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繪畫造型對中國繪畫的影響

繪畫的造型毋庸置疑是畫者必備的基本素質之一，是畫家在創作中的表現語言。造型雖然是對客觀事物的理解和描繪，但造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闡明了畫家觀看世界甚至人生的一種方式，并且在一定程度上表達了畫家的情感、審美觀念以及審美趣味。繪畫造型不僅是視覺印象的強烈表現，而且也是蘊涵在視覺因素之中的精神內涵。本文試圖通過對中西方繪畫中不同的造型方式的理解與闡述，厘清中西在造型方式上的本質區別，并分析近百年來西方繪畫在造型方面對中國繪畫的影響。

一、西方繪畫造型的方式

（一）傳統的造型方式

西方自文藝復興以來，繪畫技法得到了長足的發展。解剖學、透視學的理論化、油畫材料發展完善、人文精神的思想啟蒙都為繪畫從主觀到客觀準備好了充分的條件。達·芬奇更是用他淵博的學識以及超凡的繪畫技巧使得自柏拉圖以來對畫家地位的輕視的狀況得以轉變。因為繪畫中科學理論的應用，終于可以與科學同步；在從中世紀向文藝復興的轉變中取得了比文學更偉大的成就，與詩并肩。繪畫造型漸漸從中世紀呆板、概念化中擺脫，寫實的、再現的造型為美術史揭開了新的篇章。這種寫實的造型方式成為古典主義繪畫的手法。當然，在寫實的大背景下，造型的方式還是有相對的區別。例如，在沃爾夫林的《藝術風格學》中，分析觀察方式最重要的概念系統就是線描和圖繪。“西方繪畫在16世紀是描畫的，而在17世紀主要發展為圖繪的。……這兩種風格是對世界的兩種看法，它們在審美趣味和對世界的興趣方面是不同的，然而各自都能產生可視事物的完美圖畫”。線描和圖繪的概念也反映了兩種不同的造型的基本要素。線描的視覺要在事物的輪廓上尋找感覺和美，包括內部的形體也有輪廓。畫家眼睛在物體的邊緣游走、探索，并能更加客觀地描繪出事物本來的樣子。在形體的描繪中畫面會出現均勻清晰、相互分離的線條。物體這些堅實、清晰的邊界線會給觀者一種安全感，似乎觸手可及。然而，對于圖繪的視覺卻是要賦予輪廓一種模糊的特質，這是圖繪的再現本質。畫家比較主觀地用塊面表現著眼睛看到的真實，但這種真實和物體真實形式的概念是不同的。畫面中的形體是閃爍的，由此畫面產生神秘的動感，不管激烈亦或溫和，都產生無窮的視覺美感。丟勒和倫勃朗繪畫風格的差異是以上兩種造型方式最典型的注解。繪畫作為一種“美的藝術”盡管在18世紀才形成一種完整的體系，但繪畫中這些造型方式都在實踐著繪畫是一種模仿的藝術的傳統美學觀。物象的起伏轉折、透視產生的變形、空間的關系等都要盡量與客觀現實接近。盡管個人的表現方法不盡相同，但都在二維的平面要營造三維空間的視覺感受。

（二）現代派的造型方式

正如前文所說，西方傳統美學建立在“美”的基礎之上，而一旦人們對這個一元論的價值概念有所動搖，整個西方藝術體系也就會發生動搖。“美”就是藝術的唯一標準嗎？到底什么是“美”？“美”有標準嗎？當然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既而論題發展到藝術的標準是什么，藝術有標準嗎等等。一時間風起云涌，四面楚歌，對于傳統美學的顛覆如火如荼。的確，隨著工業、科技的發展，攝影術的發明，使繪畫藝術的再現性、模仿性得到空前的挑戰。“馬塞爾·杜尚把‘變形’看作是攝影術發明的結果，他說：‘變形好像是我們這個世紀的特征。為什么那么多的畫家拼命要變形呢？看起來好像是對攝影的反動……’”繪畫將以新的方式去觀看世界，自然物象的真實的概念發生了變化，或者說物象的真實性隨著觀看方式的轉換而變化了。畫家看世界的方式應該與普通人不同，應以主觀的方式看待世界，有所發現，有所創新，并用微妙的方式訴諸于視覺形象。塞尚作為“現代藝術之父”，開始了對表現事物內在結構的追求，強調深度比平面更重要。他用局部的色彩變化去強調體積，表現物體實際結構。自1907年畢加索的《亞維農少女》誕生以后，對傳統產生了全面和完整的突破，西方繪畫永遠不可能在恢復它過去的面貌了。傳統寫實的造型方式不是唯一的表現世界的方式。畫面中的形體脫離了客觀的結構、色彩、透視、空間面貌，表現出畫家主觀意志對世界的認識。但又有誰能說塞尚的構成主義，畢加索的立體主義不是對物象本質的解釋呢？從某種方面說，這種方式似乎與物象更加絲絲入扣，它揭示了物象深層次的特性，使觀看者體會到心靈的顫動；這是對物象刻畫的一種新的升華，繪畫由此拓寬了表現的空間。至此現代繪畫中仍有兩種趨勢，即寫實主義和抽象主義。“寫實和抽象兩種風格在20世紀齊頭并進，直到今天依然如此”，但此時的寫實主義雖然也是對自然物象的描寫，造型方式依舊，線描的或是圖繪的，但藝術觀念變了，繪畫不僅是情節、敘事性的描繪，更是人的自省、內心情緒的表達與宣泄。畫面表現的意味增強了，甚至可以說是表現主義的觀念運用了寫實或具象的手法。而另一種抽象主義則是排斥對自然的任何模仿，用構想、心理以及抽象的要素來安排畫面的組織、結構。畫面中沒有具象的造型，只是點線面的無窮的變化。

二、中國傳統繪畫造型方式

繪畫造型方式作為繪畫的手段自然在審美觀念的統攝之下。中國傳統有關美的哲學根源或者說影響最深刻的學說是老莊之學。老莊之所謂“道”，是一種人生觀，是一種理想的人生態度，以虛、靜、明之心，使主體與自然融為一體，體味純、樸、恬淡、寂寞，歸于淡泊。這種人生經驗得到了悟時，就是徹底的中國的藝術精神。這是一種人生的藝術化，是一種最高的藝術，因為是以最高的人格為對象的東西；并且對中國藝術的發展有深刻的影響。由老莊之學所演變出的魏晉玄學，它的內容與結果是藝術性的生活和藝術上的成就。“玄”是某種心靈狀態、精神狀態，“把人的內在神明看作是對精神本體道的自我回歸、自我意識”，將美從道德境界上升到宇宙本體上，注重表現和描繪精神之美，追求超越形象的無限之美、本體之美。這種美的內涵是大于具體可觀的形象的，審美主體把握這種不可言傳的美必須由表及里、舍筏達岸。中國藝術中的繪畫，就是在這種心靈狀態中所產生、所成就的，并形成了中國特有的審美觀念、審美方法，引起了藝術的真正自覺。

中國畫造型方式主要運用線條，用變化多端的線表現物象的豐富多彩的形態；但并不因此落入形體的窠臼，重點還是在對主觀精神的把握上。顧愷之在人物畫中提出了“傳神論”，縱觀傳統人物畫史，并沒有對于人物的外在的造型，包括結構、比例、透視等像西方寫實傳統那樣科學的研究與要求，卻說“四體妍蚩，本無關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之中”，“得其精神而略其形似”，這種認識涵蓋到各類題材，至蘇東坡又提出“論畫以形似，見于兒童鄰”，卻是要突破“形似”，得出“常理”，在自然之中，畫出它所以能成為此種自然的生命、性情，即“象外”。當然，這種“象外”根植于物體的形象之中，得到其特性，將其擬人化，把自己所追求的理想，融于此形象當中；此時的象，是由美的關照所成立，并不是常人所見之象。中國的繪畫，始終在主客交融、主客合一中前進，其中既有寫實的意味，又有抽象的意味；而且由于對筆墨的熱衷，線條作為筆墨的載體，與筆墨一道具有了獨立的審美價值。

中國畫的造型方式與西方寫實的造型方式是兩個截然不同的體系。因為在中國，繪畫的精神在于主觀性情的表現，追求人生的解放，畫面的格調以“逸”為最高，故對于造型并不追求形似；而西方則認為繪畫是模仿的藝術，對于客觀世界要有科學的態度與方法加以表現，光影、結構、色彩、透視無不是對物象的盡忠的描繪，在此基礎上，個性的才情隨著物象的點滴才有所流露，留下優美的筆跡。

但是西方現代繪畫中，盡管有各種的風格與潮流，但那種對主觀精神的重視與追求，卻與中國的藝術精神有著不謀而合之處。

三、西方繪畫造型對中國繪畫的影響

西方繪畫的方法與觀念于百年前進入中國，其時中國繪畫正徘徊于“柔、軟、松、靜、凈”的理論之中，不敢越雷池一步。于是有識之士要求中國畫變革的呼聲愈來愈高，促使中國人重新看待自己的繪畫。但無論是要對中國畫進行變革、革命、改良、調和，改革者都主張輸入西洋畫法，以期改變充實中國畫。其中以徐悲鴻的主張影響最大。他主張“惟妙惟肖的寫實主義”，“素描為一切造型藝術之基礎”等等，決定了中國畫形式變化的根本，從自然中寫生的方式代替了臨寫古人的筆法程式，改變了中國畫的生命和形體。這之后的中國各大學的美術專業的招生、學習以及創作都以素描為基礎。學習中國畫的人也要學習素描，這種教學方式的影響是巨大的。以西方的素描作為造型的方式、方法，科學、客觀、寫實地進行造型訓練，同以前臨摹古人的臨本學習造型的方法大相徑庭，其結果就是徹底改變了中國畫的造型方式。以中國人物畫為例，新中國成立后的畫家，在人物形象的造型方法上都留下西方素描的烙印，有了光影和結構，決然不同中國傳統人物畫先勾勒，再暈染填色的強調用線、用筆、用墨的造型方式。甚至在繪畫觀念上也有不可避免的影響，那種重“神”輕“形”的傳統審美情節至此無從依托。西方寫實的造型使形象符合觀看到的真實的形體，“形”不被輕了，而更重視“形神兼備”。

由于在中國傳統繪畫中所表現的客觀現實既非完全寫實也非完全抽象，而是介于二者之間并升華了的一種“超以象外”的“意象”，這種“意象”是審美客體與審美主體的“情思交融”合二為一的審美“意象”，它根植于悠久的民族意識和美學傳統里；因而古代人物畫那種先天的變形、取勢、夸張和情趣，或飄逸、或雄渾、或豐腴、或威嚴尊貴、或卓爾不群，現代人大多數需要刻意地去變化去迎合，來制作出一種所謂的“神態”或“意境”。

在經過了西方寫實造型方式訓練后，如何將再現的客觀現實升華到表現主觀的情思，心靈和精神的狀態，用這種方式來表現出中國傳統的審美情結是每個繪畫藝術的創作者應該深入思考的問題。這似乎是一個矛盾，用寫實的造型基礎來表現“道”，“玄”的中國藝術精神，不類中國傳統繪畫中“似與不似”的造型觀與表達主觀精神的審美觀念那么契合。但正是這種矛盾，才使得前面的道路更具神秘性與挑戰性，有了更多的不可確定性意味著有更多的可能性，“柳暗花明”、“峰回路轉”的希望激發著不畏艱辛的探索者的熱情與信仰。

中、西繪畫藝術的兩座寶庫，是我們的財富，里面有我們取之不盡的藝術源泉，前人留下的繪畫珍品是我們的視覺享宴，他們的探索的過程以及結果成為我們的寶貴經驗。面對著如此豐富的圖式，既是我們的幸福，同時又是一種嚴峻的考驗與挑戰。無論西方傳統的圖繪的、線描的造型方式，或是西方現代更主觀的觀念，作為當代繪畫的創造者，不能毫無取舍地繼承，西方某些現代繪畫也是借鑒了中國的某些藝術精神，拓寬了自身的藝術表現。中國當代繪畫藝術尤其是在如何具有中華民族的精神面貌，具有中華思想、文化的傳承和積淀，呈現出具有中國特有的人文精神、民族風范等方面有著極其艱辛的路需要去探索。繪畫的造型方式只是為了表現這一精神的一種外在手段，也是我們著手實踐的一個契入點。

（作者簡介：謝園園，寶雞文理學院教育科學與技術系副教授，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