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的一個下午,我接到一個女人的電話。那時我在《掘城日報》當記者、編輯,干這個行當每天會接到很多電話,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我之所以要特強調那天下午接到一個女人的電話,是因為這個女人的聲音對我產生了強大的沖擊力。我記得我最初聽到這個女人的聲音時,不禁愣住了,時空突然發生了變化,我不是置身于逼仄的辦公室,而是躑躅于空曠寒冷的列車候車室,那時在冬夜,幾個旅人蜷縮在角落里,窗外朔風呼嘯,紙屑漫天飛舞,隱約看到兩條枯寂的鐵軌冰冷地伸向遠方,這時女播音員開始播送列車班次的消息,那種磁性,柔媚,溫情,母性的聲音,讓你心里一暖,并產生美好的遐想。那天下午,我聽到的就是這樣的聲音。
她對我說,你好,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想努力搜索記憶的角落,可是我的腦子一片空白,我完全被她的聲音俘虜了。在那一瞬間我似乎變得很虛弱。我聽到自己呻吟般地說,對不起,請你告訴我。
對方嘆了口氣,我以為你知道我是誰呢?
這時我緩過神來了,迅速掃描我的聲音庫存,結果仍然是空白。我再次說了聲對不起,并解釋說我每天都要接很多電話,真的記不得了,請理解。
女人說,好吧,我理解你,我是藍色妖姬。
我吃了一驚,我沒料到藍色妖姬會打電話給我。我們在QQ里聊天時,她要過我的電話。當時我很猶豫,可她信誓旦旦地說,我永遠不會打電話給你。我說,既然如此,為什么還要我的電話呢?她抖了一下窗口,做出一個俏皮的表情,然后說,網絡太虛幻,我想要一點真實的東西。我說,你怎么知道我給你的電話是真的呢?她說,我相信你。然而,藍色妖姬違背了當初的諾言,還是打來了電話。也許,這并不怪她。很多事情都是有自己命運的,它們會有自己的走向,誰也左右不了,這就是“水到渠成”吧?
你在哪兒?
我在南通啊。我能不能過來?
現在?
是啊!
南通離掘城只有50分鐘的車程,見面是太容易的事,可是我們在網上聊了整整半年,卻沒見過面,真是有點不可思議。說來也怪,不提見面,我從未想到過見面。網絡是虛擬的,但正是這種虛擬賦予了人們無窮的想像,而美正是由想像產生的,這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所以,我打算永遠活在這種虛擬中,可是現在陡然說到見面,卻有迫不及待之感。
那時正是初秋的傍晚,空氣中有了寒意和肅殺的意味,行人匆匆的腳步顯得傷感和惆悵,似乎并不是為了歸家,而是急著抓住點什么。也許,整個世界都是虛擬的,只有家里的燈光才是真實的。
我開始收拾文件夾,將編好的新聞稿送審,余下的留待明日處理。做這些的時候,我覺得有點手足無措。我有點激動。即將到來的與藍色妖姬的見面,讓我有點激動。
我走出報社,踱步來到江海路上。江海路上因為有文峰大世界而顯得熱鬧,文峰大世界的門口廣場正對青園路,它南接223線,這條省道是南通抵掘城的惟一道路。我已經在電話里告訴了藍色妖姬進入掘城的行走路線,如果不出錯的話,她乘坐的出租車應該直接開到文峰大世界廣場。
天色已黑,馬路上車水馬龍,喇叭聲響成一團。南通的出租車有個醒目的標志,車頂上裝著個笨重的廣告牌,而掘城出租車的車頂都是光禿禿的。我在尋找車頂上有廣告牌的轎車。這時我的手機響起來了,我一看是藍色妖姬的號碼,急忙按了接聽鍵。藍色妖姬問我,你在哪兒?
我在文峰大世界廣場等你啊,你到掘城了嗎?
我就在廣場上啊。
我怎么沒看到出租車呢?
我是開車來的。我的車牌號是778。
我身邊就停著一輛灰色廣奔,車牌號正是蘇F778。
我又驚又喜地敲了敲車窗。藍色妖姬打開車門。我看到一個紅衣女人坐在駕駛座上,對我莞爾一笑。因為車內光線黯淡,我沒看清她的面龐,只覺得她眉眼很嫵媚。
我鉆進車里,坐在她身旁。我聞到一股梔子花的淡
香味。
她問我現在去哪兒。
我說去海邊吃海鮮吧。
她問我,你會開車嗎?我沒來過掘城,路不熟悉呢。
我有點尷尬地說,還沒去駕校學呢。我讓她右拐,經過中醫院門口和通海橋,然后一直朝北。
她全神貫注開車,我呢有點難為情,因為我經常在網上和她聊關于性的話題,我時不時就沖動地對她說,要你,我要你。而現在當她真的出現在我身旁時,我卻窘迫起來。由于兩個人都不說話,氣氛有點僵。
她突然噗哧一笑,說兩個啞巴。
我也笑起來了。我沒話找話地說,其實我也會開車。
我真的會開車。有時去一些單位采訪,對方為了表示謝意,總是要請吃飯。我卻借機提出來,除了吃飯以外,還要對方派駕駛員陪我練車。對方自然應允。這樣,我的駕車技術便日臻精湛起來了。不過,我沒有駕照。要獲得駕照必須去駕校學上幾天,然后去考。不過,花錢也能買到駕照,我想什么時候去買一個駕照。
她把車停下來。她說,你來開吧。
我有點技癢,但還是忍住了。我說我沒有駕照,還是不開吧。
有我呢,再說這么寬的路,你怕什么呢?
經不住她攛掇,我坐到駕駛座上了。不過我還是有點緊張,尤其是在換擋位的時候。她讓我放松,同時還把著我的手換擋。她的手指修長,有涼意,我很喜歡。我希望她的手一直放在我手背上,但在需要換擋的時候她的手才會把著我的手。后來出了城,路上人煙稀少起來,不再需要頻頻變速換擋了,她自然就不再把手放在我手上了。而我消除了緊張后,變得駕輕就熟。她不停地夸我,你不是開得挺好嗎?開車沒有什么訣竅,多練練就好了。
我們來到劉埠大酒店。該酒店專營海鮮菜,并以活鮮聞名,掘城很多人都過來吃。
沒有小包間了,我們就在大廳角落的一張小方桌旁邊對面坐下。
我們情不自禁互相打量起來。
藍色妖姬有一頭濃密的黑發,剪成那種傳統的運動頭,沒有留劉海,顯出光潔的額,正是我喜歡的發型。她的臉形是瓜子臉,化著濃妝,但化得恰到好處,讓人看著舒服。眼睛細長,有點往上吊,特別柔媚,也特別迷人。穿著淺紅休閑西服,里面是純白的圓領襯衫,現在她把西服脫下來,掛在衣架上。白襯衫是收腰的,一下子就把她的婀娜勾勒出來了。我有點沉醉。而我也從她的眼睛里看出了我的影子,那是一個神情恍惚,眼神憂郁的青年,身材瘦弱修長,頭發過早地花白了,衣著很干凈,皮膚很白凈,因為經常浸淫書籍,他的舉止充滿了書卷氣。他發現這個女人是喜歡他的,而他也喜歡這個女人。
你為什么取藍色妖姬這個網名呢?
你知道妖姬的意思嗎?
當然知道,我念的是大學文科專業,如果連妖姬的意思都不懂,那不是白念了4年嗎?
說說看。
妖姬是侍女之意。南朝陳后主有詩云: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后庭。
不錯。我辦了個老年公寓,我就是那些老人的侍女啊。
那你是老板了。
不是老板,是侍女。
為什么是藍色的呢?
藍色象征寧靜。我希望我的后半輩子是寧靜的。
那么,你的前半輩子不寧靜嗎?
是的,很喧囂。我的琴瑟年華就在那些喧囂中一點點耗盡了。我再也耗不起了,當然,反過來說,我也沒什么可耗的了,如果上帝不能賦予我的后半生以寧靜,那我也無半點怨言。
你好深邃。
是嗎?深邃是藍色的另一層象征義。但我深邃不了,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很單純,單純得像個孩子。
我倒喜歡淺薄的,一眼就能看穿的女人。
呵呵。
能說說你喧囂的前半生嗎?
這哪里是一言半句能說盡的?我一直有寫書的想法,把我的前半生寫出來,要是能如愿,你將是我的第一個讀者。但我有種預感,也許我永遠寫不出來。或者說,當我開始付諸寫作時,我正在告別這個斑斕的世界。
你真的深邃。
能聊聊你嗎?你干嗎取漫步心靈的網名呢?
心靈是個博大的世界,漫步就是與這個博大的世界對話。
漫步有躑躅的意思嗎?
是啊,只有躑躅,我們才能看清這個世界的褶皺,而這個世界的秘密就隱藏在那些褶皺里。
你也很深邃。
惺惺相惜。
和你聊天很愉快。
我也是。
侍者拿來菜單,我讓她點菜。她認真地瀏覽菜單,因為拿不定主意而皺起了眉毛,那神情像極了小學生面對著一道數學難題。我起身去衛生間。等我回來時,她還正襟危坐,全神貫注地看著菜單。橙黃色的燈光下,她的側影很俏麗,既清晰又朦朧,我恍惚有做夢的感覺。
怎么,一個菜也沒點?
我不知道點哪個,花樣太多了,讓人眼花繚亂,還是你來點吧。她靦腆地將菜單遞給我。
我經常光顧這家飯店,但都是采訪單位請客,我只需要帶一張嘴來就行了,至于一頓飯要吃掉多少銀子,我是懶得關心的。現在拿起菜單一看,才知道菜價不菲,一盤清煮相思螺竟要30元。我是真心實意請她吃飯的,所以也就不管不顧了。我點了最貴的幾道菜:水煮基尾蝦,清蒸刀魚,紅燒黃魚,清蒸鯧魚,炒文蛤,吐沙泥螺,山藥煨海葵,還有一缽蟶湯。
太多了,太多了,怎么吃得了?她有點著急。
慢慢吃,今夜只屬于我倆,不行嗎?話一出口,我就發覺有點過了。還好,她并不在意,相反,倒有點感激我這么說。
我不善酒,她開車也不能喝酒,所以我向侍者要了飲料。
她攔住我,要侍者拿紅酒。
我道,你不是要開車嗎,喝酒怎么行?
她道,你不是說今夜屬于我倆嗎?我們就喝個通宵,明天酒醒了再回去。
難得她這么豪爽,我給她斟滿一杯,也給自己倒滿了杯子。紅酒倒在透明的玻璃杯里,像瑪瑙一樣好看。我端起酒杯。我說,來,為我們的第一次見面干杯。我這樣說的時候有點傷感,盡管我們兩情相悅,但我知道,我們不會有第二次見面了。
她舉杯與我的杯子碰了一下,器皿相觸之聲猶如環佩之聲那樣美妙。她一仰脖,將一杯酒都喝下去了。我不爭氣,做了幾次才喝完。
她又給我們的杯子斟滿酒。
我們開始吃菜。她吃得很文靜,吃不到咀嚼的聲音。搛菜的動作也很文雅。我總覺得一個女人是否優雅,首先是從吃相上表現出來的。她無疑是個優雅的女人。
吃了幾筷子,我就發現我陷于一個尷尬的境地。在網絡上,我對她有說不完的話,天南海北,漫山遍野,信手拈來。而現在面對她時,我卻不知說什么好了。另外,因為覺得彼此不會見面,所以在網絡上我并不將她當作一個人,而是當作一個符號。符號是沒有生命的,不需要尊重。所以我經常出言不遜,用污言穢語向她發泄,我甚至謾罵過她,調戲過她,將我內心積存的垃圾毫不留情地往她身上倒。因此,現在我坐在她面前時,真的有無地自容之感。
既然無話可說,那么就喝酒吧。不是說千言萬語盡在酒中嗎?
我們同時舉杯。她問我,為什么而干杯呢?
我想到了時間。時間是最好的祝酒辭。我的昨天乏善可陳,今天過得很窘迫,只有寄希望于明天了。于是我說,為美好的明天干杯。
我學著她的樣子,一仰脖,將一杯酒倒進去了。我從不敢這樣喝酒,可是一旦做了,也覺得沒什么。我對她亮了亮杯底,炫耀般地問她,怎么樣?
她沒有喝。她盯著酒杯一言不發。她說,很多人沒有明天。然后她又說,孫張氏走了,我剛料理完她的后事。說完,大滴的淚珠從她眼睛里涌出,有幾滴掉在酒杯里,發出砰然之聲。
你知道我為什么辦老年公寓嗎?
你是想賺錢,對嗎?
我辦老年公寓,不僅賺不到錢,每年還要貼進去很多錢。
那你干嗎還要辦呢?
幾年前一個冬天的傍晚,我開車路過小石橋時碰到一個拄著拐棍,踽踽獨行的老太太。小石橋你應該知道的吧?
我怎么會不知道小石橋呢?小石橋是南通一個很有名的去處。從掘城去南通,第一站就是到的小石橋。你繼續說吧。
當時天色已暗,馬路上人流洶涌,嚴重堵車。我正要打開車載音響,眼睛隨意往窗外一瞥,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發現了她。
嗯。
其實我是先發現了那縷白發。你知道嗎,飄揚的白發在薄暮降臨的傍晚特別刺眼。我的眼睛被刺痛了。于是我發現了頂著白發的老太太。
你剛才說是拄著拐杖?
是的,她的腿腳很不靈便了。她年輕時是那種身材高大的女人,然而不幸的是裹著小腳,七寸金蓮就是指的那種腳。顯然,她的粽子小腳承受不了她身體的重量。看她走路的樣子,你就明白什么叫顫顫巍巍。搖晃,顫栗,走一步退兩步,隨時都可能被風吹倒。
老太太是在過馬路嗎?
不是,老太太是想乘車。她挨個敲著車窗。可是停在馬路上的車,沒有一輛打開車門的。出租車司機不會做一個走路困難的老太太的生意,公車和私車更不會讓她搭乘了。于是老太太來到我的車跟前。
老太太想去哪兒呢?
別急,聽我慢慢說。老太太用手敲我的車窗。透過車窗,我看到一張蒼老的被歲月切割得不成樣子的臉。我搖下車窗。老太太抖抖嗦嗦地說,閨女,你送我去大莊好嗎?老太太說的是山東話,不過我能聽懂。因為外面太冷,我讓老太太坐進車內。老太太的腿已經凍僵了,怎么也抬不起來,我把她抱進了車。
你也太夸張了吧,你能抱得動一個身材高大的老太太?
老太太雖然個子高,但已經瘦成了一把骨頭,我抱她就像抱一個孩子。
相信。
老太太還沒坐穩,就抓著我的手說,閨女,行行好,你快送我去大莊。老太太的手粗大,布滿了厚厚的硬繭,很有力量,把我的手都抓疼了。我不明白老太太的意思。什么大莊?大莊在哪兒?老太太看出了我的詫異,急忙從懷里掏出錢來。是用一塊破舊的紅毛帕包著的一沓錢,有整票,有角票,還有分幣,充其量也就幾百元錢,后來我才知道,那是老太太一生的積蓄。
到底怎么回事啊?
我問了半天才明白,大莊是老太太的老家。后來我查了地圖,大莊是山東高密土莊鄉的一個小村莊。在那個冬天的傍晚,老太太竟然要讓我送她回老家去。
那天晚上你送老太太去山東了嗎?
怎么可能,老太太異想天開,你也異想天開啊。
那后來你送她去大莊了嗎?
也沒有,主要是大莊除了一個侄子,再沒有其他的親人了。
那她的親人呢?
她有三個女兒,一個兒子,但她卻沒有自己的家。
是不是那個老太太讓你萌發了辦老年公寓的念頭?
是的。我的出發點是,給無家可歸的老人一個溫暖的家。
在一個寒冷的冬天傍晚,一個衰邁的老太太出現在街頭,她要讓你送她去千里之外的老家,這到底是一個什么故事呢?
下次再給你講吧,我有事,先下了。88。
88。
那天晚上,藍色妖姬除了喝了幾杯酒,并沒有吃多少東西。她一直沉浸在憂傷之中。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于是不停地催她吃。
她告訴我,其實她并不喜歡吃海鮮。她還告訴我,南通也有很多專做海鮮的飯店,那兒的海鮮甚至比靠海的掘城還新鮮,價格也比掘城便宜。我說早知如此,我帶你去吃別的好了。她撫著酒杯說,我來不是為了吃什么,而是為了見你。還有,今晚我覺得特別孤獨,我想讓你陪陪我。
為什么要我陪你,而不是別人呢?這話我沒說出口。可能是她想把聊天從網絡移到現實中來吧,她來見我,不過是為了同我聊天而已吧。
一盤炒文蛤還原封不動地擺在那兒。我鼓動她伸筷子,我甚至還挾了好多放進她面前的小碟子里。我告訴她,文蛤是掘城最著名的特產,相傳乾隆第一次南巡揚州時,揚州知府派專人到南黃海之濱,也就是我們現在吃飯的地方采購文蛤,供乾隆品嘗。吃盡人間美味的乾隆從未嘗到過如此鮮美的佳肴,大叫“美哉美哉”,揮毫寫下“天下第一鮮”幾個大字,至今傳為民間美談。為了賣弄我的才學,我大談特談起文蛤。我和她聊起我對文蛤的考證經過。我告訴她,文蛤早在幾千年前就被人們發現了,在《周禮》與《國語》中就有古人對文蛤的記載。我還背誦了王安石、歐陽修和梅堯臣初食文蛤后寫下的贊嘆詩。
她吃了幾口,淡然一笑,我倒并沒覺得有什么特別 的,什么東西到了文人那里就美不勝收了。南通也有文 蛤,但我并不怎么喜歡,對不起。
我又舉起酒杯,來,喝酒吧。
她勉強抿了一口,酒我也不想喝了。
我嘆了口氣,菜你不想吃,酒也不想喝,那怎么辦?
她看著我。她的眼睛里淚痕尚存。她柔聲說,陪我坐坐不好嗎?
我說,孫張氏對你很重要嗎?
她沉默了,一小口一小口地呷酒。這時,斜刺里闖出一撥端著酒杯的人,高聲大嗓地走過來,為首的嚷著,劉記者怎么躲在這兒啊,太不夠朋友了。我一看,原來是掘城城管局的。我曾經為他們做過系列報道,卻從未叨擾過他們,在這兒碰到,難免是要喝酒了。
幾個人輪流向我敬酒,我已經快招架不住了。
敬完酒,他們都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她。如果他們不認識我的女朋友,我可以對他們謊稱是我女朋友,可是他們不僅認識我女朋友,還很熟悉。那么,我只有 向他們介紹是網友了。那時,社會上還剛興“網友”這個詞,在人們的心目中,“網友”是一個怪怪的概念。所 以,我干脆不介紹了。
一伙人終于吵吵嚷嚷走了。
我坐下吃了幾箸菜。有些郁悶。
她對我說,你去回敬一下吧。
我說,我實在不想去。
她說,不想去也得去,做人難,難就難在這里。
我把酒杯倒滿,硬著頭皮去城管局的那一桌敬酒。事情并沒有我預料的那樣糟,我倒是想豁出去,拼倒一個夠本,拼倒兩個賺一個,可他們都很照顧我,他們嘻嘻哈哈壞笑著對我說,少喝點,少喝點,不能影響你做事啊。
誰他媽的做事?做什么事?我突然勃然大怒。我把酒杯摜到地上,玻璃破碎的聲音響徹整個大廳。那幫人都怔住了。我也怔住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發這么大的火。
我回去,發現她不見了。餐桌上留有她抄寫在餐巾紙上的一首詩,我知道那是約翰多恩的作品:
沒有人是與世隔絕的孤島,
每個人都是大地的一部分。
如果潮流沖走一團泥土,
大陸就失去了一塊,
如同失去了一個海岬,如同朋友或自己失去了家園。
任何人的死都讓我受損,
因為我與人類息息相關,
因此,別去打聽喪鐘為誰敲響,
它為你而鳴。
我出去找她。原來她坐在車里。外面漆黑一團,有車燈閃過,我看到她在凝視黑夜。她說,我們走吧,我不想待在這兒了。
再回去吃點吧,要不那些菜不是白點了吧?我有點懊惱。
比起死亡,一切都算不了什么。她說。我已買了單。
真巧,我剛上線就看到你了。你好久沒來了。
是啊,挺忙的。今晚有點空,來看看你在不在線的。
忙什么呢?
侍候老人唄。你知道嗎,人上了年紀,就變成了孩子。我是在帶孩子呢。呵呵。
再聊聊那位老太太吧,她讓你送她回大莊,那她是從哪兒來的呢?
老太太其實就住在小石橋附近的學田小區。準確地說,是住在大女兒家。她在大女兒家生活了40年。
那她這么老了,干嘛還要回老家呀?
就是因為她老了。
不明白。
老太太40歲就守寡了,那時她遠嫁南通的大女兒剛生下頭一個孩子,大女兒寫信給母親,讓母親來帶孩子。老太太就背著行李過來了,這一呆就是40年。老太太幫女兒帶大了3個孩子,二女兒在西藏服役,特地跑到南通來生孩子,所以老太太一共帶大了5個孩子。
真不容易。
是不容易。那時老太太的大女兒和女婿都在郊縣工作,很少回來,把家就扔給了老太太,所以老太太便操持所有的家務,帶著幾個孩子過日子,非常辛苦。
嗯。
等到大女兒和女婿退休,矛盾就來了。
什么矛盾。
這個矛盾當然與時間有關,就是說老太太老了,她所有的牙齒都松動,掉落了。不僅牙齒松動,全身的骨頭也松動了,走不動路了,做不動家務了,要讓人來照顧了。
她女兒女婿養她啊,老太太對這個家有這么大的功勞,他們理應養她老唄。
事情沒有你想的這么簡單。老太太老了,她大女兒和女婿也老了。他們開始為自己盤算了:他們已經老了,本身已經自顧不暇,還有精力照顧老太太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既然他們不能照顧老太太,那么就讓別人來照顧老太太。
這個盤算是對的,無可厚非。
是啊,而且這個別人就是老太太的兒子和另外的兩個女兒。
他們也在南通嗎?
不。兒子和小女兒在吉林通化,二女兒轉業去了四川自貢。
真是天各一方啊。
可不是。兒子是愿意接受母親的,但是兒媳不同意。兒媳的理由是,老太太沒有為我家干過半點活兒,現在老了,做不動營生了,送過來讓我們養老,天底下哪有這么便宜的事兒?不過,兒媳的說法是擺不上臺面的,中國的傳統觀念里,父母親應該是由兒子來養老送終的。于是兒子來把母親接走了。與此同時,兒媳婦對婆婆的虐待也開始了。
老太太可以去小女兒家呀。
后來老太太就去了小女兒家。可是小女兒和公婆住在一起,房子又小,三兩天還湊合,時間長了肯定不行。
那再去二女兒家吧。
老太太也是這么想的。二女兒倒是孝順,去東北把老太太接到四川去了。大家都以為老太太會在四川過完她最后的日子。誰料老太太水土不服,整天拉稀。更重要的是,老太太開始懷念南通了,懷念南通的水,南通的米飯,南通的四宜糕點,南通親如手足的街坊鄰居。
那怎么辦?
最后還是回到了南通。
怎么回南通的?大女兒去接的,還是二女兒送回來
的?
都不是。說起來有戲劇性。有一天老太太扶著樓梯下樓,坐在馬路邊上曬太陽,突然聽到有人叫她。老太太抬頭一看,原來是鄰居家的兒子。鄰居家的兒子去自貢出差,剛穿過馬路,就看到了老太太。
這就叫無巧不成書。
老太太又驚又喜,顧不上說話,就要跟著鄰居家的兒子回南通。鄰居家的兒子死活不答應。鄰居家的兒子說,我怎么好帶你回南通呢?你要回南通,就讓你女兒送回去吧。
是啊,擱誰也不會帶老太大回南通的。
老太太噗通一聲跪下了,給鄰居家的兒子磕了個響頭。老太太哭著說,求求你捎上我吧,用不著花你的路費,你只要捎上我就行。鄰居家的兒子還能說什么呢?其實,一路上鄰居家的兒子是背著老太太回來的。
老太太轉了一大圈,還是回來了。
南通有句俗語,叫回爐的燒餅不香,況且老太太早就不香了。老太太是不應該回來的。本來女兒女婿準備安度晚年了,老太太一走,他們的生活變得平靜了,可是老太太一回來,平靜又被打破了。首先是女婿對岳母的不滿,而女婿對岳母的不滿,又造成了妻子對丈夫的不滿,妻子對丈夫的不滿,又加劇了女婿對岳母的不滿。生活在這種不滿中的老太太度日如年。
人老了就遭人嫌,甚至遭人痛恨。人老了真是一件丑陋的事,也是一件不幸的事。
有一次一個親戚來看她,老太太便向親戚訴苦,說是經常吃不飽。親戚就告訴了老太太的女兒。到下頓吃飯的時候,女兒盛了幾大碗飯擺在老太太面前,逼著老太太吃下去。老太太說我怎么吃得下幾碗飯。女兒說,你不是吃不飽嗎?今天我就管你個飽。老太太一邊吃一邊就哭起來了。這就是老太太晚年的生活。
難怪老太太要回大莊。
如果一個人經常找你錯,那這個日子真的是沒法過下去了。那天下午,老太太去衛生間解手,把大便弄到坐便器上了,女婿罵了她幾句。老太太回了嘴。以前女婿罵她,她是不回嘴的,但是那天下午她實在忍不住,回了嘴,女婿正在氣頭上,老太太一回嘴,火上澆油, 女婿讓她滾。老太太說,我滾到哪里去,這是我女兒的家。女兒站起來說,怎么是我的家,我是嫁給人家的, 這是人家的家。老太太一氣之下就拄著拐棍出來了。
你收留了她?
那天晚上我打算送老太太回家,可是老太太卻朝我跪下了。她非要讓我送回大莊不可。那天晚上我就把她帶回家了。
還是應該把她送回去。
第二天我找到了老太太的女兒女婿,他們看上去都是有知識有教養的人。他們都愿意把老太太接回去,可是老太太死活不愿回去。
你留下了?
是啊,留下了。老太太說,留下我吧,我還能干活,我給你做飯,我給你包大白菜餃子,我給你烙韭菜饸餅。
后來呢?
后來我就辦起了老年公寓。我發現南通有很多像孫張氏那樣被家人堂而皇之遺棄的人,我就是想把他們聚集到一起,相互取著暖走完最后的路程。
孫張氏?
就是那個老太太。七八十歲的女人都沒有自己的名字,她們都是跟著丈夫姓,她們的名字就是“氏”。
離開劉埠大酒店時是20點正。她讓我開車。我開得很慢。路上行人稀少,明亮的車燈照在路上,給人虛幻的感覺,間或有野兔快速穿過馬路。
我不知道說什么。她可能也是如此。正如她所說的,我們是兩個啞巴。兩個心事重重的啞巴。
走到半途,她說,我可以抽煙嗎?
當然可以。我說。
她點燃了一支香煙,問我抽不抽。我從未抽過煙,但我也想抽。她將點燃的一支香煙,放到我的唇間。我猛吸了一口,放肆地咳嗽起來。我停下車,吐掉香煙。我咳得縮成一團。她捶著我的背,急切地問我,不要緊吧,不要緊吧?她把我抱在懷里。我的臉頰貼著她柔軟的乳房。我聽到她劇烈的心跳聲。
到掘城時是20點50分,10公里路整整走了50分鐘。車在文峰大世界廣場停下。分別的時刻到了。我有點惆悵。我知道,這一別再也不會見面了。我認為網友的見面應該很浪漫,充滿了綺麗的色彩。然而,我與她的見面卻是這樣的情形。我與她聊了半年,其實我一直是個傾聽者。我聽她聊她的老年公寓,聽她聊孫張氏和別的老人,而她這次來和我見面,顯然也與她的聊天內容有關,我覺得這對我是不公平的。我很委屈。我多么希望我和她的見面,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見面。我多么希望我和她的見面有情色在里面。
我把手伸向她。她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冰涼,有些微的顫抖。我對她說,我要下車了。我打開車門,正要下去,卻聽到她說,你送送我吧,就送我到通州,然后你打車回來。
我重新坐回到駕駛座上。
出了掘城后,車駛上了寬闊的223線。我開得很慢。我說,聊點什么吧,在網上我們總是滔滔不絕,為什么進入現實就沒話說了呢?
她沒吭聲,卻把手放在我右膝上。我握住她冰涼瘦弱卻修長的手。我用一只手開車。我一只手也能把車開得很好。
我時不時就把她的手握得很緊。當我握緊她的手時,她的手就完全放松下來,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而我放松下來時,她又握緊了我。抵達通州時,我們的手還握在一起。
她忽然說,我們找個茶室坐會兒吧。
你知道嗎,我辦老年公寓還有個原因。
哦?
我沒有父母。我母親剛把我生下來,就因為大出血去世了。不久,我父親也抑郁而終。我是在育嬰堂長大的。我懂事后,看到別的孩子都有父母,我是多么羨慕啊。我想,我什么時候才會有自己的父母啊。如果可能,我想擁有很多父母。
所以你辦老年公寓,就是讓自己擁有很多父母。
是啊。你知道嗎,我想要父母,就是為了能夠照料他們。
有個問題我不得其解,你說辦老年公寓貼了很多錢,你哪來那么多錢的?你是化緣來的?
我沒告訴你,我有個實體,經營得非常好,完全能夠養我的老年公寓。
那你很辛苦,兩邊都要忙。
我喜歡忙碌的生活。我覺得生命的光華就是在忙碌中迸發出來的。
你有時間照顧老人嗎?
我每天都會抽時間去照顧老人。我和我的護理員給老人梳頭喂飯,捶背按摩,給老人端屎接尿。我試著和老人們聊天,但他們都不愿意和你聊天。
為什么?
他們只愿意和自己聊天。比如孫張氏,她每天都只和自己說話,老太太始終沒有從屈辱中走出來。她重復最多的一個詞就是“大莊”。她重復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就不該到江蘇來”。我設想,她把自己分成了兩個孫張氏,一個是生活在大莊的孫張氏,一個是生活在南通的孫張氏。兩個人相互指責,謾罵,和好。每天周而復始。也許,這就是老年人的生活。我經常這樣想:老年公寓其實就是老人的墳墓。他們沒有明天,只有今天,有的老人連今天都沒有了。
換個話題吧,別老是聊孫張氏了。
好吧。
我在一本文學雜志上看到記者對余華的一篇專訪,余華提到西德作家倫茨的作品《德語課》對他產生過影響,我也想找來看看,你有空替我到南通書城找找。
一定。
我昨天收到你為我買的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的碟片和《巴爾扎克全集》,真的很感激你。我欠你的太多 了。
別這么說,我們是朋友啊。
以后給我為你效勞的機會吧。
呵呵。我要下了,去老年公寓看看。我聽說孫張氏病了。
好的。再見。
再見。
與掘城一樣,通州也是個縣級市,但要比掘城氣派得多,也更像一個城市。通州有夜生活,而掘城沒有。我們將車停在上島咖啡。
已經沒有小包間,只好坐在大廳里。我們要了綠茶。背景音樂是一首小夜曲,好像是莫扎特的。這首曲子給我的感覺是,似乎時間在一點點融化到音符里去。
還是覺得沒有什么話說,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呷著茶。我喜歡昏黃的燈光,朦朧,有厚度和內涵。上島就是這樣的燈光。大廳的角落有幾對情侶相擁在一起,竊竊私語。她不時地朝他們看一眼。我隔著桌子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她含情脈脈地看著我。這時莫扎特的小夜曲結束了,開始放一首名叫《一瞬等于永恒》的輕音樂。
她顯得有點不安。我忽然想知道她的名字。在網上我問過她,她不肯說。問急了,她就說有機會見面告訴你。于是我問她,你叫什么?
她避開我的問題,說我們走吧。
上島就在大街上,有很多出租車來來往往。我想招一輛,卻聽到她帶著懇求的語氣說,你能陪我去南通嗎?
我當然愿意。其實我期待這個晚上和她發生點什么。她是不是也有這個想法呢?
她開車,我坐在她身旁。我很想擁抱她,有好幾次我想讓她把車停下來,但最后還是忍住了。一路上我們 聊了一些無關痛癢的話題,比如時政新聞,熱門影視,住房和教育。她告訴我,她叫朱黃氏。我笑起來,我說你也七老八十了吧。她也笑了。但接下來她說的話我相信沒有開玩笑。她說她已經守寡多年,丈夫是心肌梗塞去世的。
半小時后我們到了小石橋。她把車停在工商銀行門口,那兒泊著幾輛出租車,正是掘城的。
我做出與她握手的樣子。我說,朱黃氏,告辭了。
看得出,她有點不情愿地伸出手來。
我抓住她的手往懷里拉,但中間隔著換擋器,怎么也拉不過來。她說,坐到后面去吧。
在后座上,我們緊緊抱成一團。她絕望地吻著我的嘴唇,我被她吻得喘不過氣來了。她的嘴里有種薄荷的清香氣味。她把我的手按在她胸脯上,讓我撫摸她。我的情欲一下子迸發出來了。我把她壓在身子底下。她絕望地懇求我,要我,要我,快要我。然而在車上怎么要呢?她說,我們去賓館吧。
我記得那家賓館叫星海天大酒店,就在小石橋附近。
做完愛后,她在我懷里哭泣。她告訴我,她已經有5年沒做過愛了。我們喁喁說著情話。后來我們相擁著沉沉睡去。
早上,我是被衛生間水的聲音弄醒的。我睡眼惺忪地看見她在衛生間洗漱的身影。我想再睡會兒,但床頭柜上的一件什么東西吸引了我。原來是一只假發套,因為質地好,烏黑濃密的頭發就與真的毫無二致。我知道這是她的,這么一想,我吃了一驚。這時我聽到她向我走來的腳步聲,我閉上了眼睛。我從眼縫中看到的她與昨晚的她判若兩人。我眼前的她頂著一頭花白的頭發,因為卸了妝,滿臉深刻皺紋,面頰松弛了,眼袋腫大,完全是一個老婦人了。
她緩緩朝我走過來,俯下身來吻了我一下。我緊閉著眼睛。
她走了。她在跨出門的一剎那,還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
從南通回到掘城后,我沒打電話,也沒發信息給她。幾天后我登錄QQ,發現她已經消失了。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