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孫木山來說,干這行或許就意味著,要進來,先把希望留在門外。
2010年5月中旬,61歲的孫木山突然出了名。
就算只是上街買些生活用品,他也能感覺到小賣部老板在跟人竊竊私語。每當這時候,他總是迅速付錢,恨不得馬上逃離,可那聲音還是迫不及待從背后追上來——“看,那就是報紙上說守工棚的孫老板!”似笑非笑,讓他心驚肉跳。
孫木山平生最在乎的就是面子。后來有一次,黃石市政府下屬一個辦公室主任又跟他開玩笑,“老孫,你現在可是咱們黃石最大的新聞人物!”他終于再也忍不住,沖上去就是兩大嘴巴子,“要不是你們引進那破開發(fā)商,我會落到今天這步田地?!”
這場沖突爆發(fā)地點恰好是那個主任的辦公室,原本很讓人下不了臺,最后卻不了了之。有圍觀的好事者說,那天孫木山血紅了眼,怒發(fā)沖冠,一副要拼命的架勢。
一
陰冷潮濕的工棚,稀稀拉拉隨意堆放的鋼材,一臺“雪花”電視機,一張破舊的床。這就是孫木山現在的所有。面對記者,他抽著煙的手微微顫抖,目光卻似乎隨煙霧飄蕩到很遠。
他曾經風光過。
孫木山對人生的全部理解,就是要活得風光。小時候村里人常嘲笑他家窮得響叮當,別說上學,他連一條完好的褲子都沒穿過。好不容易熬到快30歲,政策好了,孫木山賣掉家里唯一一頭豬,換來61.32元錢,倉促上路,天南地北地闖蕩。仗著頭腦靈光,他什么都干,不會就學,到后來一年下來竟能掙上十幾萬元。在那個“萬元戶”都頗為稀罕的年代,他第一個在村里蓋起了四層高的小樓房,算是衣錦還鄉(xiāng)。
那時才1991年。葉落歸根的孫木山瞄準了時勢,決定潛下心來接工程、搞建筑,說白了,就是當時俗稱的“包工頭”。他肯吃苦,在建筑這行,一干就是十五年。千萬身家全憑雙手掙得,一百多號工人供他差遣調度,家大業(yè)大,兒孫滿堂——在貧苦的老家,孫木山多少也算得上是個人物了。
要是日子就此波瀾不驚,興許現在孫木山正含飴弄孫頤養(yǎng)天年,不亦樂乎。然而世事總是萬般難料。
2006年3月,一個相識多年的朋友通風報信,老孫,黃石有個好項目,你干不干?
黃石,這個湖北省第二大的城市,與孫木山的老家黃岡僅一江之隔。孫木山趕到一考察,立馬就動了心。
這個名為“濱江華庭”的樓盤,開發(fā)商來自上海——在孫木山樸素的觀念里,上海人的身份就是有錢的象征;中標的承建商華夏建筑集團,在黃石當地也是赫赫有名。雙方合同約定開發(fā)黃石市新閘社區(qū)緊鄰鄂黃路的“濱江華庭”,2006年3月26日開工,2008年2月23日竣工,單棟樓的中標價格為1918.12萬元,樓高18層,四棟樓總建筑面積48928.8平方米。而此時,華夏建筑集團正在招徠“項目經理”。
畢竟是老江湖,孫木山一合計,四棟樓自己肯定“吃”不下,可哪怕只拿下其中一棟樓,華夏建筑集團發(fā)包出來的造價就高達1500萬元。按照這行平均25%的利潤率計算,自己至少能賺375萬元!
——這幾乎是孫木山遇過最大的項目了。干!當然得干!
二
世界上就有一種行業(yè),大家哭爹喊娘爭著搶著非給人送錢。譬如在火熱的房地產開發(fā)領域,開發(fā)商只管買地,建筑商負責帶資承建,下游材料商一擁而上——這幾乎是一條眾所周知的生存鏈條。
2006年5月16日,孫木山承建的“濱江華庭”2號樓正式開工。不遠處,另一個建筑商承建的4號樓工地早已熱火朝天。
根據協(xié)議,兩棟樓開工前,承建商向開發(fā)商支付300萬元施工質量保證金;樓房建至第5層時,開發(fā)商將支付1~5層樓工程款的50%,同時返還100萬元質保金;建至第8層時,開發(fā)商除支付5~8層樓工程款的50%外,還將支付1~5層樓工程款的20%,同時返還40萬元質保金……以此類推。
當然,其中扮演“中介”角色的華夏建筑集團,只是先期象征性支付100萬元質保金,然后坐等交工賺取差價——這也是“行規(guī)”。其余200萬元質保金和工程費用,全部由“項目經理”們自行墊付。
即便如此,孫木山還是暗自慶幸。在他看來,這個上海開發(fā)商開出的條件已經夠好了。為了拿下這個“穩(wěn)賺錢”的項目,他還很找了一些關系,頗請了幾頓飯。
工程由此順利展開。為了盡快回款,孫木山額外趕起了進度。他盤算著,2號樓做好了,說不定還能拿下1號樓或是3號樓呢。
然而沒過多久,孫木山就開始覺得不舒坦了:2號樓一修修到第5層,該給錢了吧?華夏建筑集團撇得很清,我們都還沒收到錢呢;他只能找開發(fā)商,開發(fā)商安撫他,最近資金鏈有點緊張,你先修著,不急,這么大一項目,你還怕我跑了嗎?
命運在人家手里攥著,孫木山心里自然打起了小鼓,可轉念一想,一來開發(fā)商挪用工程款在業(yè)內已是常態(tài),自己大可不必杞人憂天;二來,房地產市場正火,隔壁那個樓盤,地段、戶型都不如“濱江華庭”,咱2號樓剛開建時它才1600元/平方米,現在2800元/平方米還供不應求,房價一天一變嗖嗖地直往上躥,保不準“濱江華庭”能賣到什么價——開發(fā)商舍得放棄這塊即將到口的“肥肉”?到時候一預售,工程款還不是手到擒來。
孫木山心放下了一半。
要知道,這個開發(fā)商先期總共只付出了600萬元的土地出讓金,平均下來一棟樓只要150萬元,加上單棟樓標的價格1918.12萬元,每棟樓成本只有兩千多萬元。樓盤建好后,單棟樓建筑面積至少12000平方米,就算只賣2800元/平方米,每棟樓也能收入三千多萬元。也就是說,開發(fā)商每棟樓至少能賺上一千萬元!
想到這兒,孫木山幾乎有些被刺痛了。憑什么人家輕輕松松掙大錢,自己辛苦一輩子卻只能撈些蠅頭微利?
三
前方不穩(wěn),后院也不太平。最時髦的小兒子就因此笑孫木山太傻——看,干工程多苦,來錢又慢。小兒子迷上了賭博,后來欠200多萬元被人追債,只能灰溜溜躲家里,哭喪著臉要孫木山出面還債。
孫木山勃然大怒,卻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得意——嘴上說再漂亮有嘛用?最后還是要靠你老子我!
他是一家之主。幾十年來,他把這個上有老下有小十幾口人的大家庭照顧得妥妥帖帖,沒人能駁他的意,他在前面領跑,其他人就要跟著他跑。然而不知為什么,自從接了這個大工程,在工地上,在家里,他都變得有點力不從心了。
或許這真是個多事之秋。
前腳剛替小兒子還了債,后腳會計就心急火燎地找上他:“老板,開發(fā)商到底啥時候打錢呀?賬上可沒錢了……”
樓已經建到了第11層。當初孫木山精挑細選材料商,就是想在保證質量的前提下,多“摳”出些利潤。可即便這樣,不算人工費,建一層樓至少也要花38萬元。開發(fā)商從頭到尾分文未出,這下他真金白銀就去掉380萬元,再加上100萬元的質保金,為小兒子還債的200多萬元……孫木山感到有些捉襟見肘了。
開發(fā)商設在黃石的公司只是個空殼。為此他只能一遍又一遍撥打開發(fā)商的電話。某天夜里十一點過,開發(fā)商終于回他電話了:“老孫,我明天就到黃石,先給你150萬!”聞言,孫木山喜得立馬把會計從被窩里揪出來,“咱們有錢了!”
誰知到第二天,孫木山再撥電話,開發(fā)商竟慢悠悠地說,“你急啥?我還在上海呢。過兩天再說吧。”
帶資建設自然要看人臉色。可這樣下去什么時候是個頭?孫木山不敢想。他騎虎難下,卻總心存僥幸——開發(fā)商總不能明擺著有錢不賺吧?自己這么多年也算見過些風浪,總不能在這陰溝里翻船吧?……
人一想得多了,就容易老。短短幾個月,孫木山竟平添出“打擺子”的毛病。
大兒子猶疑地問他,爸,這樓還建不建?他咬牙硬撐著蹦出一個字,建!
孫木山借了200萬元“高利貸”。照他的說法,在建筑行業(yè),老板之間流動資金的互相拆借實屬平常,因為周轉快利潤率高,通常借200萬元個把月就能還上,因此借款月利2分利根本不算高利貸——通常還得“有面子”的人才能借到。
然而再有面子也無濟于事,2006年9月26日,當樓已建到第15層的時候,因為沒錢,孫木山終于停了工。
四
不遠處的4號樓工地同時停了工。“濱江華庭”徹底成了“爛尾樓”。黃石市相關部門因此介入調查,還好,“該樓盤并沒有獲得預售許可證,目前沒有發(fā)現有購房戶在該爛尾工程中受到牽連”。于是最后定性為:開發(fā)商資金鏈脫節(jié),限期整改。
整改到什么時候?
此后兩年,黃石市相關部門一次次催促開發(fā)商,甚至促使雙方達成了一次又一次賠償協(xié)議,最后卻還是一場空。
孫木山有些絕望了。欠錢的總是大爺。他和另一個建筑商一起坐火車到上海討債,在狹小逼仄的旅館里蹲了30多天,開發(fā)商只露了一次面——請他們上咖啡廳,喝196塊一壺的咖啡。他們局促不安地搓著手,感覺自己是沒見過世面的鄉(xiāng)下人,渺小而又卑微。開發(fā)商趾高氣揚地指手畫腳,“你!明天給你110萬!你!給你100萬!”然后再不出現。
說得冠冕堂皇,最后卻總不兌現——同樣的情節(jié)反復上演。比絕望更可怕的是反復絕望。孫木山疲憊不堪。
2008年9月,一名材料商派人持刀將孫木山強行帶到鄂州一處廟宇內,拳打腳踢,為的僅僅是2.3萬元材料款。
大家都不容易。然而孫木山何曾受過這種侮辱?他賣了車,賣了所有自己名下的房——老家黃岡的房子他不能動,那是他的根,他寧死也不能讓他的兒孫跟他一樣流離失所——好不容易湊了200多萬元,付清民工工資和材料款,還了一部分“高利貸”本金。
至此,算上100萬元質保金,他已經為開發(fā)商墊付了800多萬元。加上另一棟“爛尾樓”,開發(fā)商合計欠款1700萬元。
孫木山租住在了工地附近一間簡陋的民房里,從此只為討債而活。另一個建筑商看不下去,勸他,“算了老孫,自認倒霉吧,我都已經放棄了。”他怎么能放棄呢?這是他一生的心血。
迫不得已只能“以死明志”——2008年10月13日,孫木山寫下遺書,記錄了開發(fā)商欠債的過程和數目,囑咐40歲的大兒子和孫子們繼續(xù)為他討債,然后獨自爬上了50多米高的爛尾樓塔吊。
4個小時后,在黃石市有關部門的協(xié)調下,開發(fā)商終于主動打來電話,承諾還款。
孫木山幾乎以為自己已經成功了。
然而“人沒死,一切承諾都煙消云散”。連當初上趕著要采訪孫木山的當地記者,都再不接他電話了。人情冷暖,概莫如是。
五
孫木山明顯老了。跟兩年前相比,他的體重又掉了足足13公斤。
期間,上海開發(fā)商終于有了動作——準備將“濱江華庭”打包賣給武漢一家房地產公司。那家公司很豪氣,一出手就付給孫木山130萬元。孫木山頓時覺得又有了希望,趕緊給工人們打電話,“準備復工”。然而到最后,不知是否價錢沒談攏,那家房地產公司不僅毅然退出,還反手將上海開發(fā)商告上了法庭。
這下,孫木山算是看明白了,這個上海開發(fā)商就是“四兩撥千斤”,想靠炒地皮炒項目發(fā)大財。他不再抱有希望,只能自救。
130萬元只夠他償還剩余的“高利貸”本金,還有將近200萬元的利息。孫木山試著將自己手上這棟“爛尾樓”利用起來——樓房還有4層就能封頂,算上樓花費用,給他水、電、氣,滿打滿算只需600萬元就能推向市場。到時候以略低于市價的價格銷售,不僅孫木山能拿回墊付款,投資方至少還能賺一千萬元!這個計劃太誘人。為此,孫木山甚至聯(lián)系上了一家房地產開發(fā)商。對方承諾,只要可行,你需要600萬元完工,我投!
偏偏不可行。黃石市相關部門兜頭一盆冷水潑下來,“這塊地又不是出讓給你的,你憑什么售賣?”
孫木山不死心。國家不是撥款在推經濟適用房嗎?既然如此,黃石市政府完全有能力將這塊土地整體回收,變更為經濟適用房或是廉租房,豈不是一舉兩得?
這個建議一度進入呈送黃石市政府的報告中,最后卻莫名其妙不了了之。孫木山為此跑遍了黃石市政府所有相關部門,甚至打過兩個警察,撞過市長的車。他拼命想引人注意,期望能有回應,哪怕坐牢,哪怕再次以死相逼。然而他沒被關“禁閉”,甚至沒人找他談話。他似乎成了世界上唯一一個被遺忘的人。
他唯一可指望的,只剩下法律程序。
2009年2月,華夏建筑集團再次與上海開發(fā)商對簿公堂。當年10月,法院作出了要上海開發(fā)商支付工程款和賠款的判決。但時至今日,上海開發(fā)商依然堅若磐石,毫無動靜。目前,“濱江華庭”兩棟爛尾樓已進入拍賣程序。
據了解,上海開發(fā)商因此項目產生的債務在2000萬元以上。債權人蜂擁而至,都指著“濱江華庭”還賬。對孫木山來說,什么時候才能輪上他?這一切看上去又變得遙遙無期。
六
2010年5月底,記者終于在“濱江華庭”的建筑工地上找到了孫木山。
他正坐在低矮的工棚門口,小心察看腿上的傷口。工棚里還積壓著一些鋼材。因為支付不起工地看守員每月1500元的工資,去年底,他不得不住進了工棚自己看守。就在半個月前的某個夜里,他警覺有小偷來偷鋼材,起床追趕,沒想到小偷沒逮著,自己倒摔了一跤,幾天直不起身子,腿上大塊大塊的淤血經久不消。
家里人都叫他回家。他很固執(zhí)。自從工程“爛尾”,他已經四年沒回家過春節(jié)。“以前過節(jié)給孫子包2000塊紅包,孫女是4000塊,現在怎么給?一點面子都沒”。何況他過去還是村里的“能人”。
他很不愿意接受采訪。過去前呼后擁多么風光,現在卻是以這種方式“出名”,他覺得丟人。
他開始變得老且敏感,換了手機號,以前的朋友都不聯(lián)系,就算很多人還是他帶入建筑這行,“過去都是他們求我,不愿意讓他們覺得我低三下四去求他們”。可是與此同時,他又抱怨那些他幫助過的人,“新聞鬧這么大也不來看看我”。
去海南打工的小兒子倒是一天一個短信,他只是看,從來不回。大兒子則終于自立門戶,學著做工程。上一次大兒子來看他,是他61歲的生日。父子倆什么也沒說,在工棚里對著一鍋羊肉流淚。
他很懷念以前大家庭其樂融融的日子,覺得是自己做這工程拖累了這個家,因此更想東山再起,再為這個家拼一拼。采訪中他有時候哽咽流淚,有時候卻雄心勃勃地說,只要追回了款,他一個億的工程都能接。
他還在等待。等待什么?上海開發(fā)商突然施恩?或是黃石市政府至少給他一個“自救”的機會?他也說不清,只是固執(zhí)地堅守著。
當記者結束采訪走出工棚,一前一后兩棟爛尾樓依然沉默地屹立。因為長時間的雨水侵蝕,塔吊幾近腐爛,已經無法載人上去。孫木山告訴記者,站在樓頂上,波浪翻滾的長江盡收眼底。
編 輯 彭子珂
E-mail:pzk@caistv.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