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西斯》是現代主義小說中最具有實驗性、也是最富有爭議性的文學作品。它的問世將意識流小說推向高潮,使其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但長期以來,這部小說由于深奧的寓意以及看似支離破碎、雜亂無章的意識流體令許多讀者望而生畏。事實上,《尤利西斯》并不如人們想象的那樣晦澀難懂。為了充分提示人物內心豐富而復雜的意識活動,作為偉大的現代主義作家,喬伊斯采用了大量的象征主義寫作手法,只要弄懂喬伊斯的象征主義手法,就可以深入到整個文本中去,理解其深刻的內涵。
作為一名徹底的現代主義小說家,喬伊斯繼承了象征主義的精髓,然而又不忘記革新。他的創新在于他把傳統的相應類比的東西引伸和擴展到現代生活的具體細節,從而達到啟示的效果。隨著他的小說在文理敘事上呈現出不斷朦朧化的傾向,其實驗的難度進一步加大,究其原因是因為喬伊斯在創作過程中審美意識的變化。他認為,一部小說的成功與否取決于它豐富的內涵和象征意義,朦朧的作品似乎更能反映經驗的復雜性和現實的不確定性。《尤利西斯》的象征主義寫作手法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神話原型
尤利西斯是希臘神話中伊大嘉國王奧德修在拉丁文中的譯名。喬伊斯以它命名小說,反映了該作品在人物、結構和情節上與荷馬史詩的對應平行的象征關系。喬伊斯認為,在表現生活和人生的探索方面,《奧德賽》是西方文學的源頭和基石。《尤利西斯》利用神話史詩所提供的結構和象征意義作為表現現代社會的工具,大大拓展了作品的內涵形式。《尤利西斯》同《奧德賽》遙相呼應,也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是前三章,與史詩中的“貼雷馬科”相對應,敘述斯蒂芬離開居住的塔樓,外出尋求精神上的父親。中間12章為小說的第二部分,與奧德賽的漂泊經歷平行,記述了布盧姆和斯蒂芬一天之中在都柏林各處的奔波游蕩。第三部分為小說的最后三章,與史詩中“回家”部分呼應,布盧姆和斯蒂芬經過一天的磨難一同回家。主人公布盧姆對應于史詩中的奧德修,斯蒂芬對應貼雷馬科,布盧姆的妻子摩莉對應潘奈洛佩。雖然存在這種平行關系,但兩者之間顯然具有迥然相異的特征。《尤利西斯》承襲了荷馬史詩“分離——轉換——復歸”的故事模式,使主人公布盧姆在一天之內經歷了“離家——流浪——返家”的過程。就這樣喬伊斯使小說的主要人物一天內的生活經歷與奧德賽十年的漂泊劫難遙相呼應。布盧姆不僅在地理上走過了一個圓形的復歸之路,而且他的精神世界也經歷了從異化的自我重返人性本真的過程。小說以《奧德賽》為原型,超越了一個人的故事而具有現代生活史詩的概括性。喬伊斯運用極大的反差手法意指現代西方文明社會中已沒有古代文明中的英雄和英雄業績,沒有堅忍不拔的毅力和務實精神,代之而起的是庸俗卑瑣、道德衰敗空虛與家庭解體破碎,并以神話來構造當代歷史秩序,賦予西方社會龐大、無效、混亂的生活經驗以形式和意義,使之成為人類普遍經驗的升華與神化。因此,神話與現實的彼此對應和有機結合使這部小說產生了極為深刻而廣泛的象征意義,具有借古諷今的效果。
二、聲樂效果
象征主義作家善于運用象征與暗示手法,在幻覺中構筑意象,并用音樂性增加冥想效果。象征主義的主要特點是表現人物內心的“最高真實”,文字是作家最有力的表達符號。象征主義作家通過創造性構建的詞語關系在人們欣賞作品時引起一種和諧的整體感覺效果。西方象征主義作家強調文學作品的音樂性,認為他們所抒寫的不是日常生活中浮淺的喜怒哀樂,而是不可捉摸的內心隱秘,是要表現隱藏在事物背后的“唯一的真理”。由于象征主義者所表達的情思有復雜、曲折、朦朧、多變的特點,所以特別需要依靠音樂的“不確定性”作為表現手法。20世紀初,艾略特、伍爾芙等現代文學大師都在創作中嘗試采用音樂結構,或把整部作品視為一部交響樂來處理以揭示作品中的象征主義內涵與人物復雜的意識流動。但是喬伊斯把音樂和文學的關系推到了一個較高的層面,他十分善于利用音樂的形式與技巧來揭示人物復雜的意識流程和小說的深刻內涵,并有效避免結構上的凌亂無序和雜亂無章。
首先,喬伊斯喜歡利用英語語言中音節、音色和音質的特點來模仿聲音、組織語句,使語言讀起來具有音樂的效果,令人耳目一新。如“Vehement breath of waters amid seasnakes, rearing horse,rocks. In cups of rocks it slops: flop, slap, bounded in barrels. And, spent, its speech ceases. It flows purling, widely flowing, floating foampool, flower unfurling.”[1]這是斯蒂芬在海灘徘徊徜徉時的意識流動。面對洶涌的波濤,他不禁心潮澎湃,浮想聯翩。從描述語言上來看,斯蒂芬的意識流已與海浪的翻滾融為一體。在精悍的一個段落中,詞語的頭韻和尾韻的運用比比皆是:含[s]音的詞匯有十二個,時而押頭韻,時而押尾韻,瑯瑯上口,節奏悅耳。第二句中以尾韻[p]結尾的三個單詞cups,slops,flop使人宛如聽到驚濤拍岸的聲音。第三句中詞匯含有五個以[f]音開始的頭韻詞,四個以-ing構成的尾音詞。音素交錯疊加,形成的韻律和諧、勻稱。它們使海浪翻涌、拍打堤岸、飛花四濺的情景躍然紙上,與斯蒂芬流暢而飛快的意識流動不謀而合,也使讀者產生了身臨其境的感覺。
音韻與節奏的表意功能在《尤利西斯》中比比皆是。兩者相輔相成,創造出逼真的聲覺效果和飽滿的意識畫面。根據喬伊斯當初的寫作提綱,“塞壬”一章的表現藝術為“音樂”,描寫技巧為“賦格曲”。喬伊斯在《塞壬》一章中音樂曲式運用可謂淋漓盡致、登峰造極。他的好友弗蘭克·伯金曾說:“《塞壬》那章的美正在于,喬伊斯用極度的幽默模仿了音樂家的所有風格和技巧,從而把他的敘事藝術向前推進了最重要的一步。”[2]“賦格”(fugues)來自于拉丁文“fuga”,意為“飛翔”、“追逐”。賦格曲是建立在對曲式的模仿對位的基礎上,是音樂主題由一個聲部到另一個聲部的飛躍。隨后其他聲部逐一介入,相繼模仿主題,構成錯綜交織的音樂復調。
賦格曲的第一部分為呈現部,主題在主調上某一聲部單獨進入,接著第二聲部在屬調上模仿主題,稱為答題;而原主題聲部繼續演奏與答題形成相互對比的旋律,即為對題,然后主題與答題再在其他聲部上輪流進入音樂。如果我們把“塞壬”中的情節與賦格曲加以對比就會發現兩者具有極大的相似性,象征海妖的酒吧女郎的歌聲相當于賦格曲的主題,而布盧姆冗長的內心獨白可視為答題,布盧姆妻子摩莉的情人博伊蘭的出現則表現為對題。在發展部中主題的進入比較自由,可以采取各種不同的形式,如擴大、縮小、倒置等,主題進入的次數也無定式。在小說中則表現為多種主題、多種情節的描述與發展。進入賦格曲的結束部分或再現部后,主題又會在主調上介入,并與答題構成主調——屬調的布局。主題每次進入之間出現的音樂片段稱為小尾聲或插段。其素材大多從主題或對題中演化而來,起著中間過渡銜接的作用,并可促進音樂整體的流暢性和不間斷性。在酒吧飲酒的西蒙·迪達勒斯和本·多拉德吟唱的歌謠即可視為賦格曲的插段。
《塞侖》中的描寫方式是小說借鑒音樂形式的范例。由于人類的意識活動是復雜而零亂的,喬伊斯只能借助賦格曲的曲式結構作為描述的支撐點,把人物紛繁復雜的意識活動統一在一個框架之下,作為小說藝術美學上的支撐點,防止意識毫無節制地任意泛濫,起到了凝聚、穩定、條理化的作用。正是因為此章采用了賦格曲的曲式結構才使小說結構呈現出嚴密化、有序化的特征,使敘述有條不紊地展開。
三、語言文體
《尤利西斯》中的詞語隱喻動機一直是學者們研究的熱點,其象征寫作手法在文本中可謂俯拾皆是。小說中的象征物可能是一個物體、一個人、一個場景,或者文本中淺顯但寓意深刻的詞語。帶有詩人氣質的喬伊斯對語言有著敏銳的感受力,他喜歡玩弄文字游戲。在《尤利西斯》中,“metempsychosis”(轉生)這個單詞出現多次,該詞原為希臘詞匯,摩莉在讀小說時不認識這個詞匯,便詢問布盧姆。布盧姆解釋道:“咱們死后還會繼續活在另一具肉體里,而且咱們前世也曾是那樣。”[3]“轉生”一詞此后在小說中反復出現在布盧姆和摩莉的腦海中,暗示出布盧姆和奧德賽、摩莉和潘奈洛佩之間的人物對應關系,也反映了喬伊斯本人所持有的循環歷史觀。
“Key”(鑰匙)這個單詞的反復出現也是不同尋常、引人深思的。該詞不僅在語篇上起到銜接貫通的作用,在意義上也富含深刻的隱喻內涵。小說開始時,斯蒂芬所租用的塔樓鑰匙被其室友——醫科學生穆利根借走。他有家難歸,只好四處游蕩,并決定不再返回塔樓居住。無獨有偶,在《艾奧勒斯》一章中,布盧姆一出門就發現鑰匙不翼而飛了,“他站在門口的臺階上,摸了摸后褲兜,找大門鑰匙,咦,不在這兒。”[3]這兩位主人公都成為“沒有鑰匙的人”,鑰匙的丟失暗示兩個人都在生活中處境維艱,歷盡挫折。隨著情節的進一步展開,“鑰匙”成為一條隱性線索,貫穿于小說始終。第七章《艾奧勒斯》描述了布盧姆在報社替凱斯商店聯系刊登廣告的諸多事宜。想象力豐富的布盧姆馬上聯想到鑰匙議院(House of Keys),即曼島議會,其徽章的圖案也是由兩把十字交叉的鑰匙構成。在第十五章《刻爾吉》中,布盧姆夢到自己被授予都柏林榮譽市民的金鑰匙,進而感嘆到“我們什么時候才能有自己的鑰匙議院。”[3]在小說末尾《伊薩卡》中,布盧姆把斯蒂芬帶回家后,在廚房里請他喝咖啡,斯蒂芬即將離開布盧姆家時,喬伊斯寫道:“這兩個故意地或粗心大意的未帶鑰匙的人,面臨什么樣的選擇呢?”[3]此時,“圣喬治教堂那組鐘明報起深夜的時辰,響徹著諧和的音調。”[3]巧合的是,英文單詞“key”除了可以表達“鑰匙”之意以外,還可表達“音符”之意。喬伊斯借此暗喻斯蒂芬和布盧姆兩個人關系最終達到和諧統一,正如樂曲終結時,兩個不同的樂調在同一調式上融匯到一起一樣。
仔細品味之后,可以發現看似普通平常的“鑰匙”寓意頗多。它與主人公所思考的問題,如父子關系,生死轉換,愛爾蘭的自治與獨立等有著密切的關聯。小說中此類暗喻事物還有很多,如小說象聲詞、雙關語等的使用等。喬伊斯充分運用了隱喻手法,通過尋找關聯寓意點,采用象征主義手法,使作品主題更加深刻,喻義更為豐富。
另一方面,喬伊斯的語言創新也是敘事文本與小說內涵所形成的一種象征關系,語言結構在與內容的相互對應中顯示出了自身的意義,可以說整個文體結構就是一個巨大的象征系統。在他后來向友人提供的寫作提綱中,喬伊斯不僅確定了每個章節的題目、時間、地點,還規劃了不同的項目,如器官、學科、顏色、象征、技巧等。他的意圖是通過每章的不同重點,各自構成一個系統,再將系統交織成一個人體運轉的系統。他在小說中以十八種文體在十八個章節中分別象征人物的行為特征。例如,在第七章他以大寫的標題加上小段說明的廣告文體體來象征布盧姆作為廣告推銷人員的職業特點;在第十六章中他以長長的復句及混雜的分段暗示主人公疲憊不堪、蹣跚而行的身體。可以說,喬伊斯把“有意義的形式”發揮到了極致,并通過語言和藝術形象的對應與象征構建起一個語言體系的有機整體。
概括地說,喬伊斯是通過具體的形式將自我內在觀點予以象征化并暗示出來的。喬伊斯筆下的象征手法是讀者了解作家意圖的鑰匙,使讀者猶如在顯微鏡下觀看人生百態,真切感受生活中的各種現象。《尤利西斯》不僅是朝著藝術反映現代世界可能性邁出的一大步,也是對時代最重要的反映,是一部人人都能從中獲得啟示而又無法回避的作品。
【參考文獻】
[1]James Joyce. Ulysses[M]. London: Penguin Books,2000.
[2]Budgen,Frank.James Joyce and the making of Ulysses[M].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9.
[3]詹姆斯·喬伊斯.肖乾,文潔若譯.尤利西斯[M].北京:文化藝術出社,2002.
(作者簡介:郭京紅,蘇州衛生學院副教授,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