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生命存在的深度闡釋

關鍵詞:張愛玲 《色·戒》 女性主義 內涵

摘 要:張愛玲小說《色·戒》在歷史大敘事之外強化普通人性敘事，挖掘女性在戰爭背景下愛國心“沖動”的內涵，挑破女性虛榮、浪漫的實質及由此可能帶來的悲涼命運，肯定女性對愛、對歸屬感的期盼，反省女性生命的缺陷，拒絕女性被男性包裝、利用，從而完成對男性所謂神圣事業的質疑和顛覆。小說具有鮮明的女性主義內涵。

張愛玲小說與女性主義的關系，今天已不再是一個令人置疑的問題，但是具體到小說《色，戒》的女性主義內涵，以往的論說、闡釋并非想象的那樣清楚。因此，筆者結合自己平時的體會，也來發表一些看法。

一

小說昭示，可以生亦可以死的大時代對個人是有巨大的挾持力和影響力的，但是每個人對這大時代的呼應和投入又都有具體的切實的現實心理動因。就王佳芝言，她之所以積極參與愛國鋤奸活動，擔綱美人計，不僅僅是因為“愛國心”，還有愛國心的“沖動”①。

張愛玲用“沖動”一詞來指陳王佳芝參加美人計鋤奸活動的心理狀況和精神狀況，實值得玩味和分析。“沖動”來自哪里?小說用故事、人物心理獨白告訴讀者，“沖動”不僅來自愛國，還來自王佳芝作為入世未深的青年人的單純和作為女性的虛榮、浪漫。張愛玲的陳述及小說故事都向我們顯示，面對嚴酷的政治形勢和復雜的政治糾葛關系，王佳芝將愛國鋤奸這樣的事情想象得過于簡單了。以后在事件中的欲罷不能，使她醒悟到:“我傻。反正就是我傻。”小說在這里寫出了人物與自己所從事的事情之間的反向、背離關系。這種敘述是對人物和事情的雙重嘲諷。人物與事情對照，愈顯示人物“傻”式的單純與事情之陰殘。但是，在這一過程中，有一心理力量支撐她走到最后，就是女性的渴望生存價值實現及與此同時激發出的虛榮、浪漫心理。為此，小說多次交代:“她十二三歲就有人追求”。“從十五六歲起她就只顧忙著抵擋各方面來的攻勢”。她是亂世中的佳人，她有了浪漫、虛榮心膨脹的資本和前提。在學校劇團，她因演出愛國歷史劇成功而成為“學校劇團當家的花旦”。在香港，一次公演，“上座居然還不壞。下了臺她興奮得松弛不下來，大家吃了宵夜才散，她還不肯回去，與兩個女同學乘雙層電車游車河。”在香港第一次出去應酬易先生夫婦，“一次空前成功的演出，下了臺還沒下裝，自己都覺得顧盼間光艷照人。她舍不得他們走，恨不得再到那里去。已經下半夜了，鄺裕民他們又不跳舞，找那種通宵營業的小館子去吃及第粥也好，在毛毛雨里老遠一路走回來，瘋到天亮。”她“沐浴在舞臺照明的余輝里，連梁閏生都不十分討厭了。……于是戲繼續演下去。”即為了好施行“美人計”，先與逛過妓院、有過性生活體驗的梁閏生進行性交流。

筆者私見，本作品對女性的虛榮、浪漫心理進行了幽微精細的審美價值分析與評判。千年來，女性在男權社會壓抑、制約下，生活一直處于虛空狀態，對于生活敏感的女性就憑借想象來彌補。作為第二性的女人被迫為男人所包養，為男人提供各種服務包括性服務，審美愉悅服務，其中一個重大項目就是做出各種扮相，唱出各種戲曲來滿足男人的要求。為此情況下，女子從事戲子工作者甚多，女子憑借虛幻的光榮來滿足心理的暫時安慰，以撫平心靈的創傷者也甚多。換言之，女性的虛榮，女性生活一直處于虛幻之中、做戲之中、拉康所謂“鏡像”之中，除了女性自身的原因外，很大程度上來自于男權社會的長期擠壓和脅迫，一種痛苦的扭曲經過時間的過濾、撫慰變成了自然的、常態的，于是在一般人眼中，女性本來就是虛榮的，軟弱的，不敢面對生活的，沒有出息的，或者是過于張狂的，作假的，掩飾的，歇斯底里的。其中的優秀者則可能將這種生存處境轉換成激發自己生命欲望、實現自己人生想象的促發條件，從而將一般虛榮升華為浪漫。顯然，王佳芝屬于后者。小說深層的悲涼意味在于:女人到底沒有越出男性給她搭就的“舞臺”，在這“舞臺”里，她演繹了一場既具傳統意味又具現代意味的“戲”。就傳統意味講，這“戲”(“戲子”人生書寫)昭示:女性人生的艷異在這里——女性暫時偏離現實的男性主宰人生，而使自己進入一種想象性生存空間，也是藝術空間，從而使女性生存的主體性、魅力得到一定張揚，生命放射稀有的華彩，而蒼涼感和諷刺性也在這里:男性制約前提下，女性終被自己的浪漫虛榮所擒獲。僅此一點，小說就改寫了自古以來女性“紅顏命薄”的書寫，顛覆了以往男性文學對女性的想象和書寫模式。就其現代意味言，小說“啟示”:在已經不再適合浪漫沖動(另一稱謂是“反浪漫”)的20世紀，剛從傳統社會中沖闖出來的女性，竟不自知地帶著“已落伍”的浪漫情懷入世，這無疑既是對時代的諷刺，也是對自我的諷刺。

二

小說發揮張愛玲寫作的特長，進一步將女性生命實存置放在權勢、物質、身體欲望的漩渦來驗證、考察，一方面固然揭示和嘲弄了女性劣根性(彰顯出一種女性自省意識)，另一方面也對男性對女性的設計、包裝進行了揭露和嘲弄。

按照傳統意識形態寫作慣例，關鍵時候，王佳芝無論如何要挺住，事實上，王佳芝扮演美人計非常出色，以至于使老狐貍般的易先生也丟開了警戒之心，走入了愛國者的誘捕圈套。但就在如此關鍵時刻，王佳芝竟因一個六克拉的粉紅鉆戒而將易先生輕輕放走了。這種敘述，以傳統眼光看來，無異于“胡搞”。實際是有意的“使壞”。張愛玲通過這種情節陡轉、反高潮，一方面昭示讀者，如此關鍵時刻，這女子怎么如此不中用，另一方面也直逼問那些美人計的男性計劃者、操縱者，你們怎么如此沒有眼光，敢讓如此女子擔綱如此大計?而事實是，張愛玲不是將此一女子和此一事件當做一個無意義的偶然性存在對待的，否則她不會一寫近三十年，“甘心一遍遍改寫”而不厭煩。這里，張愛玲的真實聲音是，那些男子們根本就不應該用女人來做吊誘另外一些男子的誘餌，原因:其一，女子本來就有弱質化、物質化、肉身化的一面，在權勢面前，女人容易屈服，在物質面前，女人容易被迷惑，在身體欲望面前，女人更是沉醉不好自拔。王佳芝這樣，那些漢奸太太們更是這樣。或者說，今天的易太太們就是昨天的王佳芝，今天的王佳芝就是將來的易太太們。如此，女子怎么能完成任務，達到男性的要求呢?其二，那些所謂的男性志同道合者并不志同道合。進入美人計后，鄺裕民們對王佳芝的觀感開始兩樣，他們總是“用好奇的異樣的眼光看她”。王佳芝覺得他們“已經有人別有用心了”。沿著這條思路推斷下去，王佳芝在“色”的陷阱里愈陷得深，他們對她愈兩樣。那么，漫說美人計沒有成功，就是成功了，王佳芝能得到什么?傳統意識形態慣例，這時王佳芝能得到政治上的光榮，但是作為女人，她會得到恥辱。想象革命成功后多少女子因為從事過如此活動，以如此方式參與過革命建構，最后卻落得誤解、嘲笑、非議、排擠甚至陷害，便可知張愛玲這里摸索女主人公心路，表達女性對男性眼光和態度的恐懼，就有著怎樣精深的意義指涉!事實上，男人的事業成功之后，女人會有什么樣的境地和結局，張愛玲在幼作《霸王別姬》里已清楚地表達過了。由此看，作品實現了對男性所謂神圣事業的質疑和顛覆。

將《色·戒》與張愛玲解放前的創作聯系起來考察，意義更明顯一些。男性主宰的世界里，女性注定一無所有，亂世讓女人更感無所依靠，生命失去保障，浮華的現世迷惑的不僅是女性的眼睛。引申開去言，女性對權勢的屈服，對物質的迷戀，對身體欲望的沉醉，除女性自身本性的限制外，何嘗沒有男性主宰世界(包括亂世、浮世、現世)的誤導和脅迫?西蒙·波娃言:“一個女人之為女人，與其說是‘天生’的，不如說是‘形成’的。沒有任何生理上、心理上或經濟上的定命能決定女人在社會中的地位，而是人類文化之整體，產生出這居間于男性與無性中的所謂‘女性’。”②張愛玲在《談女人》里也申說:“女人的確是小性兒，矯情，作偽，眼光如豆，狐媚子(正經女人雖然痛恨蕩婦，其實如有機會扮個妖婦的角色的話，沒有一個不躍躍欲試的)。聰明的女人對于這些批評不加辯護，可是返本歸原，歸罪于男子。在上古時代，女人因為體力不濟，屈服在男子的拳頭下，幾千年來始終受支配，因為適應環境，養成了所謂妾婦之道。女子的劣根性是男子一手造成的，男子還抱怨些什么呢?”③如此認識基礎之上，張愛玲利用女性缺點反達到了對男性對女性設計、包裝、操縱的質疑和嘲弄。

三

仔細觸摸王佳芝關鍵時候的心理，人們自會發現，王佳芝將易先生放走，不僅是女性缺點所致，也不只是女性對男性的失望和對男性所謂神圣事業的厭倦，還有基于女性對愛情的渴求，對安穩的家常生活的期盼。

如以上所分析，王佳芝不乏俗骨。但小說又告訴我們另一面:她也不乏真情，而且是不計利害的真情。女子容易被感情所累，女子為感情可以拋棄一切。這一點，古今中外的文學書寫都可以證明。早在古希臘時代，歐里庇得斯就寫出名劇《美狄亞》，塑造了一個為了愛情不計得失的大膽叛逆女性形象。《紅樓夢》中的林黛玉為情而生，為情而死，不及其余。到了現代中國，曹禺筆下的繁漪對于此類寫作又做了呼應。張愛玲在《〈惘然記〉序》里也特別指出，女子的“愛就是不問值得不值得”④。女子又渴望家常，渴望安穩。千年來，男人為江山、權力拋頭顱、灑熱血，征討砍伐，殺人越貨，其目的無非是享受榮華富貴，享受女子的多情和美色。因此，男人的事業對女子來言往往是孽業，男子的成功往往是女子的失敗。如此，女子從心理上先對男人的事業產生戒心、迷茫和恐懼。現代以來女性書寫幾乎都是向著女子走出家庭，走向社會，參與社會公共空間，參與大歷史建構的方向努力的，但是張愛玲在這里卻揭示了其中的危機:女人正在為男人所利用，女人走向了人生安穩、和諧的反面。如此，女人最后的下場和結局可想而知。這一點，不是筆者臆想，而由小說具體描寫和暗示來說明。仔細琢磨關鍵時刻王佳芝的心理:六克拉鉆戒固然促使她繳械投降，但作為外圍氣氛，她感到了“一方面這小店睡沉沉的，只隱隱聽到市聲——戰時街上不大有汽車，難得撳聲喇叭。那沉酣的空氣溫暖的重壓，像棉被捂在臉上。有半個她在熟睡，身在夢中，知道馬上要出事了，又恍惚知道不過是個夢。她把戒指就著臺燈的光翻來覆去細看。在這幽暗的陽臺上，背后明亮的櫥窗與玻璃門是銀幕，在放映一張黑白動作片，她不忍看一個流血場面，或是間諜受刑訊，更觸目驚心，她小時候也就怕看，會在樓座前排掉過身來背對著樓下。”如此心理波動下，她感到“只有現在，緊張得拉長到永恒的這一剎那間，這室內小陽臺上一燈熒然，映襯著樓下門窗上一片白色的天空。有著印度人在旁邊，只有更覺是他們倆在燈下單獨相對，又密切又拘束，還從來沒有過。”這時，又看到易先生“他的側影迎著陽臺，目光下視，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臉上，在她看來是一種溫柔憐惜的神氣”。正是這個時候，王佳芝才錯悟“這個人是真愛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轟然一聲，若有所失”。然后放易先生“快走”。頗具諷刺意味的是，王佳芝想逃脫血腥砍伐，但是最后還是被男人所砍伐，而且是她以為“真愛我的”那個。男性中心社會里，女人所渴望的那一點“真情摯愛”總是缺席，戒指所應指涉的積極意義——愛情、溫暖、信任、安穩等總是彰而不顯，所彰顯的是女人的錯覺，女人將整個身心撲上去，而男人給的只是一點可憐的安慰，所謂虛情假意。你看，當王佳芝錯悟到易先生是真愛她的時候易先生的心理:“他不在看她，臉上的微笑有點悲哀。本來以為想不到中年以后還有這樣的奇遇。當然也是權勢的魔力。那倒還猶可，他的權力與他本人多少是分不開的。對女人，禮也是非送不可的，不過送早了就像是看不起她。明知是這么回事，不讓他自我陶醉一下，不免枉然。”男人最關心的是自己的身心和命運，必要時女人只能是犧牲品。再看王佳芝被槍斃之后易先生的心理:“他對戰局并不樂觀。知道他將來怎樣?得一知己，死而無憾。他覺得她的影子會永遠依傍他，安慰他。雖然她恨他，她最后對他的感情強烈到是什么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們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系，虎與倀的關系，最終極的占有。她這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什么是人生的蒼涼、女性的無奈，什么是男性“中心”社會，于此可窺視一斑。

作者簡介:左懷健，文學碩士，浙江工業大學人文學院教授。

①④ 陳子善編:《張愛玲集·郁金香》，十月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455頁，第462頁。

② 西蒙·波娃:《第二性——女人》，桑竹影、南珊譯，湖南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23頁。

③ 《張愛玲散文系列》(上卷)，安徽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14頁-第1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