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抗道路上的精神相遇

魯迅是20世紀中國重要的精神文化現象。他以異常深刻的思想洞視著經驗之海的幽微深邃，揭示著人生事象的常態與變態，以貓頭鷹式的另類“惡”聲收束著“好的故事”，在渾融交織的虛妄與絕望之中堅持生命意志的反抗。同時，始終以深沉而熾熱的感情關注著民族的命運，關注著民眾中弱小無告的群體。關于魯迅的存在和對他的反響的言說儼然是一條匯入歷史之河的涓流，近百年來，親證著不同歷史時期精神文化現象呈現出來的多樣形態，在多元立體的魯迅影像的匯集中，同步著孤獨絕望的古老中國走向現代、走向世界的滄桑巨變之旅。在這一過程中，回族作家張承志一直致力將魯迅精神加以當代文化語境的還原。他提倡“清潔的精神”，主張“抗戰的文學”，以反思批判的文化姿態，始終佇立于當代中國的思想前沿上，成為當代文壇上“以筆為旗”，以魯迅為師最為顯赫的身體力行者。正如曠新年所言:“張承志和魯迅是20世紀兩位前后交相輝映的文學大師和‘真的猛士’，不僅在對待純文學的態度上，而且在社會時代的處境上，他們兩人都極為相似，更重要的是，他們最終都不得不放棄了虛構性的文學創作?！盵1]

當魯迅與張承志置身于各自的文化轉型時代的時候，對生命意識的關注，對民族命運的熱忱，對“致人性于全”的理想社會的矢志追求，使他們在完成作為一個時代知識分子追求真理、參與歷史的探索過程中找到溝通的路。而且，這條追尋之路充滿著艱辛困苦和迂回曲折，那種“寂寞新文苑，平安舊戰場，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的孤獨境遇是經驗中的常態，甚至不可避免地遭受著離棄和放逐的命運。這也促使魯迅和張承志的精神字典里，有一個共同的詞匯：反抗。對于魯迅而言，無論是反抗“心照的幻影”，還是“無物之陣”，亦或是在“橫站”地面對“同一戰陣”的背叛，他的反抗都是立足于現實生活本身的反抗，而且這種反抗要么領受著“我是永久孤獨的，大地不滅，我的孤獨不滅”的心靈處境，要么因其反抗的目的得不到現實合法化的承認而墮入對象化的境遇，而大大喪失其應有的反抗力度。

“中國大約太老了，社會上事無大小，都惡劣不堪，像一只黑色的染缸，無論加進什么新東西去，都變得漆黑?！盵2]由于魯迅對中國“入于心的歷史”的諳熟以及對黑暗現實的深刻認知，所以他習慣看取陰暗面，選擇悲觀絕望的角度去把握世事，也決定了魯迅在塑造他的反抗形象的時候，更注重細化出這些人物在反抗之余復為同化的歷史過程。在《在酒樓上》，作者成功地塑造了一個具有匡世救弊之心，熱心于變革、最后為環境所異化的知識分子形象。呂緯甫輪回的人生以及淪落的命運，恰如“蜂子或蠅子停在一個地方，給什么來一嚇，即刻飛去了，但是飛了一個小圈子，便又回來停在原地點……”[3]昔日“敏捷精悍”的呂緯甫，可以和青年們一起“同到城隍廟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連日議論些改革中國的方法以至于打起來”，到后來敷敷衍衍、模模糊糊地過著完全沒有自我意識的生活。被視為“異類”的魏連殳“躬行我先前所憎惡，所反對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張的一切了”，他是以精神的復仇來完成魏連殳式的反抗，這種多少帶有魯迅精神面影的反抗，同時也以自我的失落和生命的自戕為代價，終難擺脫失敗的結局。

在完成知識分子的身份反思和文化審視的同時，魯迅更將批判的目標投向制造“消磨于極平?；蛘吆喼睕]有事情的悲劇”的黑暗社會。改造呂緯甫的恰是之初他極力反抗的現實社會，它使“在寂寞中不憚于前驅的”猛士陷入生活的泥沼，歸于“平安”。即便是改革者，面對強大的現實社會以及盤根錯節的文化傳統，其吶喊的聲音還是消失在精神的沙漠和思想的荒原上，獨自咀嚼著“一種對于社會和個人的深刻悲觀，一種對于歷史和將來凄苦的絕望”[4]。這些寄予著魯迅對中國社會現實深入觀察的形象塑造，將魯迅的反抗帶上了絕望反抗和反抗絕望的悲劇色彩，也將魯迅的創作和思想充溢著明知前途即“墳”卻“偏向黑暗搗亂”的救贖意識。而這，正是魯迅的偉大之處。“我們一面能看出他的心境的苦悶和空虛，一面卻不能不感覺他正面的熱情。他的思想里時而閃爍著偉大的希望，時而凝固著韌性的反抗，在夢和怒之間是他文字最美滿的境界”[5]。

在魯迅筆下，曾經成功地塑造了一個“狀態困頓倔強，目光陰沉”的“過客”形象，他從“沒一處沒有名目，沒一處沒有地主；沒一處沒有驅逐和牢籠……”的過去走來，在“我不回轉去”的絕決和“前面的聲音”的召喚下，走向前途即挺向畏途的“墳”而九死不悔，并將“夜色”遠遠地拋在后面。走，成為過客永恒的選擇和矢志的追求；走，不再僅僅囿限于某種形式，而成為內容，昭示著精神的選擇和文化的姿態。過客作為魯迅全部創作中的隱喻形象，其意義無疑是顯廓的。他最大的生命魅力在于經驗著“獨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無反應，既非贊同，也無反對，如置身于毫無邊際的荒原”的同時，仍然堅持“我息不下”的獨走。正如弗洛姆在談到現代人如何擺脫軟弱無力和孤獨狀態時，提供兩種途徑：“一是向‘積極自由’發展……在不放棄自我尊嚴和獨立性的前提下實現自我、自然、他人三者的融合。二是向后倒退，放棄自由，通過填平自我和世界的間已形成的鴻溝來克服孤獨感。”[6]毫無疑問，過客的所有努力和堅持是對“積極自由”的追求和認定，是承擔孤獨并超越孤獨的勇者，是“無聲的中國”中少見的清醒者和行動者，是“賦最末哀歌，以訴天下貽后人之耶利米，且未之有也”的終結者和生命意志的踐行者。

張承志一直走在行吟詩人的流亡路上，連他自己也對此深信不疑：“感覺我在中國已經是一個典型的‘在路上型’的人?！盵7]物質主義對清潔精神的侵染以及生命、愛情、理想在現實生活中的缺失，促使張承志在“無援的思想”中領受難言的困惑和心靈的痛苦。“我們面臨的世界，也許遠比我們想象的更無恥。我沒有根據證明，我只有不祥的預感，加上一些線索或蛛絲馬跡”[8]。同時對現實秩序和暗淡生活的妥協，誘發了知識分子階層在精神層面上出現大面積的思想倒退，也使張承志在反抗秩序、堅守理想的道路上獨撐“孤絕的旗幟”，并致力于“指出危險，揭破危機?！边@是獨屬張承志的精神反抗之路。在這條道路上，伴隨著對真理事實的發現，勢必將生命個體與自己深入理解并厭憎的世界分離開，也意味著將自己放逐在孤獨的境遇之中，體驗著個體與社會兩相抗衡的異己感和孤獨感。“于是，我遵照啟示，肉身置于鬧市，靈魂卻追逐自然。這樣，我就救活了一條靈魂，也只有我使這靈魂孤苦無伴。”[9]在對自己‘類’的孤立的自信和無力感中，張承志讀著《野草》《故事新編》《藥》《傷逝》等篇章，不僅有對魯迅創作能力的充分理解和深刻認知，“從《狂人日記》中可以判斷他的現實主義能力，從《故事新編》中可以判斷他的變形力。《傷逝》顯示了他的‘基本小說’的創作能力……”[10]同時他深謂魯迅“宛若魔圈，宛若鬼墻，先生孤身一人，自責自苦，沒有答案”[10]的生存境遇，在“無援的思想”中，找到溝通的路?！皬埑兄竟陋氁蝗?，行走在西北荒涼的土地上，在哲合忍耶的教義下獲得心靈凈化的時候，他身邊伴隨著的，是魯迅的影子，一向蔑視權威的張承志，在魯迅面前卻那樣恭恭敬敬。他似乎在魯迅那里，找到獨行的力量”[11]。

因而，在張承志的創作中，“孤旅是他常用的詞，這使這些替代全帶有漂泊天涯的形跡”[12]。在《黑駿馬》中，張承志所描寫的在茫茫草原上踽踽前行的孤獨騎手，長期粗曠強悍的草原生活不僅磨礪了那張“冷冷的、男性的面容”，而且，“如果沒有烈性酒或是什么特殊的東西來摧毀這道防線，并釋放出人們柔軟的那部分天性的話——你永遠休想突破彼此的隔膜而去深入一個歪騎著馬的男人的心?！盵13]在《金牧場》中，作者如此深情地寫道：“我獨來獨往地歡樂地走在我的流亡路上。我在茫茫人世中不異于別人但我知道我的血在驅使著我流浪。我看見了惟我才能看見的美好，于是我追逐著一次又一次地啟程了。”[14]類似的“孤獨”的騎手形象在《騎手為什么歌唱母親》《阿勒克足球》《晚潮》《殘月》等作品中一再出現，《荒蕪英雄路》中多頻次地出現關于“路”的意象的描寫。這種孤獨的穿行與孤獨的行走，與“孤獨的沉思”相伴始終。他們心中盈滿著“清潔的精神”，蔑視世俗但不流于世俗，抨擊罪惡但不墮于罪惡，反抗秩序但不仰賴秩序。他們向往理想的生活，追求質感的有血性的生命，探索雖荒蕪但充滿坦蕩情懷的人生。這些孤獨的形象和魯迅筆下絕不隨俗從眾的狂人，自戕殞命終不合作的魏連殳等形象一起，構成了一個長長的形象譜系，顯現著當代文化精神與五四時代所開辟的啟蒙傳統，在共同的精神話語體系中形成的對話、交流和共鳴。

魯迅所置身的是一個“不攖人心”為表征的時代，文明敗落之時，文化尚處于轉型階段，“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在這個傳統的價值面臨全面重估而新的價值體系還未建立的時候，一切“反抗挑戰”之聲大致遭受著“寧蜷伏墮落而惡進取，故性解之出，亦必竭全力死之”的命運。在這樣的大惶恐和大痛苦時代，魯迅一方面承受著“無聲的中國”所給予的徹骨悲哀，另一方面，“索諸中國”，追尋同道，以一己之軀，執著地反抗絕望。在某種意義上，張承志即是當年魯迅所呼喚的“精神界戰士”，這位時代勇者所憂慮的正是文化生態環境中惡濁不堪的部分，他所堅持的是對充滿美感和靈性的理想生活的追求。對于張承志而言，他所面臨的則“是一個恥談信念的時代，一個充滿交換味道的時代，一個本能欲望戰勝一切的時代，希望與絕望共生，狂歡與憂患并存……”[15]像一個“單身驁戰的人”，向“學問，道德，國粹，民意，邏輯，公義，東方文明……”舉起了投槍，向凡庸世俗、功利的生活和以及向這種生活繳械的人群發出了“抗戰”的號角：“今天需要抗戰文學。需要指出危險和揭破危機。需要自尊和高貴的文學——哪怕被他們用刻薄的北京腔挖苦。”[8]恰與魯迅在給趙其文的信中所言：“雖然明知前路是墳而偏要走，就是反抗絕望，因為我知道絕望而反抗者難，比因希望而戰斗者更勇猛、更悲壯?！盵16]同樣選擇是一種卓越的生存方式和精神姿態，在反抗的道路上，張承志遇合著魯迅的精神選擇，成為當代文壇上直言與魯迅心靈向通，并堅持魯迅“在路上”的文化選擇的人。為人熟知的是，在《致先生書》《再致先生書》《魯迅路口》等篇章中，張承志反復重申對魯迅所開創的文化傳統的懷念和憧憬，這不是一個偶然的現象，而在某種意義上意味著以張承志為代表的優秀作家，在精神質素上與魯迅構成了回望與矚望、影響與繼承、分野與冥合的對應關系，從而成為當代文壇上影響深遠的一大顯象。

注：該文系大連民族學院青年基金項目“魯迅與中國現當代少數民族作家的影響研究”（2007A408）的階段成果

【參考文獻】

[1]曠新年.張承志：魯迅之后的又一個作家[A].張承志精選集[C].北京：北京雁山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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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魯迅.在酒樓上[A].魯迅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

[4]王曉明.無法直面的人生——魯迅傳[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

[5]葉公超.關于非戰士的魯迅[N].天津益世報，1936-11-01.

[6]弗洛姆.逃避自由[M].陳學明譯.北京：工人出版社，1987.

[7]張承志.在路上——與戴靜的對話[J].文學自由談，1987，（2）.

[8]張承志.無援的思想[A].中華散文珍藏本：張承志卷[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

[9]張承志.錯開的花·題辭[A].張承志文集·新詩選[M].海南：海南出版社，1995.

[10]張承志.致先生書[A].中華散文珍藏本：張承志卷[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

[11]孫郁.當代文學中的魯迅傳統[EB/OL].http://www.bjzjxh.com/Html/Article/20100223/244.html

[12]王安憶.孤旅的形式[J].文學自由談，1993，（4）.

[13]張承志.黑駿馬[A].張承志精選集[M].北京：北京雁山出版社，2006.

[14]曹文軒.20世紀末中國文學現象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

[15]孟繁華小說之外——那個單身鏖戰的人——重讀《騎手為什么歌唱母親》[J].小說評論，1995，（2）.

[16]魯迅.書信·250411·致趙其文[A].魯迅全集：第1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

（作者簡介：丁穎，大連民族學院文法學院教師，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