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二母爭子”為核心的“灰闌故事”在《高加索灰闌記》中“梅開二度”,這部作品與元雜劇《包待制智勘灰闌記》在哲理、倫理與美學的角度上均有很大差異,顛覆了當時世人的審美觀念,顯得格外清新。它通過人物的重塑,揭示了更廣、更深的內在意義,一種對血親的重視與對社會隸制黑暗的控訴轉而成為對底層人民不屈不撓、艱苦卓絕的歌頌,對無產階級的歌頌,實現了主題上的升華。劇中不同的“二母”給讀者與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在她們身后,正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第一,女主角張海棠與格魯雪在同一社會地位下卻有不同命運。宋代女子張海棠是《包待制智勘灰闌記》中絕對的女主角,她美貌、有才情、儒雅,才被馬員外相中,得已脫離風塵。這個典型的封建女子,還缺乏一定的獨立性與戰斗性,在遭受到不公正待遇時,她除了寄希望于明事理的正直官員外,別無他法,當然,這個黑暗的社會根本沒有為像她這樣的傳統弱質女流留下一絲個人反抗的空間,她只能選擇接受,期待渺茫的奇跡降臨。就像竇娥的冤案,無法通過人力來扭轉,只能借助鬼神之說,托夢于其父,得以翻案。作者塑造這樣一個社會底層的女子作為“灰闌故事”孩子的母親,并參與到孩子的爭奪中,讓一個幾乎沒有社會地位,受盡歧視的女子最終能在黑暗的社會現實中找尋到正義,這無疑增強了戲劇性,大快人心,同時也表達了作者對正常社會秩序的渴望。
《高加索灰闌記》中的格魯雪走的是一條與張海棠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格魯雪是總督阿巴什維利家的一位幫廚女傭,同樣也是一位底層婦女,可她卻從未曾因自己的身份卑微而感到羞恥。她專情,面對即將出發前去部隊的未婚夫,她發誓:“……我的枕頭邊只會是空枕頭一個,/我的嘴唇不會給別人親吻過一次。/你回來的時候,/你回來的時候,/你會說:一切如舊。”并且,她的確是這樣履行她的誓言的;她善良,看到總督夫婦留下的孩子孤苦伶仃,便不顧眾人阻撓,毅然帶他一起上路;她無私,花了自己半個星期的工錢為孩子買了一壺奶,裝成富太太讓孩子不至于跟著自己露宿街頭,最后還為了孩子嫁給一個不認識的男人;她勇敢,逃亡過程中為了救孩子,用木頭打昏了伍長,沖過了已經斷了一條繩索的冰川橋,誓與孩子生死與共;她執著,在審判過程中,不顧一切與法官說理甚至爭吵,一直堅持要回孩子……如此一個有著優秀品質的底層婦女,給所有人帶來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她為了一個孩子,一個與自己完全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甚至可能會給她帶來災禍的孩子,而甘愿付出一切,這樣的母性與愛心不是每個人都具備的。
布萊希特塑造這樣的一個人物,所公認的是,表達了他對勞動人民,對無產階級的熱愛。從格魯雪身上,讀者、觀眾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個底層婦女所具有的樸素而真摯的高貴品格。在《包待制智勘灰闌記》中決定孩子歸屬問題的重點在于血緣關系,作為生母的張海棠自然應該得回孩子。然而,在《高加索灰闌記》中則異然。作為生母的總督夫人沒有對孩子盡到一點作母親的義務,而與孩子沒有血緣關系的格魯雪卻比生母更疼愛孩子,更有資格撫養孩子,因而得到了孩子。可見,封建歷史悠久的中國,受宗族制度影響更看重血緣、子嗣,而西方對善與愛的注重超越了人與人之間的血緣,因為血緣只是初步建立了兩個人之間的關系,要真正持久維系這份關系要靠真愛與友善。
第二,女配角大渾家與總督夫人不同程度的惡行招致同樣的失敗。在以“二母爭子”為框架的“灰闌故事”中,有了最終成功獲得孩子撫養權的一方,自然就存在爭奪失敗的丑角一方。在這兩個中西“灰闌故事”中,大渾家與總督夫人雖然同為失敗方,但不論從個性品質上來看,還是從對待孩子上來看,她們在為人處世方面大相徑庭,帶有所處的不同社會環境留下的不同烙印。
總督夫人是一個視財如命、自私狹隘的貴婦人形象,在照顧孩子方面,她總是一味地把責任推給別人。第一幕有如下兩句對白:“總督夫人:‘他咳嗽!焦爾吉,聽見了沒有?(嚴厲地對兩個醫生——緊隨兒童車的兩個威嚴的男人)他咳嗽。……總之要多多當心他。他好像發燒呢,焦爾吉。’在這里,我們所能看到的是一個貴族婦女囑咐自己的醫生照顧孩子的身體健康,似乎還沒發現什么問題,然而,東窗事發,總督被捕,一家面臨逃亡時,這個自私的女人就再也無法掩蓋只求自保的心理。在她的心里,從來沒有考慮過做母親應該承擔什么責任,直到最后,叛亂平息,自己的生命不再受威脅,開始考慮繼承丈夫遺產時,才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如此一個一切只顧自己的母親,即使有血緣關系,也無法取代格魯雪的母愛。此外,她作為一個上流社會的婦人,看不起,甚至厭惡下等人,她在法庭上曾說:“謝謝上帝,總算沒有老百姓擠在這里。我受不了他們的氣味,一聞到就會發偏頭痛。”布萊希特旨在通過塑造這樣一個人物,批判上層社會嗜財如命,財迷心竅的品性,表達對下層人的熱愛與頌揚,為無產階級勇于斗爭的精神搖旗吶喊。
盡管,像總督夫人這樣的所謂“上等人”品性惡劣,自私自利,但退一步來講,她的壞是壞在自身,還沒有波及到他人,至少她沒有設計傷人,她雖嬌恃,卻沒到十惡不赦的地步,相比之下,從人性的角度來講,大渾家更讓人難以饒恕。
李行道塑造的大渾家是典型的心狠手辣、囂張跋扈的惡婦人形象。她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親手毒害了自己的丈夫,嫁禍給張海棠,奪他人之子以謀家產,買通證人、官員,收買衙差,企圖押解途中殺了張海棠,真可謂無惡不作。這個兩面三刀的婦人還幾次三番挑唆他人關系,造成張林與張海棠兄妹反目,先騙取張海棠信任,后惡意將其中傷。而說到孩子,在她眼里只不過是顆棋子,是張王牌,如果她的奸計得逞,那么利用過后的這個孩子在她眼里將一文不值,會有什么下場,可想而知。然而,最讓人氣憤的是,這樣一個惡婦人,竟在當時那個社會可以游刃有余,輕松地達到她的目的,若不是最后來了個包公,恐怕她仍然能在這個黑白顛倒的社會毫無顧慮地生存下去。作者筆下的這一人物身上云集了當時社會的黑暗面,這樣的一個大惡人最終“擬凌遲押付市曹,剮一百二十刀處死”,實在是大快人心,同時也暗指,如果所有的社會黑暗面都能被撕破,那么那些為善的人就不再會被欺壓。
這兩個“灰闌故事”中,兩位母親的形象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并以大渾家的惡襯張海棠的善,以總督夫人的嬌恃襯格魯雪的勤懇,既然強烈的對比能夠產生較強的戲劇效果,那么為什么布萊希特在改編的時候,賦予了善更多的內涵,卻沒有讓惡的一方更惡呢?如果將大渾家與格魯雪放在一起,那么沖突豈不是將更為明顯?其實不然。眾所周知,在長期封建制度的壓制下,中國社會已出現一定程度的擠壓變形,因而人性扭曲是有一定的社會必然性的。而布萊希特所處的時代,相對于古代中國,文明程度更高,雖存在拜金主義、自由主義思潮,但社會,至少他所處的社會,他所感知的社會沒有惡劣到那種程度,因此,總督夫人也僅是個人品質的缺失,沒有上升到對社會有著極端的危害。如果不考慮社會現實,強行將兩個極端的人物湊到一起,只會使劇目嚴重失真,失去了應有的藝術魅力。畢竟人物是社會的投影,只有在符合社會現實的基礎上加以一定程度的藝術創造,如此塑造出來的人物才是戲劇中真實的人物。
(作者簡介:陳顯軍,江西科技師范學院講師,碩士;應娜琳,江西省新建二中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