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熙載(1813—1881),字伯簡,號融齋,又曾字熙哉,晚號窹崖子,江蘇興化人。世人多以融齋先生相稱。《清史稿》中記載:熙載治經,無漢、宋門戶之見。……許叔重時雖未有疊韻雙聲之名,……孫炎以下切音,下一字為韻,取疊韻,上一字為母,取雙聲,蓋開自許氏。……又作開元正負歌,以明加減乘除相消開方諸法。……生平于六經子史及先釋家言靡不通曉,而一以躬行為重。嘗戒學者曰:真博必約,真約必博。又曰:“才出于學,器出于養。”……自少至老,未嘗作一妄語……主講于上海龍門書院十四年,以正學教弟子[1]。
從清史稿中對劉熙載的記載來看:他在經學上的造詣頗深,而且以儒學授業;他所處的文學環境應該是有漢學和宋學之爭的,而他是站在一個獨特的角度討論學問的;他精通音韻而且對許慎之學也有涉獵;他研究廣泛并且治學嚴謹;提倡簡約中見真知。這些都是前人留給我們的研究劉熙載的人品、思想、治學態度以及他所處的文學環境的最有力的證據。這些信息是筆者論述劉熙載《藝概·文概》中把史的文學典范著作,在文概中加以論述的的有力資料。以下分述,此處不再贅述。
劉熙載(以下簡稱劉),學富五車、貫通古今。晚年整理《藝概》編匯成書時,他應該是以一種總攬的學術角度來編撰的。所以文概中出現對史部經典的論述,可以肯定絕對不是出于疏忽。
一、文概中“文”的含義演進
文的概念,在古代和我們現在所理解的“文”是不同的。首先劉所論述的文,是包含在文化范疇之內的一部分。如果說文化是一種形而上的話,那么,這里所論述的,就是在成為形而上的過程中的一個小環節。
許慎的《說文·文部》:“文,錯畫也,象交紋。”“文”即紋,本指花紋和人工的一切形式裝飾。《國語·鄭語》云:“物一無文。”《釋名》:“文者,會集眾彩以成錦繡,合集眾字以成辭義,如,文繡然也。”后來,文被作為贊頌人的一種美號,如:文考、文父。到春秋戰國時期,文指一切文物和典章制度。程樹德《論語集釋》在解釋《論語·子罕》云:“天之未長,斯文也。”時引何基曰:“所謂文者,正指典章文物之顯然可見者。”“文”也指人們所認識到的知識和學問。《論語·公冶長》:“敏而好學,不恥下問是以謂之文。”[2]
文章承“文”而來,本指錯雜的色彩和花紋。《周記·考工記》:周代已青赤相雜為文,赤白相雜為章。后來引申為文字、文采文辭和今天所說的作品篇章。漢·劉劭《人物志·流業篇》:“有文章,有儒學能屬文著述,是謂文章。司馬遷班固是也。”《文心雕龍·情采》主張文章的重要特征就是要有文采:“圣賢書辭,總稱文章,非采而何。”強調文章的文學性。《史記》《漢書》為專事文章的人立傳,說明史家在帝王將相之外,已開始重視文人的文學和文人的價值了。從史家對文學的重視可以窺見文學藝術性也開始受到重視。
文學早期的含義指一切的書面文字,包括學術 。到漢代的時候,因提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文學主要指的就是儒學。
郭紹虞認為,周秦是時代,文學已包括文章、博學。而西漢時代,文學指學術,文章指辭章,相當于廣義的文學。他以《史記》《漢書》為例,認為中國到了漢代,一般以含有博學之意義的稱為“學”或“文學”,以美而動人的文辭稱之為“文”或“文章”[3]。
劉永濟《十四朝文學論略》中:“‘文’的最初含義是,廣泛涉及人類文明的各個領域。”[4]一直到漢魏六朝,“文”的概念逐漸相當于我們今天的文章或文學。現今我們所說的“文”是有一定的藝術特征的,而早期的文是不具備藝術性的。而只有詩具備藝術性。甚至可以說先秦時期的一些文學觀都是帶有文學性的,如:發奮著書說、情動于中而形于言。史學的出現是很晚的,甚至可以說史學中已經含有了文學的藝術性在其中,只不過這種藝術性是嚴肅的。
劉通音韻,而且從清史稿中可以看出他對許慎的學術也是非常了解的,依他的治學態度,劉一定是在反復思考之后才得出所謂“文概”的。他把有關“史”的經典著作,在《文概》中加以論述,從文學的“文”的概念演變過程來看是可以肯定的。
二、《文概》中“史”部經典著作的論述分析
在《文概》中對史部屬的論述點達28處,劉熙載的文藝思想中看重人品:《文概》中有:“君子之文無欲,小人之文多欲。多欲著美勝言,無欲者信勝美。”可以說劉對司馬遷是有鐘愛的,從這一點看劉選史進行論述就帶有個人的感情色彩,但是這種感情色彩應該說是合乎文學規范的。劉在《文概》中論述最多的是司馬遷,雖然有13處不是對司馬遷的《史記》的評價,但是確實對其文語言的梳理。由此可以肯定劉對司馬遷的人品和學識是非常欣賞的,所以才在此處不惜紙墨加以論述。結合司馬遷的身世,我們應該明白劉在《文概》中對史的論述應該在表現他的一種對文學作品的品評標準,就是“歡愉之辭難工,愁苦之辭易好”的美學思想。
三、關于經史是否存在明確的界限
中國是文史遺產最早最豐的國家之一,歷史一直到司馬遷的著述才成其為史學。[5]也就是說,所謂的史學在司馬遷之前是不存在的,這種“史”的概念是后來才逐漸興盛,為人所接受。并且史從司馬遷開始才始開先河,成為后來史的典范。司馬遷之前的文學作品不叫史。司馬遷沒有可以參考的所謂“史”的底本。他在撰寫《史記》時帶有明顯的文學藝術性就不足為怪,劉之所以把史放在《文概》中論述也就變得很合理。
元·郝經《陵川文集》卷十九《經史論》:古無經史之分。孔子定六經,而經之名始立,未始有史之分也。六經自有史耳。故《易》即史之理也;《書》史之辭也;《詩》史之政也;《春秋》史之斷也;《禮》、《樂》經緯于其間矣。何有于異哉!自司馬遷父子為史記,而經史始分矣,其后遂有經學、有史學。學者始二矣。[6]
觀班固《漢書·藝文志》僅序詩賦為五種而未及雜文,誠以古人不立文名,偶有撰者,皆出入《六經》、諸子之中,非《六經》、諸子而外,別有古文一體,是今人之所謂文者,皆探源于《六經》,諸子者也。古人不立文名,亦不立集名。若詩賦之體則為古人有韻之文,源于古代之文言,故別于六藝九流之外:亦足證古人有韻之文,另為一體不與他體相雜。[7]
《史記·太史公自序》:伏羲造《易》八卦;《尚書?》載堯舜之盛,推三代之德,堡褒室周,非獨刺譏而已。史遷以經文作史事敘述,則為以《六經》為史料。所以,張孟劬引史遷之言而謂“六藝相續為史,可以心知其意矣。”[4]
楊鴻烈謂:“是在前代已有‘六經皆史’的見解,唯司馬氏未曾明了罷了。”[8]
司馬遷雖未言“六經皆史”而其所遵行則為“六經皆史”之旨,錢鐘書認為:吾國之有史學,殆肇端于司馬遷。
《史通》具有六經皆史的意義,故傅振倫說:“劉知幾視《尚書》《春秋》《左傳》為記言、記事、編年的三種歷史學派,加上《國語》《史記》《漢書》,統稱為‘六家’。”章學誠又進一步提出“六經皆史”的命題。兩人以六藝經書包括史部之內,打破了尊經抑史、甲經乙史的傳統思想束縛[4]。
很明顯,國初之學是沒有史學和文學的明顯分界的。史學的單獨呈現是一種嚴肅文學的規范,是文學發展的必然,也是文學分工的使然。中國文學的發展有它獨特的軌跡,一代有一代之指文學。劉在《文概》中對史的分析是他較早發現這種文學現象的表現,也是劉在文學上做處的重大貢獻。劉熙載的研究角度從歷來學者對社會群體文學的研究轉移到了對個體文學的研究。在如他在文概中所說“與時消息”,“好各因人”。
四、劉熙載創作的文學環境
清代可以說是一個文學規范時期,清代文字獄,導致大量學者失去了文學創作的主動性。清中期則是一個反思與重構的文學時期,文字獄相對寬松。清代末期,社會動蕩,很多文人發現用文學來拯救國家是不可能了。于是,轉向了一心著述的文學活動,所以清代的文學蔚為大觀,幾乎所有的學者都自成一家。有一個很明顯的現象就是清代的文人大都是學人加文人,就是說他們的學術思想在各自的作品中都能表現出來。
就劉熙載來說,他提倡“真博必約,真約必博”所以在他的作品《窹崖子》中的寓言能做到“微言大義”,在他的《昨非集》中的文字也都簡明自然清晰,沒有過多典故。都是隨手拈來,讓人讀后感覺清爽,悠然。《藝概》同樣是這樣短小精悍,寥寥數語卻一語中的。這其中也包括題目的簡約。觀其《藝概》中六概《文概》《賦概》《詞曲概》《書概》《經義概》是沒有很明顯的界限的,如《詞曲概》如果從詞后來已完全失去音調,甚至有人作詞有犯調;從語言的形式來說,俚語、俗語、虛詞在詞中不能出現;從他們所反映的內容上來說詞和曲是不相同的。但是,劉仍把它們放在一起,從文體發展的角度來說詩與樂分,然后詩中有樂府,樂府將淪,然后有詞曲。文體的演變是此消彼長的一種變異,而不是一種消亡。如果劉劃分藝概有嚴格文體要求的話,我認為劉應該將《詞曲概》分開論述。劉了解文體的源流,把“史”部經典的論述放在《文概》中,就像把曲放在《詞曲概》中論述一樣,是應該為人們所明白的。劉熙載認為這應該是一種共識,所以他在此沒有分述。
劉所處的時代已經是理學和心學斗爭的緩和期,但是劉做學問是謹慎的,他無漢宋之學的門戶之見,是他能站在更高的角度多文學做出公允的評判的前提條件。
宋元以來談理學者,寧得罪孔孟都不敢得罪程、朱、陸、王,得罪了理學的人就和在君主專制下犯了“大不敬“一樣。劉熙載站在了”“心學”的一邊。所以劉的文學作品就會受到他的“理學”立場的影響。梁啟超提出清代治學的根本方法或者說一種統一的學術方法就是:“實事求是”、“無征不信”。其研究的范圍以經學為中心,而衍及小學、音韻、史學、天算、校勘、典章制度、輯逸等。陳寅恪則認為獨清代的考據學包括經學和史學[9]。而劉熙載也正是環境的其中一個代表,他從事考據的就是史學和經學。對于一個作家兼學者來說,把自己研究的東西放入自己的作品中冠以一個能說得通的名稱《文概》是可以的。
注:該文系2009年度河北省社會科學發展研究課題(200905005)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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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朱志榮.中國文學藝術論[M].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0:151.
[3]郭紹虞.文學觀念及其含義的歷史變遷[A].照隅室古典文學論集:上編[M].90.
[4]劉永濟.十四朝文學論略[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4:3.
[5]舒展.錢鐘書論學文選[M].廣州:花城出版社,2005:112.
[6]李洪巖.錢鐘書先生論六經皆史說[A].錢鐘書研究[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92:243~244.
[7]陳引池.劉師培中古文學論集[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230.
[8]楊洪烈.史學通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1939:17.
[9]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85:1.
(作者簡介:秦建,燕山大學里仁學院助教;劉明,燕山大學里仁學院研究實習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