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成年人,一個朝九晚五為生計奔忙、操心著柴米油鹽的主婦,忽然談什么星星月亮,似乎有點兒莫名其妙。我們的每一個日子從開始到結束,都有很多事需要惦念、算計、操持;這個過程又帶來了瑣瑣碎碎的歡喜和煩憂,盤踞心頭,纏來繞去。還有幾多閑心坐而談玄,去關注離我們數萬光年的東西呢?那天,就是因為上面說的這類事,心情很沮喪。像一滴墨跡掉在宣紙上,慢慢地洇開,直想得萬事百般無奈。郁郁的到了晚上,夜深了,我起身走到陽臺去關窗子。一腳邁出去,忽覺心里一清,仰頭望去,當空一輪滿月正全神貫注地看著我。我怔住了,渾身動不得,呆呆地與它對視良久,淚盈眼眶。月光深遠無邊,直照心底,純凈通透到極致,有一種大簡單,不知不覺化開了糾纏百結的心緒。它安詳地看著我,接納著我無聲的傾訴,帶著理解一切的洞察與澄明,直看得我塵埃落定,風息浪平。秋涼如水,心里卻溫暖,猶如身在教堂,恩承著神明的悲憫,沐浴著清朗和煦的柔光。這世界有月亮,真是人類的福祉。有生以來,我第一次這樣想。
可是,現在的人有沒有心思享這個福呢?月色下有幾人會抬起頭來,用心看看伴了我們祖祖輩輩、世世代代的月亮?漂浮在日子的河流里,想的是怎樣露出頭來,怎樣不沉下去,看不看月亮,甚至有沒有月亮,有什么關系呢? 何況它又不是太陽,不能給人類帶來實實在在的好處,真真切切的實惠。它太縹緲了。我常常看著黃昏時分就升起來的月亮感到怪異,它孤零零懸在光禿禿的樓群上,懸在煙塵浮動、汽車如螻蟻般涌動的馬路上,纖塵不染,寧神靜氣,與腳下的風景那么格格不入。它們本不該同在一片蒼穹下的。直到夜深沉,人間天上朦朦朧朧隱去了界線,才不再刺眼。萬家燈火漸漸入眠,紅塵寂寂,多少故事告一段落。月亮在人間靜悄悄地走著,看著一扇扇窗子里的人,有新人,沒有新故事。它什么沒見過呢?再過幾個小時,人們又從門里魚貫而出,各奔東西。出出進進,來來往往,就這么周而復始,沉浸其中。直到有一天,忽然在看到自己的同時看到了幾乎天天見面的月亮,柔柔的月光竟像一束閃電,剎那間照亮了那個混沌蒙昧的角落,被月光一洗,心中沉睡已久的那一部分蘇醒過來,在這一時這一刻有了感覺。從此,表面上看,日子與以往沒什么不同,內里的氣象卻已不是當初了。
草叢中一只秋蟲踽踽地唱著,七八聲,三兩聲,又是七八聲,這么有節奏,已然是首凄婉的長短句了。蟲活一季,人活一世,只有月亮,不知何日生,不知何時亡。“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人把月亮當風景看,可對月亮而言,人是流動的風景,月亮是千年不變的觀者。在月下看人間事,看見了昨天,也看得見明天。知道了明天和昨天,今天也就不那么要緊了;知道了什么是永遠,一時一事也就不那么要緊了。
想一想,和月亮星星的緣分是很奇妙的,像一個人,從小長到大,又從大長到小。開始對天上的事心生好奇,自然是在小時候。記得兒時唱的歌謠:月亮走,我也走,月亮和我是好朋友。我和伙伴們不停地在院子里轉圈,一個個腦袋瓜仰天而望,呀!月亮真的跟著我走呢,我快它也快,我慢它也慢。歌謠真靈,讓我們這群孩子大喜過望,然后便吵了起來:月亮是跟著我走的!不對,是跟著我走的!為了爭到月亮的所有權,我們便扯著嗓子聲嘶力竭地一遍遍念這童謠,認定月亮聽得見誰的聲音就會跟誰走。小孩子本不知道天地之間到底有多遠,既然一叫就走,那就跟我家的黑貓差不多,多了個伙伴。新奇一陣,就習以為常了,并不思量這個“朋友”有什么特殊。那時城里的天還干凈,夜晚,站在院子里的棗樹下,爸爸指給我和哥哥看:那是北斗星,那是北極星,那是銀河——我最喜歡找北斗星,它們真的像個大勺子。至于北極星,爸爸說它很重要,但我沒有無路可走、走向何方的困擾,所以對它不感興趣。牛郎織女的故事我也聽不出悲慘,倒是好生羨慕牛郎擔著的那一雙小兒女,坐在筐里忽悠忽悠飛那么高。五六歲時,父母帶我們去天文館。穹幕暗下來,天黑了,星星出來了。講解員講起獵戶星座、大熊星座、仙女星座、白矮星、光年——娓娓的聲音越來越遙遠——不玩了,該回家睡覺了——等我一覺醒來,父母正看著我笑。天已大亮——天文館里的燈都打開了,散場了。我就這樣接受了平生第一次天文學科普教育。兒時的我,在認識天空時是拒絕科學的,科學我聽不懂,誰繞著誰轉,誰離誰有多遠,有什么關系呢?有什么意思呢?我只要知道月亮里有搗藥的玉兔、銀河上有喜鵲搭橋就夠了。這種心態一直延續到很久以后。上大學時,學校有一座小天文臺,一天晚上,我尾隨正在學習自然辯證法的哲學系同學上了屋頂。等人家依次從天文望遠鏡里觀看完天象之后,我央求老師也讓我看一看。老師欣然應允。于是,我看到了像個坑坑洼洼的大玻璃球般的月亮,帶著“草帽”的火星——望遠鏡那端的它們和書上寫的一模一樣。這一端的我卻忍不住嘀咕:這就是月亮嗎?這就是火星嗎?我終于清清楚楚看到了這些天體,可是我不知道是滿足還是失望,它們太真實、太物質了,以至于我覺得它們是別的隨便什么東西,唯獨不是星星和月亮。如果我是阿姆斯特朗,驀然間站在沙礫遍野滿目荒涼的月球上,一定沒心思說什么一大步一小步之類的話。
夜空給予我深深的烙印是在十三歲那年。一個夏天的傍晚,我捧著一本《十萬個為什么》坐在院子里看得入神。借著屋檐下一盞昏黃的燈,天王星、冥王星、火星、木星一個個從書頁里跳出來,在我眼前旋轉,我看到了土星的光環,木星的橘色斑,看到了月亮上的環形山,也看到了從小就熟悉的牛郎星和織女星在二十多年前發出的幽光。看著看著,我情不自禁仰起頭來。不知何時,天已黑透了,寥廓夜空,深不可測,只有一兩點疏星,很遠很遠,神秘地一閃。這光是它們在何年何月發出的呢?突然,我渾身發冷,莫名的恐懼緊緊攫住了我,只覺得自己越來越小,就要被什么說不清的巨大的東西吞掉,從此無影無蹤,無聲無息,無痕無跡——我啪地合上書,逃也似的幾步竄進燈光明亮的屋子里,一顆心怦怦亂跳。
那個夏夜,今生不會忘記。那扇繪滿童話故事的望向夜空的窗子漸漸關上了,另一扇門在我面前打開了。
就是在那天晚上,我知道了一個重要的消息:有一顆星,叫哈雷彗星,每隔七十六年,它就會拖著長長的尾巴穿過茫茫太空迤邐而來,闖進我們的視野。上次人類見到它是在一九一○年。一九八六年,它將再次出現。一般人一生只有一次機會與它相見。我暗暗激動,想象著當遙遠的一九八六年到來時,我看到哈雷彗星的情景,神往不已。
一九八六年,哈雷彗星如約而至。我沒有忘記少女時代的心愿,但是,我沒有赴約。當時,為了迎接哈雷彗星,天文臺開放,人們可以通過天文望遠鏡看到它。一個朋友打電話問我要不要去天文臺看,我婉拒了。我甚至也沒有在夜晚仰起頭來,試著找一找那顆曾讓我心馳神往的星星。人生大多數心愿都是自生自滅。真正轉瞬即逝的流星是心愿,美麗地一閃,便燃燒殆盡,杳然無蹤。激情漸漸冷卻,好奇心終將淡漠,也許是自然法則,也許是長大成人的代價,不足為奇。但我還是無可奈何地惋惜。有什么辦法呢?
這期間自然發生了很多事。人間的事一多,頭就忙得抬不起來了。想想覺得奇怪,插隊時我在農村住了近兩年,鄉下天高地廣,星漢燦爛,我們在夜里搶收麥子、打場,下霜時看莊稼,整夜待在田野里,可為什么沒留下一丁點兒星空的記憶呢?那時心里裝的都是些什么呢?又過了些年。人活到一定的時候,慢慢就知道了人生本不該那么忙的。這時,眼睛開始往遠處看、往高處看了,心里也漸漸有了地方,不再擠得滿滿當當的,也不再那么喧鬧。心靜自然閑,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恰在此時,去鄉間度假。入夜,偶一抬頭,竟是滿天的星斗!不禁吃了一驚。星星們似曾相識,遙遙地打著招呼。看著看著就想起來了,我們是在星星的環抱中,我們落腳的星球只是萬千星球中的一顆,每個人只是眾多生命里的一個。人本是活在常識中的,可恰恰是常識最容易被人忽略和拋棄,因為常識雖不起眼,卻蘊藏著強大的力量,對擅長妄想的人類是有威脅的。有時候,知道常識與接受常識有很長一段距離。我很慶幸自己能看到這樣的星空,如果常常有這樣的星空當作參照系,是不是可以活得明白些、簡單些呢?更何況,活在滿天星斗中間是一件多么美麗的事啊!可惜,我們這些都市人沒有這樣的福氣。
我想通了星星和月亮為什么在夜色降臨之前就早早俯瞰人間,明白了淺淺的殘月為什么在朝陽熠熠時仍遲遲不肯離去,明白了滿城華燈之上的一輪明月為什么看上去那么孤獨,清冷。它們是想給埋頭奔波的人們一個提醒,一點安慰,一些寧靜。
現在,我把月亮當成了神交已久的知己,見到它,默契地打個招呼,在心里一笑。或是在夜深人靜時看它一會兒,再回房間睡覺。人世的糾纏會伴隨我們一生,但月亮和星星也會伴我們一生。那晚在陽臺上的邂逅,使我和月亮再續前緣,小時候念的歌謠像個早早訂下的盟約,幾十年后真正兌現了。我還渴望著在山野間見到月出東山、星垂四野、河漢迢迢的景象,我會像一個遠古時代的人,在燦爛星空下匍匐膜拜,手舞足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