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楊萬里 月亮 意象 格物致知 以心觀物
摘 要:作為具有永恒意義的自然物象,月亮一直是自由、純潔、美好等思想內涵的象征,因而成為古人用來抒發宇宙意識、生命意識的思想情感載體。由于身兼詩人與理學家的雙重身份,南宋楊萬里筆下形色各異的月亮意象已不再是對傳統審美內涵的簡單因襲,而是深刻浸潤著哲學家的睿智與理性,從而實現了哲學認知向藝術感知、道德體驗向審美體驗的轉化,進一步豐富了月亮意象的審美內涵。
由于身兼詩人與理學家的雙重身份,以山水詩人著稱的楊萬里能夠將哲學思想中所蘊涵的詩性觀念運用到創作中,以理學家的仁者胸懷和人格涵養賦予自然萬物以獨特的情感與審美觀照。楊萬里現存詩歌四千三百多首,主要以自然山水詩歌見長,因而自然界中的花草蟲魚鳥獸等各種物象無不被包羅在其創作視野之中,而月亮這一被歷代文人所青睞的審美意象更是不會被遺漏。楊萬里有近三十首直接以待月、望月、玩月、追月為題的作品,而涉及詠月詩句的作品更是多達百余首。如此數量之多的詠月詩既融合了月亮意象的傳統意蘊,同時也將哲學家的睿智與理性投注其中,抒發自我的生命意識和宇宙意識,從而豐富了月亮意象的審美內涵。
一、“格物致知”的哲學認識論與楊萬里詠月詩的審美聯系
“格物致知”源于儒家的《禮記#8226;大學》篇,宋代的理學家從各自思想學說的角度出發對“格物致知”作出了不同的解釋,其共同的問題是探討“物”和“知”的關系,目的是要通過對規律的認知和把握去揭示和貫徹理的普遍性和永恒性。“格物致知”作為理學的一種哲學方法,它在實現人生境界的同時也由一種人生哲學而轉化為藝術思維和情感的體驗,這也是其能夠成為理學家共同遵循的為學方法的重要原因。從認識論的角度看,理學講究“格物”,詩學注重“感物”,二者處在不同的層面中。但從情感體驗的這個角度講,“格物”之“物”與文學創作中的“感物”之“物”有著親緣關系。在文學家那里,“物”是他們以感性、形象表達情感的中介,而理學家則要盡“物”之“理”。事實上,理學的“格物”到詩學的“感物”只一步之遙,關鍵是要找到二者在思維和審美領域里能夠溝通起來的橋梁。
作為理學家,楊萬里對理學“格物致知”的為學方法謹遵不諱,他自云“生乎今之世,而慕乎古之樂,獨嘗嘆中庸一貫之妙,致知格物之學”{1}(卷六十三),并對“物”也有著自己的認識。他在哲學著作《庸言》中說:“惟有是物也,然后是道有所措。彼異端者,必欲舉天下之有而泯之于無,然后謂之道。物亡道存,道則存矣,何地措道哉?”其把對物的認識作為“道”的第一要素與理學家的思致是一致的。其言:“天地之道不在數也,依于數而已”{2}(卷十九),就是說任何事物都有一定的形式、數量和性質,但這些皆非事物的本質,事物的本質在于他們的價值和意義,也就是事物中所蘊涵的“理”。楊萬里正是領會了“物”所負載的雙重意義,因此,在超越江西詩風的艱難歷程中,他最終把關注的目光聚焦在自然萬物,并傾注了畢生的精力致力于對自然的描寫,并用理學家“格物”的精神去認真觀察、揣摩,在具體細微的意象中以小見大,以少總多,通過不同事物的變化情態去揭示自然界生生不息的造化之妙。
正是受“理一分殊”哲學思想的影響,楊萬里有意識地去展現自然物象的多重意態,對于月亮意象攝取同樣如此,月亮的各種情態都盡現其筆下。不僅有落月、新月、半月、孤月、江月、霜月、秋月、雪月、曉月、圓月、彎月、殘月、缺月、垂月、月波、月色、月影等形影展現;亦有月低梅影、湖光月色、花愁月恨、月色波聲、明月清風、春花秋月、月梢風葉、酒浪月波、月華露氣等搖曳生姿的景致描寫。盡管前人對月亮已極盡描寫,但楊萬里在繼承傳統的同時,依然能夠把月亮寫得異彩紛呈,不落窠臼,這無疑有賴于其哲學思維在詩歌創作中的滲透,從而能夠以超越前人的審美直覺,將對月亮意象的內涵營造得更為深入而精妙。如果拋開月亮意象所承載的思想文化內涵,僅就其自身的審美情態而言,楊萬里之前的詩人描寫得已經極其精微,僅張若虛的一首《春江花月夜》,不僅贏得“孤篇壓全唐”的贊譽,更是令其后的詩人望而卻步,就連天才詩人李白筆下的月亮也大都是起著烘托情思、寄寓哲理的作用,而對直接描寫月亮升沉隕落的情形是有所回避的。而在楊萬里的筆下,他卻從不同側面來描寫月亮初生、高照、低沉的各種情態,進一步豐富了月亮的動態之美。且看以下作品:
月波初上涌寒金,桂樹風來細有音。
——《濟翁弟贈白團扇子一面作百竹圖有詩和以謝之》
青天如水月如空,月色天容一皎中。若遣桂花生塞了, 娥無殿兔無宮。
——《九月十五夜月細看桂枝北茂南缺未經古人拈出紀以二絕句》
月色幸自好,元無半點云。移床來一看,云月兩昏昏。月入云中去,呼他不出來。明宵教老子,何面更相陪。
——《問月二首》
月華無滿亦無虧,天借寒光劣半規。長掛冰盤下弦時,新生丹桂出輪枝。
——《宿月巖》
望后月不落,偏于水底明。對懸雙玉鏡,并照一金鉦。忽值山都合,渾無路可行。多情小花徑,導我度千縈。——《曉晴發黃杜驛》
自《詩經#8226;陳風#8226;月出》以“月出皎兮,佼人僚兮”首開月亮意象的先河后,歷代詩人對月升月落這一亙古不變的自然現象已極盡抒寫。對于“平生愛月愛今夕,古人與我同此癖”的楊萬里來講,集中了人間所有哀愁與歡樂的月亮,又怎能不牽動他的心緒。因此,他依然能夠不畏傳統,用別樣的審美眼光去進一步發掘月亮的審美意蘊。不論是月波初上時的桂樹風音,月升高空時的月色天容,還是月入云中時的云月昏昏,月落時的映照水底,全都被他攝于筆下。之所以能夠如此,與他對“格物致知”哲學認識論的融通有著密切關系。在楊萬里看來,自然界“華敷而葉零,枯槁而萌出”的運行規律,都是“造化無息之妙”,這些都為詩人提供了絕好的創作素材,而他的創作正是要通過自然界的生生變化來發掘宇宙萬物的造化之妙,這同理學家通過“格物”來“窮理盡性”的思維方式是一致的,理學家認為對“理”的全面認識需要于一事一物上的積累然后才能豁然貫通,而詩人欲要在某一題材上有新的突破,也必然需要漸進積累的過程。楊萬里之所以能夠有著“月華只是尋常月,如何入秋頓清絕”的創作感受,與他對月亮意象的長期關注,不斷發掘其動態之美的創作心理有著密切關系。這樣的創作思致源于他對理學“格物致知”認識論的深刻理解,并最終將哲學的理性認知轉化為文學的審美感悟,從而營造出不同流俗、光影曼妙的詩意境界。
二、“以心觀物”與楊萬里詠月詩的自由之境
對于月亮這一審美意象而言,古人將“天人合一”的思想賦予它身上,于是月亮一向被認為是有生命的存在。每當詩或抒發相思離別之情,或感傷身世流離之苦,或傾訴曠達瀟灑之胸襟,或表達自由奔放之追求,總是會將這些情感與月亮聯系起來,月亮也像一個多情之人一樣給詩人以慰藉。正如有人所說:“在哲理升發階段,月亮不僅是主體情感的組成部分,而且還是一個蘊含著獨立和永恒意志的復合物象。創作主體在將月亮內化為自我情感的同時,還有意識地將自我外化為一種自然的存在物,以感受和體驗那一種超然物外的情趣。”{3}對于把宇宙自然作為一種生存的智慧和精神的安頓之所的楊萬里來說,自然已經不是單純的審美物象,而是自己心靈的棲息地。因而在他看來,不論處在何種境遇中,自由就在自己心中,只要用心去感受,就能獲得心靈的超越。因此,與其他詩人筆下的詠月詩不同的是,楊萬里將理學之“活處觀理”與心學之“以心觀物”的思維方式有機地結合起來,從而能夠在創作中充分展示自我的主體精神,充分發揮主觀審美能動作用,將自我內心的心性自由投注到月亮身上,從而在“心”與“物”交融的過程中實現了自我適意的人生追求。
從文學思想本身的繼承關系看,楊萬里任情自適的審美心境受李白的影響非常大。李白一生飄逸灑脫、狂傲不羈,他及時享樂思想的背后則是對人生自由的向往,其詩歌中奔瀉而出的感情和奔放的氣勢就源于自由昂揚的生命氣質。楊萬里與李白有著相似的人格追求,他同樣對人生的無常與憂患有著深切的體認。在這種情況下,李白浪漫瑰奇、恣酣流走的抒情方式符合他任情自適的人生價值取向,他在詩中亦流露出對李白“一斗百篇談笑成”的創作才思的欽羨。詠月詩是李白詩歌創作的一大特色,占其創作總數的四分之一。由于對李白的追慕,楊萬里創作了許多與月有關的作品。其詩云:
高云走上青天畔,手弄銀盤濯銀漢。喚起謫仙同醉久,一面問月一面看。初頭混沌鶻侖樣,阿誰鑿開一為兩。是時燧人猶未胎,那得火鑄銀盤來。此盤能圓復能缺,圓是誰磨缺誰嚙。中有桂枝起秋風,何處移來種此中。謫仙似癡還似黠,把酒問月月無說。老夫代月一轉語,月卻問君君領否。君能飲酒更能詩,一夕無月君不嬉。月能伴君飲百斛,月能照君講萬玉。君但一斗百篇詩,莫問有月來幾時。謫仙遠孫證明著,笑脫烏紗看月落。
——《題李子立知縣問月臺》
以上這首詩就源于李白的《把酒問月》: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皎若飛鏡臨丹闕,綠煙滅盡青輝發。但見宵從海上來,寧知曉向云間沒。白兔搗藥秋復春,嫦娥孤棲與誰鄰?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如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當歌對酒時,月光常照金樽里。
這首詩體現了李白的人生觀和宇宙觀,他將宇宙的無限永恒和人生的有限易逝對立起來。他對人生雖然也作了哲學思考,但滲透在其中的卻是濃重的感傷情懷和內心的孤獨感受,這與其政治文化人格的內在矛盾有著直接關系。李白一生將功成名就作為其現實生活的核心內容,而功成身退則是其精神追求的終極目標。其自云:“事君之道成,榮親之義畢,然后與陶朱、留侯、浮五湖,戲滄洲”(《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終與安社稷,功成去五湖”(《贈韋秘書子春》)。顯然,李白對自由人格的追求建立在功成名就的基礎之上,其功成身退的人生追求始終與失意挫折伴隨在一起,這一矛盾的人生價值選擇使得他最終都未能從容隱退。楊萬里在繼承李白情感表現方式的同時,又寓含了更深一層的意蘊。李白的詠月詩意在說明宇宙的廣漠與個體的渺小,流露出對人之存在價值的迷茫。楊萬里對李白的生命意識進行了一定的修正,他以“月能伴君飲百斛,月能照君講萬玉”肯定了人的存在意義,透露出自信與樂觀的生命情懷,這實際是受蘇軾之超然人生態度的影響,體現著宋人通達透脫的生命意識。讓我們通過楊萬里晚年時期的一首《夏夜玩月》,進一步感受其自信、樂觀、通達的生命情懷:
仰頭月在天,照我影在地。我行影亦行,我止影亦止。不知我與影,為一定為二。月能寫我影,自寫卻何似。偶然步溪旁,月卻在溪里。上下兩輪月,若個是真底。唯復水似天,唯復天似水。
以上詠月詩明顯繼承了李白自然舒展、自由流暢的抒情方式,但卻傳達出不同的宇宙與生命意識。李白往往以月作為人生的參照物,他在對月之永恒進行哲學思考的同時,體味到的卻是人生的短暫和內心的孤獨。如其《月下獨酌》: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亂。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
這首詩充分體現了李白對宇宙、人生的本體論思考,政治上的失落感、世無知音的孤獨感使得他把當空的明月作為形影不離的朋友,月的永恒使他忘卻了人世的苦悶與煩擾,他在一種超世的境界中權衡人生、體驗生命,反映出其對時空有限的超越與時空無限的追尋。李白將月亮作為其生命情感的載體,體現了他超越現實、向往生命永恒的渴望,以及對自我精神出路的探尋,然而他最終并沒有從中得到心靈的超脫,因為在他所得到的快慰和自足中卻蘊涵著無盡的坎坷、曲折、孤獨與寂寞,月亮的高潔所映襯出的是人生的虛幻和內心的孤獨,這一對生命的悲愴體驗源于其功成身退的人生理想。由于他對宇宙認識的局限性,最終不能使自我進入天地萬物的中心,而是物、我分離,只能是“對影成三人”,“暫伴月將影”,一旦走出對宇宙之自由世界的幻想,就只落得“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因而他最終只能以情景交融的創作方式寄托其對自我局限的精神超越,而不能達到自我心靈的完全解脫。
楊萬里則不然,月亮不僅能夠受他的調遣,他行月行,他止月止,而且能夠澡其體,凍其髓,深入其內在的精神世界當中,使他在有限的人生中感受到生命的無限,最終實現自我心靈的超越與解脫。其他詠月詩句如“幽人早作月滿階,月隨幽人登舫齋”(《瓶中梅花長句》)、“月忽飛來墮我傍,我還飛入月中央” (《中秋前一夕攜酒與子仁侄登多稼亭》)、“月與詩人元不薄,儂于歡伯未應疏”(《月下果飲七首》)、“先生散發步中庭,孤月行天露滿空”(《誠齋步月》)等,都顯現出詩人對月亮的主觀審美駕馭,這是其自由馳騁的心靈狀態使然。從此意義上講,楊萬里在繼承李白豪放飄逸、自由任真之抒情方式的同時,卻有著比李白更為曠達、樂觀的人生態度,體現出盛唐精神與宋型文化對士人主體精神的不同影響。與李白執意于功名不同,楊萬里一生都在奉行“直道而行,常無心于功名,得時則駕叨”{4}(卷六十三)的處世原則。與此同時,他將人之存在價值的思考融入對宇宙自由無限的探索之中,這就使得理想與現實在一定程度上達到了統一。他將自我豁達超脫的人格精神與李白自由天真的藝術風格完美地結合在一起,從而既保持了儒家雅正平和的中和審美觀,同時又于詩歌創作中實現了自我心靈的愉悅與解脫,這是其將理學的心性論、心學的主體精神以及莊、禪之境界精神融合在一起的必然結果。
小 結
文學往往與哲學有著非常緊密的聯系,哲學往往對文學起著很重要的引導作用。對于楊萬里來講,他始終把自己的精神狀態與詩歌創作聯系在一起,而當心靈走向真正的自由之后,其生命目的就會以自我愉悅為旨歸,詩歌創作也必然會成為其人格精神和生命價值追求的自然延伸。應該說楊萬里在哲學體悟與文學創作之間找到了最佳的結合點,其詠月詩之所以內涵豐富,并承載著詩人自由的生命情懷,正是因為他將哲學的睿智與詩學的靈性完美結合在一起,真正做到了“入乎其內,出乎其外”,實現了哲學認知向藝術感知、道德體驗向審美體驗的轉化,這是他超越前人并啟發后世的關鍵所在。
作者簡介:郭艷華,博士,北方民族大學文史學院副教授,碩士導師,主要從事宋代文學與中國文學思想史研究。
{1} 楊萬里.上張子韶書[N].誠齋集[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
{2} 楊萬里.誠齋易傳[M].四部叢刊本.
{3} 傅紹良.論李白詩中的月亮意象與哲人風范[J].陜西師范大學學報,1996.
{4} 楊萬里.遺表[A].誠齋集[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
(責任編輯:古衛紅)
E-mail:guweihong007@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