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爾加科夫作為俄國20世紀杰出的文學大師,為世人留下了很多奇詭的驚世之作。而其耗時12年瀝血創作的《大師與瑪格麗特》更是想象奇特、風格迥異于時代,因此備受世人關注和喜愛。本文認為,誠然,布爾加科夫當時對《大師與瑪格麗特》發表的可能性感到悲觀,但其內心卻從未失去過作品得到出版的希望。這種希望即隱藏于小說的歪戴藝術之中。
歪戴藝術并不是一個現成的概念,而是筆者在反復閱讀中的個人體會的總結。在19世紀70年代的莫斯科,帽子是男人的必備裝飾品。小說中有很多關于帽子的描寫:柏遼茲有圓頂禮帽,詩人流浪漢戴鴨舌帽,魔鬼沃蘭德也有貝蕾帽,而且后兩位都歪戴著他們的帽子。關于帽子的重要性,小說中也有體現:財務襄理里姆斯基在神經受到極大刺激后依然能記起自己離開辦公室時忘了拿帽子,而劇院小吃部管理員還膽敢冒著生命危險重新敲開50號的房門欲取回自己的帽子。而瑪格麗特在飛行時所看見的“流淌著帽子的河流”也說明了莫斯科街頭帽子之多。帽子不同的戴法,會產生不一樣的意義:帽子戴端正,說明人物重視自己的形象,想要給人一種端莊、嚴肅的印象,是渴求關注,期待被正面贊美;歪戴則產生了完全不同的意義:不嚴肅、不正經、故意嘩眾取寵、嘻嘻哈哈等等。把這種行為擴大或引申開來,可以把文本中一切有意的、嘩眾取寵的、不嚴肅、不正經的行為視為歪戴。
所謂歪戴藝術就是指作者為了達成某種類似轟動或引起關注的目的,而有意將嚴肅的、正經的事情用調侃、嘻哈、不正經、諷刺或幽默的形式來表現。它的核心是去嚴肅化。而這種歪戴的藝術從小說的人物塑造,到情節設置,到表現形式都有大量的體現。
必須承認,在小說中瑪格麗特的形象要比大師更加飽滿和豐富,甚至沃蘭德及其隨從的形象都比大師要生動得多。而他們的鮮明活潑都得益于歪戴藝術的惠贈。首先,瑪格麗特不僅僅是一個深愛著大師的善良的女子,更吸引人的是,她還是一個有仇必報、決不姑息養奸、愛憎分明的魔女。她敢于當街大罵皮條客,她敢于為了愛情而犧牲自己——奔赴撒旦的逾越節舞會,她敢于接受沃蘭德的考驗以及其后的幫助。她被作者賦予了魔女的瘋狂和超自然能力,而這兩者的結合,使瑪格麗特擺脫了那個悲悲戚戚的日常婦人的形象——她光著身體無所畏懼地坐在窗臺上與樓下的尼古拉·伊凡諾維奇打招呼;她舍棄睡袍、赤身裸體地在天空飛翔;她魔鬼般的仇恨之心極度膨脹,不僅毀了拉通斯基的房子,還一并把戲文公寓所有虛偽的知識分子家的窗戶玻璃全部打碎;她利用手中的超能力救贖了弗莉達和娜塔莎……這些完全突破了一個普通女子的形象。一個悲情的女子變得熱情、樂觀、不顧及世俗的身份與形象,與魔鬼的隨從混在一起并感到快樂。當這個魔女瑪格麗特出場時,小說的敘述也隨之變得輕靈而狂熱,讀者完全被她所吸引了,而忘卻了她之前的悲苦。
其次,沃蘭德及其隨從也都是歪戴藝術的產物。沃蘭德灰色的貝雷帽“瀟灑地歪戴在頭上”,嘴有點歪,右眼呈黑色,而左眼卻呈綠色,眉毛一高一低,他的牙齒則“左側鑲白金牙套,右側鑲金牙”。這種極不對稱的臉部雖然可以加強魔鬼面部的猙獰和丑陋,卻與他地獄之王的身份不甚符合,體現得更多的是一種滑稽可笑,而非恐怖、威嚴和王者之氣。加之他聲音沙啞低沉,一只腿常年要敷藥膏,總是穿著骯臟的打著補丁的睡衣,更減弱了他的氣勢,但這種反差,無疑增強了他的獨特性。戴破夾鼻眼鏡的卡羅維耶夫、會講人話并愛開玩笑的黑貓別格莫特、紅頭發的殺人狂魔阿扎澤勒以及裸體的赫勒都是長相特別、并且個性各異的魔鬼。他們從外形到內在都顯示出了魔鬼的獨特性,能夠讓讀者輕而易舉地將他們從莫斯科的人群中分辨出來。而他們的獨特性不是依據嚴肅的法則創造的,恰恰相反,是去嚴肅化的寫作。夾鼻眼鏡原是表明知識分子身份的一種標識,然而在卡羅維耶夫那兒,演變成了滑稽的裝飾:它只有一個鏡片,而且另一只鏡片還是破碎的——眼鏡失去了原來的功效,但具備了諷刺和調笑的功能。
人物外在形象的怪異獨特及外在形象與內在心靈的不協調形成了人物形象的歪戴藝術。而情節設置方面的歪戴藝術表現得相對隱秘,它主要呈現為兩種狀態:小說人物制造離奇的狂歡;描寫與主題不緊密相關的情節,或者人物發表與當時情境脫離的言論。卡羅維耶夫和黑貓別格莫特是小說中制造狂歡的高手。最大的狂歡是在雜耍劇院的魔術表演——“盧布雨”、“巴黎時尚”及“失去又復歸的人頭”。這些戲法在劇院引起了一浪高過一浪的高潮,但真正的高潮卻在戲院之外:面值十盧布的紙幣不過是一些礦泉水商標、廢紙片,進入流通假紙幣引起了人們的憤怒和不滿;那些在魔術舞臺上把自己打扮得光鮮亮麗的小姐太太們則變成了魔術道具,在莫斯科的大街上又上演著一幕幕新魔術——瞬間從驕傲、高貴、時尚的婦人變為只穿著內衣褲的無處藏身的羞愧之輩。虛榮、貪婪的本性在狂歡中被暴露無疑,作為宣傳噱頭的“揭開魔術內幕”演變成了查看“莫斯科居民內心是否發生了變化”的人性內幕。魔術表象的狂歡、熱烈、滑稽與魔術內幕的嚴肅、深沉、悲觀構成了強烈的反差和對比。
小說中還存在著一些與主題不十分密切相關的情節。詩人伊凡在追緝“外國咨議”的過程中,突發奇想,認為兇手肯定藏在十三號樓四十七室,又料定兇手躲在浴室。哪知浴室中是一個正在洗澡的婦人。當然,這個場景并不是與主題毫無關聯,它可以理解為反映莫斯科居民生活混亂無度的一個縮影,也可以看作伊凡精神錯亂、被送入精神病院的一個先兆。但為什么是闖進一個放蕩女人的浴室呢?此時我感到布爾加科夫仿佛就在浴室隔壁狡黠地竊笑——這個情節仿佛不是因小說的需要而寫的,更多是為引逗看小說的讀者而寫的,是以小說為舞臺、以伊凡為小丑的一次滑稽表演。
前面論述的歪戴都是小帽子或小玩意兒。在《大師與瑪格麗特》中,最大的“帽子”是“小說中的小說”,即本丟·彼拉多的故事。它不是個性的鴨舌帽和時尚的貝雷帽,也不是神秘的風帽,而是一頂正式嚴肅的黑色圓頂禮帽——內容嚴肅而深沉,人物刻畫細致而深入,場景描寫宏大而廣闊,歷史背景厚重而真實。它與這個故事之外的世界嚴格區分開來,絕不混淆。它所承載的主題也是嚴肅而高深的:在永恒的真理與朝夕中的權勢之間的選擇中,人最大的缺陷是怯弱。這也是影射當時俄羅斯國內的境況,在政治高壓下,沒有喪失判斷力的人不敢說真話,因而承受著內心的煎熬,進而失去了內心永久的安寧。作家布爾加科夫將這樣一頂嚴肅的帽子,戴在了一個穿著小丑服的滑稽演員身上。不管這個小丑怎樣假裝正經,怎樣展示滑稽的本性,只要這頂帽子戴著,就不免要突兀于演員本身。演員的表演在帽子的壓蓋下變得暗淡了,同時整個表演也因帽子的存在變得厚重,可以由觀眾解讀出無窮的意義。
【參考文獻】
[1]劉亞丁.蘇聯文學沉思錄[M].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1996.
[2]洛奇.小說的藝術[M].王峻巖等譯.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
(作者簡介:崔洋,四川大學文藝學碩士研究生;呂滿金,四川大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