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傘

那時我還在北方一座小縣城里工作，在縣報當副刊編輯。那個縣城有將近一百萬人口呢，雖說是小小的縣報，但是，能在報社當編輯也是一件很體面又風光的事。我們這里的業(yè)余文化生活不能和南方的大城市比，比較單調(diào)。不過，倒是有些人不甘寂寞，經(jīng)常給我投稿，抒發(fā)對生活的感受和認識。那些作品都很業(yè)余，沒有什么讓人眼睛一亮的好稿，我每天都讀那些稿子，讀得很乏味。

就在我陷入閱讀疲勞的時候，一篇署名娟子的文章突然擺在了我的案頭。標題是《溫暖的寒冬》，娟子自然是筆名，作者是哪個單位沒有注明，也沒有留下聯(lián)系電話。

從文章里可以知道，作者是初三的學生，而且是女生。她記述的事情是這樣的。一天晚上，下了自習課，她和同學們一起走出教室。這是冬天的一個晚上，天氣寒冷，天氣預報當晚有雨夾雪。出了教室，果然看到地上已經(jīng)白花花一片，空中飄飄灑灑地落下了似雨似雪的東西，寒風裹著雨雪漫天飛舞著，冷得受不了，雨雪落在身上，很快就把衣裳打濕了。但是，面對難得一見的雪天，女生們都興奮得叫了起來，有幾個頑皮的男生撒歡似的跑了，消失在茫茫夜色。娟子的媽媽讓她帶了傘，于是，她想把傘從書包里拿出來。就在這時，她在人群中發(fā)現(xiàn)了他，班里那個高大帥氣的男生。他穿著單薄，縮著腦袋哆哆嗦嗦地走著，她的心立刻疼了起來。她想把傘取出來，遞到他手上，或者把傘撐開，為他遮風擋雨。但是，她不敢，有其他學生在場。她就這樣跟著同學一起不緊不慢地向校園外走去。那個男生在班里學習成績好，平時不多說話，文靜得像個女孩子，她非常喜歡他。她只能把這種喜歡埋藏在心里，不敢輕易表露。

在那個雨雪之夜，她本來可以把書包里的雨傘拿出來的，可是，當時的環(huán)境讓她猶豫，膽怯，她不得不放棄這個強烈的念頭。我推斷，她當時是這樣想的:她喜歡的男生正在挨淋受凍，既然那把傘不能為他遮擋風雨，那就沒有必要拿出來，她寧愿陪他一起被淋個透濕，也不愿意自己撐著雨傘把他丟在一邊不管。那個男生自然不知道娟子的良苦用心，可是這有什么呢?她愿意為她喜歡的人受罪，而且不讓他知道。

于是，那天晚上，他們在雨雪中一起走出校園，一直走到分手的地方。她身上全濕透了，娟子寫道:我知道自己愛上了他，但我們年紀還小，學校里不讓學生早戀，我不敢向他表示。我想，等我們長大了，可以談戀愛的那一天，我一定會向他表白，我要把今天晚上的一切都告訴他……

說實在的，這篇稿子把我狠狠地感動了一下。要知道，這么多年，我就沒有看到過這樣感人的作品。那些成年人的文章，多了一些技巧和做作，少了幾分天真和自然。這篇初三學生的作文讓我看到了一個美好的心靈和純真的情感世界。可是，我不能在報紙上刊發(fā)這篇作品。我知道，早戀是被禁止的，報社領導那根本不可能通過，不管它寫得多么好。我覺得很遺憾。我又想，這樣也好，如果她的文章發(fā)出來，對那位女生不利，萬一同學對號入座，她就會暴露。作者沒有署上真實姓名，顯然是不想暴露身份。

這樣，這篇稿子就壓下來了。我想，也許那位女生會因為看不到自己的文章發(fā)表來報社找我，那么我首先要告訴她，這篇文章寫得情真意切，是一篇好文章。我還要告訴她這篇稿子為什么不能在我們的報紙上發(fā)表。我甚至還想問問她的其他情況，想勸她好好學習，爭取考上高中和大學，然后再戀愛，那時也不遲。然而，我沒有等到那位女生的出現(xiàn)。

稿子雖然沒有發(fā)出來，但我一直沒有忘記這篇文章，那個情竇初開的女孩子像謎一樣吸引著我，她純真朦朧的愛情感染了我，并像一束耀眼的光芒照進我灰暗的婚姻生活。我們的兒子已經(jīng)上小學二年級了，愛情的新鮮和甜蜜已經(jīng)遠去，生活的平淡讓我們的婚姻進入了最為枯燥乏味的階段。有時，我們會為一丁點兒小事爭吵不休，誰也不讓誰。有時我會突然想起那個叫娟子的女孩兒，她心中的愛情是多么純真啊。幾年過去了，她到底怎么樣了?她與那個男生的關系到底如何了?我真心希望他們的故事能延續(xù)下去，有個美好的結(jié)局。我推算了一下，她應該高中畢業(yè)或者讀大學了。

前面我說過，我所在的縣城地處偏僻，是個彈丸之地，許多年過去了，在改革春風的吹拂下，這里變得繁榮了，馬路寬了，樓房多了，人丁興旺了，儼然有了城市的規(guī)模。可是，有許多東西是一成不變的，比如我，還在報社編副刊，那份報紙還辦著，已經(jīng)出到2500期了。比如，我們這里永遠也趕不上南方發(fā)達地區(qū)，我們還落后，一些民工外出打工，都富了，但是我們有鐵飯碗的人，誰也不想離開這里，可能是小富即安，守家戀土吧。我們貪圖安逸，每月發(fā)工資的日子，可以領取那份不多不少的薪水，恐怕要老死在這里了。只有我們的孩子，不斷地考上大學，成批成批地離開了這里，在全國各地的城市生活著。他們像候鳥一樣，每年的春節(jié)都會從各地飛回來，看望他們生活在此地的年邁父母。從大城市歸來的他們，都埋怨大城市的污染和嘈雜、生存壓力和不盡如人意的社會治安、居高不下的物價和飛漲的房價，可是，他們過完節(jié)還是興高采烈地回到他們生活的大城市去了。這個地方雖說安逸，但多少還是閉塞了一些，寂寞了一些，好像不適合他們生存了。

有一天，我突然想起了那篇署名娟子的文章，我去了報社，翻箱倒柜，沒有找到那篇稿子。這幾年，報社搬了幾次家，我的辦公室也換了幾次，許多東西都處理掉了。但我想，那篇稿子一定不會被丟掉，就像一件寶物，有時會因為藏得太深不易被找到罷了。

我為什么想起了那件往事呢?過去十多年了，社會風氣已經(jīng)與往日大不相同了。我的兒子已經(jīng)上高三，他們班的同學談戀愛的有好幾對，他們當然都要瞞著家長。距離高考還有三個月的時候，學校開家長會，散會后，許多家長都圍著班主任打聽自己孩子在校的表現(xiàn)和學習情況，我也擠在人群里，想詢問一下我兒子的消息。有個中年婦女問班主任她女兒的成績怎么滑得這么厲害。班主任是位年輕的女老師，她面帶含義不明的笑容，用譏諷的口吻，對，絕對是譏諷的口吻，對那位婦女說，你回家問你女兒去，她眼下正在熱戀，你想想成績能不下滑嗎?守著那么多家長的面，我看見那位婦女的臉立馬紅得像潑了豬血一般，她灰溜溜地逃掉了。女老師的話一下子讓我想起了那個名叫娟子的女生，那天，我想了許多。當年的娟子愛一位男生，卻不敢表露，她是那樣的羞澀，膽怯，沒辦法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感情，所以才寫了那篇文章，投到報社。也許她想通過這種方式，把愛的信息傳達給那位男生，可是，她用心寫成的文章卻一直沒有見報。時過境遷，社會風氣變得開放了，現(xiàn)在的孩子，人不大，男女方面的事情知道得不少，不光有生理衛(wèi)生課，從電視上，就可以學到許多性愛知識。初中談戀愛的不在少數(shù)，更可怕的是，他們并不懂得性，不知道愛惜和保護自己，有的女生還懷孕了。反正現(xiàn)在的女孩子開放得很，比男孩還野。我偶爾會想起娟子，那個女孩兒愛一個男生，卻不敢表達，她的深沉，她的克制，她的矜持，以及她的羞澀，都是可貴的品質(zhì)。對于我來說，她是一個美好的形象，正如一首歌唱的那樣:從來不需要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在開完家長會的當天晚上，我去報社，一番折騰，沒有找到那篇文章，但并不妨礙我寫一篇回憶的文章。畢竟那件事在我心里埋藏了這么多年，其中的細節(jié)我記得很清楚。我當天晚上就寫完了那篇文章，取了個標題，叫《一段情要埋藏多少年》。文章寫好后，發(fā)在了我們的報紙副刊上。當時快過春節(jié)了，我想，外地的人們都要回來了，如果那位女生(她現(xiàn)在應該是一位三十歲的女子了)能看到，她會有如何感想呢?

文章發(fā)出后，大概過了一個星期，我在單位接到了一個女人的電話，她說她是本報的讀者，想約我出來見個面，聊聊。我同意了，她便說了地點，在華聯(lián)超市對面的方正茶樓，讓我下班后在那里見面。我用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徹底地搜查了我的所有柜子和抽屜，終于把那篇《冬天的溫暖》找到了。去的時候，我還帶了一只錄音筆。我有一種預感，會有一個動人的故事在等著我。

大概你和我一樣都猜到那個女人是誰了。我很興奮，多年前的那篇舊稿終于有了下文。下了班，準時來到方正茶樓。在門口，我看見了一位年輕女性，她約莫三十年的樣子，穿著時尚，肩上挎著一只坤包。沒有做自我介紹，我們相互看了一眼，便握住了對方的手。她正是那位昔日的娟子。我發(fā)現(xiàn)，時尚的打扮卻掩蓋不住她的憔悴和疲憊。莫非……

下面就是她的敘述，根據(jù)錄音整理而成。

那年我沒有考上高中，父母托人找了關系，我就去外地讀中專了。我到了蘇州，這是我喜歡的城市。聽同學說，他考上高中后成績一般，我每年放假回來，都會和同學見面，我們兩家住在一個工人村，所以，我能見到他。他的身材更高大了，也更英俊了。他唇上的小胡子，讓他更有了男人的味道。今天，我可以坦誠地對你說，我打心里更喜歡他了。盡管這樣，我也許有些自卑吧，所以，沒有主動與他聯(lián)系。一晃三年就過去了，我中專畢業(yè)時留在蘇州工作，他居然考上了蘇州一所高校。你能想象出我當時多么開心。這是上帝的安排?還是他的有意為之?我相信這兩種可能都有。我們生活在同一座城里，我們共同沐浴在一片陽光下，共同迎來日出日落，一起度過春夏秋冬。總之，無論他在不在我身邊，我都會感覺到他存在的氣息。我和他終于由同學關系發(fā)展成了朋友關系。有一年春節(jié)，我們是一起回來的，假期結(jié)束，我又和他一起返回蘇州。在車站，我們的父母親都來送行。你也知道，在我們這個小地方，大家很容易就認識了。車開了，我看見他們還站在那里熱烈地聊著。后來，母親來電話問我是不是喜歡上他了，我沒有隱瞞。母親說，她和他的母親成了好姐妹，她已經(jīng)對他母親提起過我們的事情，他母親對我沒有什么意見。

他肯定也知道了這件事兒，但是我發(fā)現(xiàn)，他對我的態(tài)度好像并不熱情。我的第六感覺告訴我，他可能另有所愛了。記得有一次，蘇州下了罕見的一場大雪，我打電話約他出去吃飯，那天，我去他學校的時候特意帶上一把傘。見了面，我把傘從包里取出來，我想把埋藏在心底多年的故事告訴他，那個難忘的夜晚一個女孩對他的愛慕之情。那是一個舊夢，往日重現(xiàn)說的就是這種情況吧?可是，我無法為他撐傘，他個子太高了。他把傘接過去，撐開，我躲到了傘下。我有意站到了他的右側(cè)，因為他左手拿傘，我希望依偎著他，讓他用右手摟著我。可是，他立刻把傘換到右手。事后我想，他可能沒有想那么多，他只是把傘移到了我所在的一側(cè)，是想照顧我。也許，他當時有女朋友了，他不敢對我太親昵。不管怎么說，他愿意出來和我一起吃飯，我已經(jīng)滿足了。多年的夢想，誰料到就這樣實現(xiàn)了，我當時激動得想哭，我不能要求過多。我的第六感覺還是正確的，后來，我還是發(fā)現(xiàn)了他與一個女孩在一起，我才知道他那天其實是不想摟住我的。

你當時為什么不告訴他那天晚上的故事呢?

從他當時的表現(xiàn)，我預感到他愛上了其他女孩兒，所以我沒有提那件事兒。他愛上別人也很正常，我是中專畢業(yè)，人家是大學同學嘛。我想證實一下我的猜測，便去他學校附近觀察過幾次，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他和一個女孩兒像戀人一樣相擁著出出進進，好像是他的大學同學。我很失望，發(fā)誓遠離他(她說著，苦笑了一下)。

想把一個人從心里抹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特別是他。初三起，或者更早的時候我就喜歡他了，這么多年，我一直沒有喜歡過任何一位男孩兒，我就是在等他。我想好了，他在哪個城市讀書，我就去哪個城市工作。可是，他偏偏來蘇州了，我認為，他的到來是老天爺對我的恩賜，是天作之合。誰知……

后來，他還是沒有選擇我，他們結(jié)婚了。我不知道他是否幸福，結(jié)了婚不幸福的人多了去了，同床異夢的人多了去了，我要等他，我都等了這么多年了，我還年輕，還可以再等幾年。你猜我是怎么想的嗎，實話告訴你吧，我等著他和那個女人離婚，然后娶我。

后來，生活回報了我的忠誠和期待，他們的城堡并不穩(wěn)固，他們的婚姻沒有堅持多久就分道揚鑣了。

他離婚后，很長時間沒有結(jié)婚，他進入了情感的恢復期。這段時間，他換了一個新單位，開始了新的生活。我和他見過幾次面，他并沒有消沉，反而很快從低迷中走了出來，變得更樂觀了。看得出來，經(jīng)過生活的磨礪，他更成熟了，我也為他高興，期待也變得更加堅定了。

什么事情都要靠時間來說話，時間可以改變一切。在等待了一年之后，我們終于走到了一起。他在那家公司當上了業(yè)務主管。那天，他請我吃飯，就在那天晚上，我們，我們終于……(娟子搖搖頭，顯然是有些動情，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你們現(xiàn)在，一定很幸福吧?(我問得有些猶豫，因為她低著頭，表情有些凝重，我有一種預感，事情不會那么簡單)

他后來當上了企業(yè)老總，他的公司越做越大，他的財富越來越多，他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給我的關心也越來越少。他事業(yè)上成功了，可是我們的家完了。后來，我終于知道他在外面包養(yǎng)了小姐。這樣的事兒你覺得乏味吧?是的，一個老套的現(xiàn)代圍城故事。我一直以為這樣的故事只能是別人的，不可能屬于我們，因為我只在小說里讀過，沒有想到它偏偏發(fā)生在我的身上。面對名存實亡的婚姻，我也想過分手，可我又割舍不下這份感情，我指望他回心轉(zhuǎn)意。畢竟，他是我多年來的一個夢，我的生活不可以被毀壞，我的夢不可以被破滅。我不能這么輕易地讓愛從我身邊溜走。唉，你說我和女兒到底怎么辦?

那篇稿子我?guī)砹耍憧磫?我問。娟子抬起頭，看了我一眼，點點頭。

我把稿子遞到她的手上。由于時間久了，紙張已經(jīng)發(fā)軟，有一股霉味兒。

她讀著讀著就哭了，開始是無聲的，淚水“啪噠啪噠”往紙上滴，接著是低低的飲泣，后來就失聲痛哭，到后來，她哭得有點驚天動地了。茶樓的伙計不解地望著我們。我自己也想哭了，一時不知道怎樣安慰眼前這個女人。時光迅速倒流，我仿佛看見了那個初三女生在雨雪之夜充滿柔情的目光，仿佛看見了被她被淋成落湯雞的模樣，仿佛看見了那把被丟到垃圾筒里的花雨傘。我看見哭泣的娟子，心想:讓她哭吧，這個時候，說什么恐怕都是多余的。

娟子哭了一陣子，終于平靜下來了，那篇《冬天的溫暖》被她揉成了團，攥在手心里。過了一會兒，她又把那個紙團一點點展開，鋪平，折疊起來，裝入口袋里。

當我們走出茶樓的時候，雪花正從空中飄灑下來。她從包里取出一把傘來，我拿過傘，撐開，我們并肩走著，誰都不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