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悄悄地來了,又靜悄悄地走了。當(dāng)然,見面時我們總少不了寒暄,走時也必定會打一聲招呼:“我走了啊!”“我出去一下啊!”……聲音里透著親切。然后,挎著那標志性的軍用小挎包,他就輕輕地下了樓——時光荏苒,屈指數(shù)來,我和慶邦在京城的同一個屋檐下,相識與相交已有十多年了。十幾年抑或幾十年,他的綠色軍用小挎包也新?lián)Q成了褐色的小挎包,但與我們?nèi)粘=煌那樾螀s基本沒有變。來了,收拾好自己的房間,他就默默地坐在里面寫小說,每天只寫一兩千字。完成好自己規(guī)定的任務(wù)就收工。成天沉浸在自己創(chuàng)造的小說藝術(shù)世界里,他有些陶醉,也有些幸福。
當(dāng)然,我們也要經(jīng)常交流一些工作的。
他除了是北京市作家協(xié)會的副主席、專業(yè)作家之外,還是我們中國煤礦作協(xié)的主席,是《陽光》雜志的前任主編,現(xiàn)在仍然是我們雜志的特約編審。有時,為了作協(xié)和雜志的事情,我會到他的房間,坐在他的沙發(fā)上向他匯報工作;有時,在寫作的間歇,他也會捧著茶杯,靜靜地踱到我的房間說上三言兩語。這樣,作協(xié)和刊物的很多事情一下子就談好了。正兒八經(jīng)開會的情形也是有的——開會總少不了講話,看他漫不經(jīng)心,但話一出口,卻是深思熟慮,說得特別認真。比如,煤礦作協(xié)每四五年會評一次“烏金獎”,對這個全國煤礦文學(xué)的最高獎項,領(lǐng)導(dǎo)們都很重視,啟動大獎的時候,大家一起開會,我們說些評獎上瑣碎的工作,他強調(diào)的是評獎的紀律。他要求大家認真,提醒大家注意保密,尤其不要接受別人的“信封”云云。說得大家都笑,笑過之后,大家對他的鄭重其事和周到細致都心生敬意……有時,我們雜志社幾位編輯為一篇稿子爭得面紅耳赤,相持不下,我就會拿給他看,他立馬放下手中的活計,不僅認真看,而且還認真地寫出審稿意見。作協(xié)發(fā)展會員、培養(yǎng)新人、開展活動……煤礦作協(xié)和刊物若說這些年取得了一些成績,與他這種認真的工作態(tài)度和責(zé)任心是分不開的。
說起他生活中的認真勁兒,從我們偶爾的娛樂活動中也看得出來。他好玩牌,出差在外,朋友們趕在一起,就有一些撲克的牌局;工作之余,一年里也會有三五個朋友相邀玩幾場牌。他出牌慢條斯理,不能說大家都透著心智與算計,但該出的出,該閃的閃,他從不輕狂和隨意,若輸了牌,最多自言自語一句:“唉,打得真臭!”開始打牌時,我總有些胡鬧,一時興起,出牌時嘻嘻哈哈,就有些玩笑的成分,他看出來了,輕言慢語地說:“打牌要認真,打牌都不認真怎么行呢?”……“敬畏文字”“誠實勞動”“用心寫作”“憑良心”這些平常的話,都是他寫“創(chuàng)作談”時用的標題。他這么寫,在別人看來,也許只會當(dāng)作一種老生常談,但對于我們這些天天與他相處而了解他的人來說,卻知道他是怎樣的言為心聲,怎樣的一種自省與修煉——我這樣說,或許讓人以為他是一個愛“較真兒”的人,其實也不是。他是一個寬容的人,甚至顯得十分寬厚——
早些年,他與我的四五位同事一起坐在一間大辦公室。那里,電話鈴聲此起彼伏,忙忙叨叨,他卻像一位入定的老僧,在自己的桌上寫著小說。后來,我們倆人在一間辦公室,我的工作電話多,又喜歡手不離煙,屋里經(jīng)常煙霧繚繞。他一進門便放下自己的小挎包,照樣伏在桌上寫小說,弄得我過意不去,他卻泰然處之,絲毫也沒有責(zé)備的意思。實在寫累了,自己就從屋里踱出去,散步、曬太陽,或者找一塊綠地活動一下筋骨。完成了自己的寫作任務(wù),他另一種休息的方式就是下樓去拿報紙和信件,然后翻翻報紙和雜志。再后來,我們好不容易弄了兩個房間,他才有了一間真正屬于自己寫作的房間。盡管頗費周折,他卻沒一絲厭煩,更沒有一句怨言。
寫作是要有一定的定力的。慶邦就是屬于那種有定力的人。這不僅表現(xiàn)在他對工作和生活的態(tài)度上,還能從他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上看得出來。讀過他小說的人都知道,文壇上那些年總有一些“時尚”的東西作祟,一陣風(fēng)接一陣風(fēng),一個浪接一個浪,眼花繚亂。但他從不追風(fēng)逐浪,總像一位持重的釣者,只釣自己的那一尾魚;又仿佛一座智慧的島嶼,只生長自己的植物。“老老實實地寫”,他還把這話作了他出版的一部小說集的序言。他說:“我尊重同行們的創(chuàng)新、求變和探索,但文學(xué)不能趕時尚,時尚都是肥皂泡泡,炫目得很,也易碎得很,我們永遠趕不上。生活是在不斷變化,不斷給我們提供新鮮的感受,我們應(yīng)予以關(guān)注。但變中有不變,文學(xué)也應(yīng)該關(guān)注那些不變的東西……”
有一段時間讀他的小說,我覺得他小說里具有一種水草般的輕靈,仿佛一泓清水淺淺地流淌在青草間,洇出了一大片的美。不是那種密不透風(fēng)的味道,而是一種漾著水、漾著愛的輕盈。我仿佛還看見青草上那晶瑩的水珠。他的確是追求美的,小說往往呈現(xiàn)的是一種明朗或陰柔的人性美,即便寫悲劇,也有一種奪人心魄的酷烈之美。美可以說是他小說的基調(diào)。許多人喜歡他的小說成名作《走窯漢》,這篇小說寫的是一位礦工常年在井下,而在井上的妻子被人欺辱,小說就寫那礦工找人復(fù)仇的過程。這是一篇具有復(fù)仇性質(zhì)的小說,故事說起來簡單,他卻把它寫成了一個靈魂拷問和精神逼迫的人性悲劇。或許是生長在南方的緣故,我最喜歡的還是他的《曲胡》《鞋》《梅妞放羊》《春天的儀式》《響器》……等等被我稱為“浸潤著水草性質(zhì)”的小說……我甚至認為,讀他的書必須是心靜的時候,最好是在春天,躺在有太陽的草地上,一邊牧羊或者放牛,一邊靜靜地翻著他的作品,那時,陽光的味道和青草之汁會使人沉醉,從而憧憬和感悟人生……
記得我剛到北京工作不久,有一回接他的電話,他稱我是“有南方口音的人”。熟悉了,操著濃濃的南方鄉(xiāng)音,我喜歡冒冒失失地談他的小說,有一回,我問他:“你的小說有些沈從文、廢名、汪曾祺的味道?”他點了點頭。后來我才知道,他喜歡《紅樓夢》,喜歡曹雪芹,現(xiàn)代作家里愛讀的是魯迅和沈從文的小說。這兩位文學(xué)大師的作品對他的創(chuàng)作都產(chǎn)生過影響。他曾把魯迅小說和沈從文小說作過比較,說,魯迅小說重理性、重批判、風(fēng)格沉郁,讀起來比較堅硬,但深刻;而沈從文小說重感性、重抒情、風(fēng)格憂郁,讀來比較柔軟,小說表現(xiàn)優(yōu)美。如果說,在魯迅的小說里,他看到了非同凡響的思想之美,使他認識到了作家對社會與人生思考的重要;那么,沈從文的小說就讓他享受到超凡脫俗的情感之美和詩意之美了。沈從文的很多情感飽滿、閃爍著詩意光輝的小說,更是契合他的審美趣味,如同找到了精神導(dǎo)師。沈從文先生在世時,他就想去拜訪他,但最后還是怕打擾人家而錯過了機會。而對于汪曾祺的小說,他認為汪繼承了沈從文小說的衣缽,在新時期文學(xué)中起到了承上啟下、承前啟后的作用……看見這段文字,知道他對他們都有著自己透徹的研究和獨特的見解,我很為自己理解的簡單感到冒昧和唐突。
很快,我就讀到了他很多另一種風(fēng)格的小說。比如他的《平地風(fēng)雷》,寫的是文革時期一位老實農(nóng)民因受欺侮而報仇的故事。寫得也非同凡響,透過故事的本身,深深地揭示出了人性的悲哀和民族的劣根性。評論家陳思和說這篇小說寫了“在一個令人壓抑的環(huán)境里,人們本能地抗衡平庸,妄想制造一些刺激性的事件宣泄心中無名的苦悶。”這即是一篇有別于我認為具有“水草”性質(zhì),充滿了陽剛之美的作品……實際上,他有很多這樣的作品。由少年而青年的農(nóng)村和煤礦生活,由思索和努力而得出的對人生對藝術(shù)的看法,使他的腳下有著挖掘不盡的鄉(xiāng)土、煤礦和城市的深厚土壤。這三色可以說是他擺弄小說的魔方,誰都不知道他用這些魔方會“制造”出一篇什么樣的小說。說他的小說是一壇陳年的老酒愈久彌香吧?我想并不過分和夸張。比如,他從箱底下翻出一雙壓了多少年的《鞋》,就由于小說那如納鞋底的細膩的筆鋒,從而氤氳了一種溫馨的藝術(shù)光芒——一雙布鞋,許多有鄉(xiāng)村戀愛經(jīng)歷的人都珍藏過,其中所蘊含的女性光輝和人間真情叫人怎不珍愛和親切?……他寫了七部長篇,三十多部中篇,二百多篇短篇,這樣的數(shù)量是很大的。從長篇小說《斷層》《遠方詩意》《平原上的歌謠》《紅煤》《遍地月光》,中篇《神木》《臥底》《家屬房》《啞炮》,短篇《走窯漢》《鞋》等等,研究過他小說的人都知道,他有著幾種方式和語言的寫作……人類本身的缺點和人性的真與偽、善與惡、崇高與卑微,他都寫得不動聲色,對社會、對人情和人性的揭露與展示更是力透紙背,自然他的小說關(guān)注的都是我們民族之魂、國民之性……如此,讀他的小說,不僅是要在陽光下的青草地,也需要在黑夜和黎明,需要在一切需要思想的時候——在這個喧囂與嘈雜,大眾文化、精神快餐正在不斷敗壞我們胃口的時代,我想,讀他小說是可以幫助我們剝落一些浮躁的,不要僅僅看到文壇上“各領(lǐng)風(fēng)騷三五天”的表演,人們最終還是需要一種沉甸甸的黃金品質(zhì)的藝術(shù)和人格,而他和他的小說是會為我們提供這些的。
關(guān)于小說創(chuàng)作,慶邦很多的見解新鮮而獨特。他有過“小說的種子”和“含心量”的說法。他認為,小說的種子是有可能生長成一篇小說的根本因素,它生根、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小說才成為一個完整的世界。我聽他講這話的那一陣子,輕言細語,仿佛心里真的裝滿了大把大把小說的種子……他還總結(jié)出小說的審美,說“哪里美往哪里走”、小說創(chuàng)作的“實”與“虛”等等觀點。他認為,存在、生活、近、文字、現(xiàn)實、客觀、物質(zhì)、肉體、具象都是實的,而相對應(yīng)的理想、情感、遠、味道、思想、主觀、精神、靈魂、抽象就為虛……小說就是怎樣處理好這些實和虛的關(guān)系問題。他怕沒說清楚,耐心地解釋說:小說就是這么一個“東西”,即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實中有虛,虛中有實。為此,他分析出了幾個層面,說第一個層面是從實到虛,第二個層面是從虛到實,第三個層面從實又到虛。這是一個逐步升級的三個層面,或者說這幾個層面是一步一步提高的。只有把小說寫虛了,才能達到藝術(shù)的要求,才能真正成為藝術(shù)品。從實到虛,就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到了第二個層面,就是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第三個層面,山隔著一層霧,水帶著一片云。從實到虛,是從入世到出世;從虛到實,是從出世再到入世;從實再到虛,就是超世了……這些觀點類似于佛教的“悟禪”,有些玄妙,但他由于用了自己創(chuàng)作體會做例證,又毫不保留地把觀點講得深入淺出,大家聽了都懂,都有啟發(fā)。他曾在《中國煤炭報》當(dāng)過副刊部主任,又在《陽光》雜志當(dāng)過主編,培養(yǎng)的作者成了“氣候”的就不少,他當(dāng)然知道作者心里最需要的是什么。講的慢條斯理,聽的津津有味。因此,他的課很受人歡迎,讓聽眾感到一種美好的享受。
慶邦好像還有個“距離”的說法,大意是說人與人的相交得有“距離美”。寫小說是一種“審美”,與人相交,他時時用的也是一種美好的眼光。他誠實為人,也以一顆善心待人,真的遇到什么不平之事,頂多連連說上兩聲“這不好,這不好”,就算是最大的憤怒而沒有了下文。當(dāng)然,有些事是由不得他的。他寫了“千萬別討論我”,但還是被開了一次作品研討會;他說“短篇王”是個紙糊的高帽子,但人們見了他,還要恭維他幾句“短篇王”……遠遠地,要是隔著“距離”看慶邦,更多的讓人就覺得他性子像一只溫和的小綿羊,不急不躁。單說常年挎在他身上的一只過時的軍用挎包,就叫人浮想聯(lián)翩,疑心那里面一定暗藏著一顆小說的心。“不然,有誰能像他那樣持續(xù)地寫出那么多出色的短篇小說來呢?”著名作家王安憶干脆這樣說過——說起他與王安憶的交往也有一段故事:1985年9月,《北京文學(xué)》發(fā)了他的短篇小說《走窯漢》,小說排在第四條位置,一點兒都不突出。但王安憶讀到了,感覺很好,說“好得不得了”,立即推薦給了評論家程德培。程德培隨即寫了一篇題為《這活兒讓他做絕了》的評論發(fā)在《文匯讀書周報》上,并把小說收入了他和吳亮主編的《探索小說集》里。小說得到王安憶的贊賞,慶邦的自信心自然增加不少,惺惺相惜,從此便和王安憶有了聯(lián)系,并結(jié)下了很深的友誼。
這樣,他那挎包里不僅有一顆小說的心,還有一顆溫暖而悲憫的“人心”了。王安憶說,只要在煤礦的地方說起他,都會有酒喝,這里的“酒”,當(dāng)然不只是他的“名”,還有他的為人和為事。他開始工作在煤礦,寫作和感情與煤礦都有著一種割舍不斷的聯(lián)系,這也是后來他還愿意繼續(xù)為煤礦的文學(xué)事業(yè)工作的原因之一。就是現(xiàn)在,不管是熟悉的煤礦老板,還是一般的礦工,他都會把他們當(dāng)作“哥們”,無論是好酒,還是一般的酒,他喝得都一樣的盡興。有一年,河南平頂山煤礦發(fā)生了特大瓦斯爆炸,死了不少礦工,他二話沒說,掏錢買了車票就去。去了也不麻煩別人,一個人悄悄地采訪。回來后,他寫了一篇《生命悲憫》的報告文學(xué)。在這篇文章里,他把自己全部的感情都投放在那些死難的礦工和礦工家屬身上,對勞動與人性進行了深刻的思索。作品一經(jīng)發(fā)表,就在礦工間引起很大反響,甚至成了礦工的安全教材……慶邦更是一個著名的孝子。他的父親死得早,兄妹幾人都是母親一手養(yǎng)大,到北京工作后,他常常把母親接到身邊。母親在老家,他也會擠出時間回去陪陪她。母親生病時,他天天守護在母親身邊侍候,直到把母親送老歸山。母親去世后,年年清明,他都回去祭奠,有時候,還一個人住在為母親生前新建的那已經(jīng)長滿了荒草的房子里。
這里,抄錄一段他寫母親的文字——
“父親死時,我們姐弟六個還小,大姐最大13歲,最小的弟弟還不滿周歲,上頭還有一個年屆七旬的爺爺,一家八口全靠母親一個人養(yǎng)活。為了多干活,多掙工分,母親從婦女隊伍中走了出來,天天跟男勞力一塊干活。母親犁地耙地,放磙揚場,和泥脫坯,挖河蓋房,凡是男勞力干的活,我們的母親都一點不落地跟著干。在秋天的雨季,母親要冒著雨到地里出紅薯。不出紅薯全家人就沒吃的。出完紅薯回家,母親全身的衣服都濕透了,身上滾的全是泥巴。在大雪飄飄的冬天,婦女們都不出工了,在家里做針線活。這時母親要和男勞力一起往麥地里抬雪。初春隊里的草不夠牲口吃,母親要下到冰冷的河水里,為牲口撈水草。母親所受的苦累和委屈,一想起來就讓我這個當(dāng)兒子的痛徹心扉。我對兩個姐姐和弟弟妹妹說過,我一定要寫寫母親。可我的小說還沒寫出來,苦命的母親已于2003年3月5日去世了。母親再也看不到我的小說了……”
母親去世后,他寫過不少回憶母親的文字,讀起來叫人淚水潸然。
說起來,慶邦小說的創(chuàng)作起始就受到過汪曾祺、林斤瀾兩位小說家的激賞。這三人的交往后來也有些意思——林老曾寫過“一棵樹的森林”比喻汪老,后來又把這話比作慶邦。慶邦知道了,說這樣的“比喻”實在不敢當(dāng)。倒是林老說他的創(chuàng)作“來自平民,出自平常,貴在平實”和汪老當(dāng)年指點他的“你就按《走窯漢》的路子走,我看挺好”這兩句話,他記在了心里。他和汪老、林老感情都很深。林老在世時喜歡喝酒,喜歡收藏漂亮的酒瓶,他會拿出自己珍藏了多年的好酒與林老一起品嘗,見到值得收藏的酒瓶,也不忘帶給林老。林老去世時,我和他一起去八寶山送別林老,到了林老逝世周年時,他還專門去了一趟通縣祭奠。那天好像與林老的女兒布谷還喝了些酒……輪到自己小說有了名望,來看望和向他討教的人就很多,這樣就少不了飯局,他也總是自己拎了酒與大家一起分享——和他在一起吃過多少回飯我記不清楚了,但與他第一次喝酒倒是印象深刻。那天,大家依了他,都喝,每人一兩大杯,居然沒有一個醉的。慶邦的酒量究竟有多大,或許很少有人知道。但與他一起喝過酒的人都會說,酒風(fēng)亦如他的牌品和人品,那是一點也不作假的。有時他那喝酒的樣子,就讓人覺得他像一個頑童,非常的可愛。
這種可愛,我還會在他平時的一言一行中深切地感受到。比如,有時下班之前,他會給他愛人打一個電話,喊著老婆的名字,問:“今天吃什么啊?”或者說“今天我買了一點面,晚上就吃這個啊。”聲音溫柔而親切……我們辦公室的樓下有一片小小的草坪,草坪里有一棵石榴樹,還有一叢翠竹。寫作的間歇,他會去那里扭扭手、甩甩腿,偶爾還會對著紅紅的石榴走一會兒神,說上幾句話;出門在外看到美麗的湖海,他會一個人潛下水里,盡情地暢游一番。他親近自然,愛自然的一草一木,也愛一切的動物——朋友間流傳他的一件趣事,說是有一次到山西大同一個煤礦去體驗生活,他在路邊碰到一頭拉煤的騾子,抱著騾子的腦袋,說:“辛苦了騾子,你要跟著人受累……”竟說了半天的話。在他的眼里,這些動物雖然不會說話,但都是有靈性的。他說,“正因為它們不會說話,我們才需要用人類的語言來理解它們。”
善待一切,總這樣有意無意地滲透在他的言行里。
我在前面說過,我與慶邦相識、相交和相處轉(zhuǎn)眼就是十幾年了。我和慶邦都屬兔,他正好又大了我一輪。在這十幾年里,我先喊他老師,而后又是“慶邦老師”、“慶邦”地亂叫,他從不介意,也慢慢習(xí)慣了。現(xiàn)在,我們當(dāng)然少不了天天都要說上幾句話——記得前不久的一天,他告訴我,他從農(nóng)村出來40年了,但在收麥的時候卻從來沒有回去過,很想在收麥的季節(jié)回老家去看看麥田,感受一下久違的大平原上麥子成熟時,那遍地金黃、麥浪滾滾的華美與壯觀的景象。他說,收麥的勞動激動人心,就像一場盛大而隆重的儀式,尤其是現(xiàn)在用聯(lián)合收割機收麥。他要在成熟的麥田里待一待,看看用聯(lián)合收割機收麥的全部過程,聞一聞那麥田的芬芳,享受一下大地豐收的喜悅,我聽了都有些激動——讀過許多寫與名家們交往的文字,很為他們之間的那種友情感動。有時候,我就靜靜地想,我能天天與慶邦生活和工作在一起,真切地感受著他生活中的點點滴滴、一言一行,這該是怎樣一種值得好好珍惜的緣分啊!
懷想星空
■彭 迎
一個成年人,一個朝九晚五為生計奔忙、操心著柴米油鹽的主婦,忽然談什么星星月亮,似乎有點兒莫名其妙。我們的每一個日子從開始到結(jié)束,都有很多事需要惦念、算計、操持;這個過程又帶來了瑣瑣碎碎的歡喜和煩憂,盤踞心頭,纏來繞去。還有幾多閑心坐而談玄,去關(guān)注離我們數(shù)萬光年的東西呢?那天,就是因為上面說的這類事,心情很沮喪。像一滴墨跡掉在宣紙上,慢慢地洇開,直想得萬事百般無奈。郁郁的到了晚上,夜深了,我起身走到陽臺去關(guān)窗子。一腳邁出去,忽覺心里一清,仰頭望去,當(dāng)空一輪滿月正全神貫注地看著我。我怔住了,渾身動不得,呆呆地與它對視良久,淚盈眼眶。月光深遠無邊,直照心底,純凈通透到極致,有一種大簡單,不知不覺化開了糾纏百結(jié)的心緒。它安詳?shù)乜粗遥蛹{著我無聲的傾訴,帶著理解一切的洞察與澄明,直看得我塵埃落定,風(fēng)息浪平。秋涼如水,心里卻溫暖,猶如身在教堂,恩承著神明的悲憫,沐浴著清朗和煦的柔光。這世界有月亮,真是人類的福祉。有生以來,我第一次這樣想。
可是,現(xiàn)在的人有沒有心思享這個福呢?月色下有幾人會抬起頭來,用心看看伴了我們祖祖輩輩、世世代代的月亮?漂浮在日子的河流里,想的是怎樣露出頭來,怎樣不沉下去,看不看月亮,甚至有沒有月亮,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何況它又不是太陽,不能給人類帶來實實在在的好處,真真切切的實惠。它太縹緲了。我常常看著黃昏時分就升起來的月亮感到怪異,它孤零零懸在光禿禿的樓群上,懸在煙塵浮動、汽車如螻蟻般涌動的馬路上,纖塵不染,寧神靜氣,與腳下的風(fēng)景那么格格不入。它們本不該同在一片蒼穹下的。直到夜深沉,人間天上朦朦朧朧隱去了界線,才不再刺眼。萬家燈火漸漸入眠,紅塵寂寂,多少故事告一段落。月亮在人間靜悄悄地走著,看著一扇扇窗子里的人,有新人,沒有新故事。它什么沒見過呢?再過幾個小時,人們又從門里魚貫而出,各奔東西。出出進進,來來往往,就這么周而復(fù)始,沉浸其中。直到有一天,忽然在看到自己的同時看到了幾乎天天見面的月亮,柔柔的月光竟像一束閃電,剎那間照亮了那個混沌蒙昧的角落,被月光一洗,心中沉睡已久的那一部分蘇醒過來,在這一時這一刻有了感覺。從此,表面上看,日子與以往沒什么不同,內(nèi)里的氣象卻已不是當(dāng)初了。
草叢中一只秋蟲踽踽地唱著,七八聲,三兩聲,又是七八聲,這么有節(jié)奏,已然是首凄婉的長短句了。蟲活一季,人活一世,只有月亮,不知何日生,不知何時亡。“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人把月亮當(dāng)風(fēng)景看,可對月亮而言,人是流動的風(fēng)景,月亮是千年不變的觀者。在月下看人間事,看見了昨天,也看得見明天。知道了明天和昨天,今天也就不那么要緊了;知道了什么是永遠,一時一事也就不那么要緊了。
想一想,和月亮星星的緣分是很奇妙的,像一個人,從小長到大,又從大長到小。開始對天上的事心生好奇,自然是在小時候。記得兒時唱的歌謠:月亮走,我也走,月亮和我是好朋友。我和伙伴們不停地在院子里轉(zhuǎn)圈,一個個腦袋瓜仰天而望,呀!月亮真的跟著我走呢,我快它也快,我慢它也慢。歌謠真靈,讓我們這群孩子大喜過望,然后便吵了起來:月亮是跟著我走的!不對,是跟著我走的!為了爭到月亮的所有權(quán),我們便扯著嗓子聲嘶力竭地一遍遍念這童謠,認定月亮聽得見誰的聲音就會跟誰走。小孩子本不知道天地之間到底有多遠,既然一叫就走,那就跟我家的黑貓差不多,多了個伙伴。新奇一陣,就習(xí)以為常了,并不思量這個“朋友”有什么特殊。那時城里的天還干凈,夜晚,站在院子里的棗樹下,爸爸指給我和哥哥看:那是北斗星,那是北極星,那是銀河——我最喜歡找北斗星,它們真的像個大勺子。至于北極星,爸爸說它很重要,但我沒有無路可走、走向何方的困擾,所以對它不感興趣。牛郎織女的故事我也聽不出悲慘,倒是好生羨慕牛郎擔(dān)著的那一雙小兒女,坐在筐里忽悠忽悠飛那么高。五六歲時,父母帶我們?nèi)ヌ煳酿^。穹幕暗下來,天黑了,星星出來了。講解員講起獵戶星座、大熊星座、仙女星座、白矮星、光年——娓娓的聲音越來越遙遠——不玩了,該回家睡覺了——等我一覺醒來,父母正看著我笑。天已大亮——天文館里的燈都打開了,散場了。我就這樣接受了平生第一次天文學(xué)科普教育。兒時的我,在認識天空時是拒絕科學(xué)的,科學(xué)我聽不懂,誰繞著誰轉(zhuǎn),誰離誰有多遠,有什么關(guān)系呢?有什么意思呢?我只要知道月亮里有搗藥的玉兔、銀河上有喜鵲搭橋就夠了。這種心態(tài)一直延續(xù)到很久以后。上大學(xué)時,學(xué)校有一座小天文臺,一天晚上,我尾隨正在學(xué)習(xí)自然辯證法的哲學(xué)系同學(xué)上了屋頂。等人家依次從天文望遠鏡里觀看完天象之后,我央求老師也讓我看一看。老師欣然應(yīng)允。于是,我看到了像個坑坑洼洼的大玻璃球般的月亮,帶著“草帽”的火星——望遠鏡那端的它們和書上寫的一模一樣。這一端的我卻忍不住嘀咕:這就是月亮嗎?這就是火星嗎?我終于清清楚楚看到了這些天體,可是我不知道是滿足還是失望,它們太真實、太物質(zhì)了,以至于我覺得它們是別的隨便什么東西,唯獨不是星星和月亮。如果我是阿姆斯特朗,驀然間站在沙礫遍野滿目荒涼的月球上,一定沒心思說什么一大步一小步之類的話。
夜空給予我深深的烙印是在十三歲那年。一個夏天的傍晚,我捧著一本《十萬個為什么》坐在院子里看得入神。借著屋檐下一盞昏黃的燈,天王星、冥王星、火星、木星一個個從書頁里跳出來,在我眼前旋轉(zhuǎn),我看到了土星的光環(huán),木星的橘色斑,看到了月亮上的環(huán)形山,也看到了從小就熟悉的牛郎星和織女星在二十多年前發(fā)出的幽光。看著看著,我情不自禁仰起頭來。不知何時,天已黑透了,寥廓夜空,深不可測,只有一兩點疏星,很遠很遠,神秘地一閃。這光是它們在何年何月發(fā)出的呢?突然,我渾身發(fā)冷,莫名的恐懼緊緊攫住了我,只覺得自己越來越小,就要被什么說不清的巨大的東西吞掉,從此無影無蹤,無聲無息,無痕無跡——我啪地合上書,逃也似的幾步竄進燈光明亮的屋子里,一顆心怦怦亂跳。
那個夏夜,今生不會忘記。那扇繪滿童話故事的望向夜空的窗子漸漸關(guān)上了,另一扇門在我面前打開了。
就是在那天晚上,我知道了一個重要的消息:有一顆星,叫哈雷彗星,每隔七十六年,它就會拖著長長的尾巴穿過茫茫太空迤邐而來,闖進我們的視野。上次人類見到它是在一九一○年。一九八六年,它將再次出現(xiàn)。一般人一生只有一次機會與它相見。我暗暗激動,想象著當(dāng)遙遠的一九八六年到來時,我看到哈雷彗星的情景,神往不已。
一九八六年,哈雷彗星如約而至。我沒有忘記少女時代的心愿,但是,我沒有赴約。當(dāng)時,為了迎接哈雷彗星,天文臺開放,人們可以通過天文望遠鏡看到它。一個朋友打電話問我要不要去天文臺看,我婉拒了。我甚至也沒有在夜晚仰起頭來,試著找一找那顆曾讓我心馳神往的星星。人生大多數(shù)心愿都是自生自滅。真正轉(zhuǎn)瞬即逝的流星是心愿,美麗地一閃,便燃燒殆盡,杳然無蹤。激情漸漸冷卻,好奇心終將淡漠,也許是自然法則,也許是長大成人的代價,不足為奇。但我還是無可奈何地惋惜。有什么辦法呢?
這期間自然發(fā)生了很多事。人間的事一多,頭就忙得抬不起來了。想想覺得奇怪,插隊時我在農(nóng)村住了近兩年,鄉(xiāng)下天高地廣,星漢燦爛,我們在夜里搶收麥子、打場,下霜時看莊稼,整夜待在田野里,可為什么沒留下一丁點兒星空的記憶呢?那時心里裝的都是些什么呢?又過了些年。人活到一定的時候,慢慢就知道了人生本不該那么忙的。這時,眼睛開始往遠處看、往高處看了,心里也漸漸有了地方,不再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模膊辉倌敲葱[。心靜自然閑,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恰在此時,去鄉(xiāng)間度假。入夜,偶一抬頭,竟是滿天的星斗!不禁吃了一驚。星星們似曾相識,遙遙地打著招呼。看著看著就想起來了,我們是在星星的環(huán)抱中,我們落腳的星球只是萬千星球中的一顆,每個人只是眾多生命里的一個。人本是活在常識中的,可恰恰是常識最容易被人忽略和拋棄,因為常識雖不起眼,卻蘊藏著強大的力量,對擅長妄想的人類是有威脅的。有時候,知道常識與接受常識有很長一段距離。我很慶幸自己能看到這樣的星空,如果常常有這樣的星空當(dāng)作參照系,是不是可以活得明白些、簡單些呢?更何況,活在滿天星斗中間是一件多么美麗的事啊!可惜,我們這些都市人沒有這樣的福氣。
我想通了星星和月亮為什么在夜色降臨之前就早早俯瞰人間,明白了淺淺的殘月為什么在朝陽熠熠時仍遲遲不肯離去,明白了滿城華燈之上的一輪明月為什么看上去那么孤獨,清冷。它們是想給埋頭奔波的人們一個提醒,一點安慰,一些寧靜。
現(xiàn)在,我把月亮當(dāng)成了神交已久的知己,見到它,默契地打個招呼,在心里一笑。或是在夜深人靜時看它一會兒,再回房間睡覺。人世的糾纏會伴隨我們一生,但月亮和星星也會伴我們一生。那晚在陽臺上的邂逅,使我和月亮再續(xù)前緣,小時候念的歌謠像個早早訂下的盟約,幾十年后真正兌現(xiàn)了。我還渴望著在山野間見到月出東山、星垂四野、河漢迢迢的景象,我會像一個遠古時代的人,在燦爛星空下匍匐膜拜,手舞足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