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貍,還是鷓鴣(外一篇)

昨天，大年初一，我收到一個短信:剛剛偶然在一篇文章里讀到你的情況，打聽到你的手機，龍哥，祝你永遠快樂!

署名是:劉雅黎。

劉雅黎?我納悶了許久，腦海里終于浮現出一個記憶深處的女孩的面容……

我父母的單位有一點特殊:他們長年在外地野外工作，家卻在單位設置在一個小城市里的家屬基地里。一個大院里，全是同一個單位的家屬。我家的鄰居是一個讀書人的家庭，男主人原來是一個地方劇團的編劇，他認識許多名人:大名鼎鼎的作家白樺，著名演員白楊等等。但是他自己卻到了我父母的這個單位食堂賣飯菜票(那個年代非常奇怪，像我父母所在的這樣的小單位卻偏偏有許多讀書人蝸居:一次，我到父母單位度暑假，那是一個偏僻的山野，幾排帳篷。第一天我到食堂打飯，一個矮小，其貌不揚的女人為我打了一盆飯，而且特別為我多打了一勺菜。后來我聽爸爸說:她是中央民族學院中文系畢業的高才生)。

我的鄰居男主人不久在野外因為一次事故去世了。他妻子還在野外工作。兩個女兒就留在基地的學校讀小學。大女兒劉雅娜嫻淑端正，比我大幾歲，后來下鄉插隊我們就再沒有見過面。小女兒劉雅黎美麗而淡雅，個頭白楊般挺拔苗條，只是一雙丹鳳眼仿佛有些對眼，但是一點兒也不影響她的美麗。不過她引起我注意其實并不是因為她的美麗，而是一次，我和大院的男孩們在基地圍墻外的山野瘋了一天，伴晚追趕著夕陽的腳步奔回家(再遲了夜色就將吞沒我們，而且奶奶的竹鞭也將和我們的屁股痛痛快快地親熱一回)，然而，當我奔到我家門前我們這排平房大家共同使用的水龍頭前，沖洗沾滿泥土的手腳時，眼前的一幕讓我呆住了:劉雅黎一個人蹲在水龍頭前洗衣服，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汗衫，敞開的領口不僅僅露出白皙的胸口，而且一雙結實、小巧、堅挺，正在發育的乳房幾乎全部暴露在我的眼前!我屏住了呼吸，血液仿佛就要流淌出胸口，我不知道自己是在洗手腳，還是在干什么，反正，我的眼睛不敢再看那個讓我幾乎血液奔騰出身體的地方……

事實上，說老實話，在我們基地那個地方，看到乳房的機會非常多。因為男人(大人)們常年在外面工作，基地里大部分是女性，再就是我們這些小男孩們，女人們根本沒把我們放在眼里。她們大部分是從南方或者是北方農村嫁來的，天氣熱時，往往就把外衣一脫，里面就剩下和男人一樣的寬松的背心。這樣的背心根本遮不住女人們飽滿的胸脯，勞作時，碩大的乳房一甩一甩的，非常有力;吃晚飯時，她們端著飯碗，坐在門口，乳房也在背心里幾乎袒露無遺。

最誘人的是在自家門口的大木盆里洗衣服的時候，她們慢慢地，有節奏地揉搓著，一雙美麗的乳房也在有節奏地顫動著。還有一個漂亮的女人，生第二個孩子準備斷奶時，她居然天天裸著上身，在大院里走來走去，旁若無人地忙自己的事情，任憑一對豐滿的乳房顫動著:她在乳房頭涂上了黑色而且是奇苦的藥，孩子因餓極飽吸了一口，被藥苦得哇哇大哭，從此不敢問津媽媽的乳房。

當然，我們大院的女性(大人)，敢于這樣袒露乳房的，主要是二十多歲三十多歲生過孩子，而且胸脯豐滿的女人。上了四十的女人，胸脯扁小的女人，還沒有生育的女人，都不好意思也不會隨意袒露胸脯，而且，她們還常常笑話那些袒露胸脯的女人們。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小女孩的乳房，我的心情很復雜:有快意，發現異性秘密的快意，有犯罪的驚慌，我覺得自己可能已經是一個流氓了;有恐懼。我常常擔心:如果劉雅黎知道我曾經窺視到她的乳房，并且告訴我們班的男孩們，我的形象一定大打折扣，也許從此威信掃地……

上帝保佑，沒有任何情況可以說明我的秘密已經為人所知。我依然快意，帶領小男孩們瘋狂地玩樂;依然坦蕩，快快樂樂地閱讀各種各樣的我所能夠尋找到的書。

但是，劉雅黎卻從此變化了:再沒有在門口穿那樣的汗衫，她會坐在自家窗前，只穿著像大院大人(女性)們穿的那種背心。一次，我在門口讀小說讀累了，無意地往她家窗口看一眼，居然看見她就那樣穿著背心在窗前做作業!我習慣于傍晚在門口的木椅上昏天黑地地讀小說，眼睛雖然累了，但是我的賊眼怎么就一眼就看見她的胸口，而且她的背心似乎比較薄而且緊，小小的乳頭居然把背心頂了起來，而且，而且，她的乳房可能又發育了，背心被乳房漲得鼓鼓滿滿的!我的心跳加快，臉孔熱騰騰的，跟火燒燎烤似的……

整個夏天，劉雅黎只要出了家門，就是端莊的襯衣;但是我在門口看小說什么的，她往往就在窗前，而且穿著那種背心!這個發現讓我緊張而且多情:其實我從來不善于和女孩來往，哪怕就是鄰居的劉雅黎，我也一樣很少接觸;我們在基地學校是隔壁班同學，卻從來沒有說過話。但是，我卻又從來沒有這么常常看到一個女孩的身體:她的脖子光潔高雅，她的肩膀圓潤柔美，她的乳房嬌小結實……我緊張的是:她是故意在我眼前如此嗎?我在驚慌的同時又感到有點齷齪(是我卑鄙還是她不自重?)，她畢竟是個女孩啊!可是與此同時我又認為可能是自己自作多情而已，這也許只是偶然罷。

總之整個夏天我時常在惶惶然中度過。

夏天剛過，剛剛滿十六周歲的第二天，我突然有機會參加工作，就到父母單位上班!這一切就在一個星期的時間里發生的。我欣喜若狂:終于解放了，自由了，自己賺錢養自己(換一句話就是:我想買什么書都可以如愿了)!臨赴遠方前一天，從來沒有說過話的劉雅黎突然在門口塞給我一包東西，轉身就奔回家，讓我愣了許久……

到家我打開那包，只見里面是一本書:《芥子園畫譜》，扉頁的藏書章是她父親的。

我想:是她知道我喜歡胡亂涂抹一點什么(我的作文幾乎每篇都是我們班的范文)，知道我要去遠方工作了，所以把她父親的藏書送我的吧?不過異常興奮，充滿了對未來生活渴望的我已經來不及對她道一聲謝謝了，次日，乘上父母單位，不，我的單位的越野大卡車，我激情滿懷地奔向遠方。

第二年，我聽說她也參加了工作，是到遠方的一家礦山，也是我們父母上級系統統一安排的。

我在新鮮而充滿野性的生活里如魚得水:與那些有大學學歷的人們來往，并且常常獲得并且秘密閱讀一些禁書;與年輕人一起利用休息時間在夏天用各種法子捕撈野魚，而冬天則設伏使用卡子等抓獲山雞、野豬、野巖羊、竹鼠……對于女性沒有一點兒感覺——因為山里的她們，不是我心中的知識圣女，就是大姐一般的善良女性。忙忙碌碌的工作之余，充實野性的歡樂生活之余，我粗糙的詩篇被我抄在粗糙的紙張上，帶著濃郁的山野氣息陸陸續續飛向遠方城市的編輯部——我每天就在等待著美好的消息。

然而，突然有一天，一個驚人的消息傳來:劉雅黎出事了!具體的故事大體是這樣的——她的一位同事在工作事故中丟了一條腿，而這位同事的父親恰恰是劉雅黎她上級單位的一個領導。她單位的許多人，包括領導，通過種種手段，逼迫劉雅黎嫁給這位同事。更糟糕的是，婚后丈夫因為不能接受殘疾的現實，天天酗酒，并且把她打得遍體鱗傷，一次，還打斷了她一只胳膊……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但也就是這么一下子。野性、活潑、粗糙的生活使我在大山峻嶺的深處注視著這依然充滿新鮮、充滿無窮魅力的日子的本身而無暇它顧。

不久，我跳出了群山，到北方一所大學讀書。北國的遼闊，春天與冬季的鮮明區別令我沉醉，高高的楊樹上的第一簇嫩綠，夏天如同雪花般紛紛揚揚的柳絮，以及黑土地下深邃的歷史與秘密……再也沒有聽到她的消息——我們的生活，有著截然不同的空間與視野。

北方，南方，青年，中年……生活的萬花筒啊，時代的大潮啊，歲月雖然在我的額頭刻下了皺紋，卻并沒有讓我的心靈變得更加粗糙。

所以，現在，許多年過去了，突然接到她的短信，無論她當年是妖艷的狐貍，還是乖順的鷓鴣，她的命運都讓我牽掛!

我立刻撥通了她的手機……

古鎮憑吊袁崇煥

去過若干次閩北的和平古鎮。說來慚愧，更多的是游覽九節水，是去漂流，去尋找歲月深處的忘憂草，去揀拾民間瓷器記憶的殘片，去觀賞珍貴的香榧樹，去尋覓心靈細微處靈動的詩句。

總而言之，是去感悟古鎮的風情和美麗。

可是，更應該面對的，卻直到這個秋天才面對:憑吊一位英雄，一位距離今天、距離現實，已經非常遙遠的人物——袁崇煥!

車至距和平古鎮約十五公里的一座名為天符山的山前停下，層巒疊翠，晴空如洗。明媚的陽光下，一座古塔無言挺立。這就是袁崇煥題名的聚奎塔。

萬歷四九一年，即公元一六一九年，邵武迎來了一位新知縣:袁崇煥。初到邵武，袁崇煥提筆寫下一首《初至邵武》:

為政原非易，親民慎厥初。

山川今若此，風俗更如何。

訟少容調鶴，身閑即讀書。

催科與撫字，二者我安居。

一個卓然為民，全心理政的形象和心態，躍然紙上!

袁崇煥在邵武知縣任上，做了五件重要的事:

救民水火——乾隆《邵武府志》記載:袁崇煥“嘗出救火，著靴上墻屋，如履平地”;平反冤獄;關心遼事——當時明朝形勢非常嚴峻，沈陽、遼陽、廣寧等先后失陷，關外危機嚴重，京師震動，一片悲觀。敗報不斷傳到邵武，袁崇煥公務之暇，偃文習武，志圖報國;聚會奎英——袁崇煥企盼做一番大事業，初至邵武，就聯絡了志同道合者。

袁崇煥在邵武做的這些大事，凝固在他題寫塔名的聚奎塔中。

聚奎塔，六角五層高塔，建于一六二一年。塔為磚木石混合結構，門額上書“聚奎塔”三字，上款題“天啟元年秋月吉旦”，下款題“賜進士第知邵武縣事袁崇煥立”。塔額中“聚奎塔”三個顏體大字，筆觸舒朗蒼勁、剛挺而又圓渾流暢，功力非凡。一九九○年，邵武市修繕聚奎塔，當地文物部門認為，“塔名系民族英雄袁崇煥初任邵武知縣時書題”。著名滿學專家閻崇年聞訊，曾兩度專程前來考察。驚喜之中，他充分肯定:這是至今袁崇煥留下的惟一可信、極為珍貴的墨跡與文物，是二十世紀袁崇煥文物最重要的發現!

陪同的朋友告訴我們:袁崇煥以“聚奎”二字名塔，涵義可詮釋為會聚天下之文武英才。閻崇年認為:塔沒有以“報國”“報恩”為名，而命之“聚奎”，充分說明袁崇煥樸素的民本思想。這是他關懷民瘼、救民水火，進而投筆從戎、圖復遼疆的思想底蘊。

流連塔前峰畔，我不由心潮激蕩。袁崇煥任職邵武，卻心系社稷安危。任職三年，他時刻關心著前方戰事。赴京城述職時，他自告奮勇，單騎深入遼東敵后，了解形勢，并自請戍衛遼東，奮力支撐遼東困局，多次擊敗后金。努爾哈赤自稱“自二十五歲起兵以來，戰無不捷，攻無不克，惟寧遠一城不下”。寧遠大捷中，袁崇煥以萬余人力挫后金軍十三萬人。一次決戰，用炮火將努爾哈赤擊傷致死。

袁崇煥不給自己留后路:上前線時，他不僅豪邁地寫下“策杖只因圖雪恥，橫戈原不為封侯”的詩句，抒發自己氣貫長虹的胸懷，更是把妻子和八十歲的老母親都帶上前線，一起鎮守邊城，表示對于國家和民族的義無反顧的耿耿忠心。

可恨英雄氣短，被凌遲處死于西市的悲劇命運，千古泣嘆!

袁崇煥做了一任知縣，邵武方志對他的評價是:“分文不取”。袁崇煥在遼東時父親老家過世，他連回家處理喪事的路費都沒有!袁崇煥被處死后，抄家的報告是“家無余資”——真正的兩袖清風!

數百年來，英雄被人們記在心中。北京分別有袁崇煥的墓、祠堂和廟宇;英雄的原籍東莞投資千萬元建設了“袁崇煥紀念園”;其生活、讀書過的廣西藤縣保留了他的故居;英雄浴血奮戰過的遼東，也有紀念他的遺跡。

“自壞長城慨今古，永留毅魄壯山河”——這是康有為當年撰寫并題書在袁崇煥廟前的對聯;今天，讀之依然鏗鏘慨然，錚錚有聲。

仰望聚奎塔，我聽見:血管里，汩汩的鮮血流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