居似的,這讓他心里有些酸溜溜的。
他把這件事和小吳一說,小吳說,你還不知道啊,小葛的父親和咱們局長是老戰友。
是嗎?他有些意外。怪不得呢,他想。他想起同學處長囑咐的話,這才覺出,這小丫頭不一般啊。
虧你和她還是一個科室呢,她差不多對所有人都說過了,怎么就沒對你說?地球人都知道哦。小吳開玩笑地說。
小葛回來上班后,他就有些注意這小女子了。他發現小葛有了一些變化,比如她把一直怪模怪樣的頭發盤了起來,顯出一副正兒八經的樣子,經常板著臉說些單位的事,對他也不再金處金處地叫了,就直呼老金。
老金,我有點事出去一趟。小葛邊說邊抓起兜子,一陣風似的走了。以前小葛出去時還有點請假的味道,現在不過是和你打個招呼罷了。
他望著門口想,是不是自己過于敏感了呢?也許是,人在不如意的時候是容易變得敏感的。
他覺得自己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困境,內外交困。在家里,妻子很少和他說話,他覺得妻子更愿意和別人傾訴,他經??匆娖拮颖е娫捄鸵恍┧恢赖氖裁慈藝Z嗑。妻子過去的電話很少,幾乎可以說沒有??墒遣恢獮槭裁?,最近總有電話找她,他也曾接過幾次電話,是一個女人,那個人一聽是他就把電話撂下了。這更讓他有些心里發毛,開始他以為這個電話或者這個女人和自己有關,他注意觀察了妻子的表情,發現不是那么回事,妻子本來在電話里有說有笑的,嘰嘰咕咕,可是一見他進屋就皺起了眉頭,很快就撂下了電話。
他在家的時候,妻子不是蹲在地上擦地板,就是長時間地呆在洗手間里,不斷地往自己的臉上涂抹什么。他很想和妻子說點什么,可是一看見妻子那冷冰冰的樣子,他就知道他們之間已經無話可說。他只好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電視里演的什么他根本就不知道,恍恍惚惚的。后來他聽到電視的聲音冷丁大了起來,才發現妻子已經坐到了跟前,妻子看上去有些古怪,一張臉上除了眼睛,其他部分都被一種白色遮上,給人一種陰森森的感覺。
在他注意妻子的時候,妻子居然無聲地對他笑了笑,他更加不自在起來,甚至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恰好這時候電話鈴響了,他以為又是那個神秘的電話,結果是在北京念大學的兒子打來的。妻子拿起電話嗯哪啊的,充滿了柔情,她把腿蜷縮在沙發里,不斷地調整著姿勢,他這才看見以前那個溫順的妻子,那個令他心動的妻子。
他假裝在看電視,耳朵卻竭力想聽清楚妻子在和兒子說什么,可是越想聽越聽不清,妻子也好像看出了他的意思,故意壓低了聲音,他只能聽見妻子說出的一些斷斷續續的話,諸如是嗎、可是、可以、啊啊、就這樣吧等等,那些話根本連貫不起來,他無法猜測出它們表達的意思。
他突然很想和兒子說說話,他覺得自己很委屈,他覺得這個世界上只有兒子能懂得自己。他已經好久沒有和兒子交流了,他一直等待著妻子把電話遞給他,可是直到最后,妻子也沒有把電話遞給他。妻子撂下電話,居然哼起了歌,這屋那屋地走了起來。這讓他莫名其妙,有什么好事嗎?他盯著妻子,想問一問兒子的情況,可是妻子一看他那熱切的目光,居然板起了臉,沒了歌聲。
他想起了書法家的話,心里罵道:這個狗兒子,他怎么不和我說說話?
醒來之前他做了一個夢,逼真而又怪誕。他最近總是做夢,他以前是不做夢的,躺下就睡,可是現在總是做一些怪誕的夢。他懵懵懂懂地坐在床上,有些不解其意。怎么會做這樣的夢呢?他想。
他清楚地記得,他拉著妻子的手走進一個又—個房間,那些房間空曠而寬大,有許多的門,他們就穿過那些門,似乎在尋找什么,又似乎毫無目的。他們突然走散了,他大聲地喊著妻子的名字繼續往前走,推開一扇門,卻是懸掛著的樓梯,向下望去是深深的黑暗,他嚇壞了,因為他感覺到自己就在樓梯的邊緣上,很快就要掉下去了。
是妻子搖醒了他,妻子冷漠地瞅著他:你喊啥呀?
他說:我做了一個夢。
他很想和妻子說說這個古怪的夢,可是他發現妻子對他的話毫無熱情。妻子返身走回了客廳,他聽見客廳里傳來電視的聲音。
他只好自己回憶這個夢,這個夢讓他心緒不寧,他總覺得好像有什么不好的預感在等待著他。
早晨洗臉的時候,他對著鏡子看了看自己,鏡子里面出現的那個人有些陌生,一臉憔悴,面色蒼白,還稍稍顯得有些浮腫。
上班后,他去了處長同學的辦公室,處長同學有些意外,因為他很少來處長同學的辦公室。處長同學奇怪地望著他,又是沏茶又是拿煙,他把自己的疑惑說給處長同學,他們的談話不斷被來人和電話打斷,可是一旦他停下,處長同學就說:說完了嗎?給他的感覺處長同學是很認真的。他斷斷續續把自己的夢和妻子關于螞蟻的夢說給了處長同學,處長同學看著他那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反而笑了,說,你是太緊張和焦慮了吧。我認為,你妻子的夢體現了她對舊有生活的懷戀和對現實的不安,螞蟻在這里不過是一種介質,一個符號,它引導你們走回原來的生活。你的夢更多的是一種焦慮,說到底是你對自己缺乏自信,有一種恐懼和焦慮。
處長同學不愧是搞政治的,分析得頭頭是道。
處長同學說:還是別把夢太當一回事,說點現實的吧。我那天和你說完,回來后仔細分析了你的優缺點,我認為,你最大的毛病是不會隱藏自己,你和單位的人走得太近了。處長同學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怎樣表達,處長同學說,這么說吧,比如我,我是從來不在單位里交朋友的。真的,你別那樣看我,你說我在單位里有朋友嗎?處長同學自問自答,他做了一個手勢,果斷地說,沒有。
處長同學接著闡釋,為什么?因為在單位里你是交不下朋友的。你們有同一的目的,這就如同擠公共汽車,誰都希望自己上去,而不希望別人上去。在單位里只有同事,沒有朋友。同事你知道嗎?就是在一起共事,干共同的事情。你只有成了他們的領導,你才能在單位里獲得尊重,才有一大幫圍著你轉的朋友。其實,說到家,這不是朋友,這是因為你手中的權力,一旦你離開那個位置,這些朋友就煙消云散。這就是機關,你明白嗎?
他聽得毛骨悚然,原來處長同學是這樣看待單位和同事的啊!
處長同學嘆了口氣說:其實大家都不容易呀,有些事情你只看到事情的表面。你知道為什么每次機關體檢我都不去嗎?我不敢吶,我早知道我有肝炎,可是我要是被查出來,領導就得討厭我,我不但不能說我有病,還得在一些場合拼命地替領導喝酒,酒對肝臟的影響連傻子都知道,可是有什么辦法呢,誰讓你在官場上混了?再比如,你們處長為什么釣魚釣上了癮?還不是陪領導陪的。你看他在你們面前腰板拔得溜直,可是在局長面前他什么樣你知道嗎?再比如小葛,你知道她最近在忙什么嗎?新局長的老婆病了,她主動要求去護理,一個小姑娘端屎端尿的,你能干么?為了什么,還不是為了弄個一官半職的。你呢,你付出了什么?
小葛不是說她父親和咱們局長是老戰友嗎?他突然問道。
處長同學哼了一下說:是啊,如果不是老戰友還沒有這個機會呢。
哦,原來如此。
從處長同學那里出來,他突然有一種解脫的感覺,是啊,你付出了什么?你能心甘情愿地那樣做嗎?他立刻得出了答案:不能。
從那一天起,他又恢復了老樣子,每天按部就班,翻翻報紙,喝喝茶水,扯扯閑篇,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業余時間里,他撿起了自己曾經愛好的寫作,把這些年的經歷和感受寫成小說,居然還在許多大刊物上發了,這讓他自己多多少少有些意外,也有些成就感。他發現妻子居然有了笑臉。
他覺得處長同學說得對,他應該知足。每個人應該有每個人的奮斗目標,不一定所有的人都去當處長,當局長(因為當不上去),他覺得他當一個主任科員就不錯了。
處長現在反而經常來他的辦公室走走,處長仍然背著手,顯出對他關心的樣子,似乎總想對自己當初的承諾有所解釋,而他已經不需要了。有一次處長居然和他嘮起了小說,處長說,我也是學中文的,可我這一輩子都干了啥?真還不如你有個愛好。
處長說著說著竟有些動情,剛剛讓他覺得有些手足無措,恰好小葛哼著歌兒進來了,處長立刻就恢復了常態,挺直腰桿,踱出門去。他真佩服處長,他認為處長他們都是很好的演員。
小葛的努力很快有了成效,不久就被調到辦公室去了,并被任命為辦公室主任助理。她每天進進出出的總拿著一些文件,很忙碌的樣子,很快就有些像那么回事了。和同事說話不茍言笑,開始時讓人感覺有些不舒服,但很快也就習慣了,便開始主任主任地叫著。小葛留在這里的花始終沒拿走,他也懶得去澆,那花就一天天地枯萎。有一天,小葛突然回來,看到那些枯萎的花,大聲驚叫起來,她說:老金,你怎么不給我的花澆點水? 他慢騰騰地說:誰告訴我要給花澆水了?
小葛雖然有些不快,但沒說什么(小葛居然變得這樣有涵養,讓他感到有些意外,他有些為自己的小肚雞腸后悔),立刻找人把那些花搬走了,屋子一下子空落了許多。
岳母住院的消息是內弟告訴他的。內弟說,都挺長時間了,你怎么會不知道?
他這才明白妻子最近總不在家的原因,可是他實在想不起來妻子是否和他說過這件事情。
他很想去看看岳母,岳母對他很好,岳母是個很開通的老人,每次有病她都不愿意讓他們去看她,她總是說你們忙你們的,我一個閑人倒給你們添麻煩。他覺得這次自己一定要去看看岳母,他給妻子打了個電話,埋怨妻子不告訴他。
妻子在電話里說:我那天不是跟你說我上醫院嗎?可是你連聽都沒聽,還怨我。
他頓時語塞,啊,原來那天她氣哼哼地說的居然是這句話,這讓他有些意外,看來他們之間交流實在是太 少了。
下班之前,小吳晃晃蕩蕩走過來,神秘而曖昧地說晚上他要請客。他問都有誰,小吳得意地說已經約好了那個房地產公司的經理,希望他作陪。
他突然有些厭煩,不知道是對小吳還是對吃飯這件事情,總之很厭煩。
他說:不行,我岳母住院了,我得去看看。
小吳一愣,小吳說:什么時候住的?什么病啊?
他也一愣,他說不清楚岳母是什么時間病的,得的是什么病。
小吳就嘻嘻笑著說:撒謊吧?
他有些惱怒,他說:我說的是真的。
小吳說:那我陪你去。
他說:不用,你嫂子最討厭這些事情告訴別人。
說完,他不管小吳的反應,顧自拿起桌上的兜子就出了門。
當他推開病房的門時,看見妻子正坐在床邊上貼著岳母的耳朵說著什么,岳母的臉上掛著微笑。她們立刻就看到了他,她們的笑立刻就消失了,讓他感覺她們的笑和他有關,他立刻就忐忑起來,他囁嚅著說:我來看看您老。
妻子出去打水的時候,岳母說:小金啊,我跟你說你別不高興,小玲都對我說了,沒當上處長不要緊,當不當的無所謂,我跟小玲說,你們結婚的時候,他還不是在企業的辦公室當秘書嗎,現在不是挺好?如果還在那個企業,恐怕是你開支都成問題。
岳母的話讓他心里一陣激動,他已經很久不激動了。
妻子打水回來,岳母說:你們回去吧,我沒什么事,過兩天就出院了。妻子有些執拗,但岳母堅持讓他們都走。從醫院出來,妻子顧自在前面走,走得很快,他費很大勁才攆上,他說:我們在外面吃點什么吧,你怪累的,今天我請客。
妻子說:不用了,怪費錢的。
他聽出妻子的話明顯軟了下來,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聽見妻子用這樣的聲音和他說話了。他試著把手搭上去搭在妻子的肩頭上,妻子沒有像慣常那樣把他的手聳掉,居然溫順地把頭靠在他的肩上。
他想起,這很像多年以前他和妻子談戀愛時的情景。他把妻子的肩摟了一下,他們像喝醉了一樣在大街上毫無目的地走著。有許多車輛從他們身邊開過,車燈光照在他們的身上、臉上,他們一點都不顧忌,他們只聽見腳下傳出的踏雪的聲音。
他們相互依偎著,磕磕絆絆地在雪地里走著,妻子不時地仰頭看著他,把自己喘出的哈氣噴在他的脖子和臉上,鼻子凍得通紅,顯得溫潤而甜美,小貓似的。
妻子后來說:我不要你當官,我只要你高興,我只要你對我好。
當不當官我不在乎,我們都這個年齡了。妻子又說。
你什么年齡了?他突然很壞地問。
妻子愣了一下,突然頓悟,她用拳頭捶打著他說:你壞你真壞啊,你是個大壞蛋!
那天晚上,他們是走著回家的。他們后來想了一下,大概走了十幾里路。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