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裝下的小動作

很難否認，電影在某種程度上是傳統戲劇在現代文化傳播中的載體。無論學者和劇院業界怎樣聲稱舞臺的不可替代性，對于普通群眾而言，無論視覺上還是經濟上，影院仍然是了解一個故事的更好的選擇。改編的戲劇就是普及的戲劇[1]。這也就形成了在現代傳統戲劇越來越多地以電影形式呈現的必然性。

作為傳統戲劇的標志，莎士比亞劇目一向是電影改編的熱門選擇，早年即有被認為完美再現原著的經典之作，如勞倫斯·奧利維爾的《哈姆雷特》，20世紀90年代以來更涌現出的許多新意與叛逆之作，如巴茲·魯爾曼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又如邁克爾·阿爾莫瑞德的《哈姆雷特》。《威尼斯商人》作為莎士比亞筆下的四大喜劇之一，從20世紀初至今已有十多個不同的影視版本，其中2004年由米高梅出品，邁克爾·萊福德指導的《威尼斯商人》，對于這部存在諸多疑問和爭議的劇目采取了一種柔和的處理方法，通過精致的美工完美地還原了文藝復興晚期的威尼斯和威尼斯人。而在使用原劇臺詞的基礎上弱化了原劇的戲劇性，影片用諸多細節表達了現代人對于這個故事的理解，從這出傳統戲劇中挖掘出一個略帶后現代主義（postmodernism）意味的主題：人與人的疏離。

莎士比亞戲劇創作于沒有電影、沒有動畫、更沒有聲光電特效的年代，觀眾的全部注意力都被吸引在演員表現的人物上。如果觀眾對一出戲中的人物不感興趣，最精彩的編排也挽救不了這出戲。因此，改編莎士比亞劇，人物的呈現效果也就成為非常關鍵的一環。同時，“話劇的舞臺空間具有很大的假定性。而電影則強調一種逼真性。”[2]從這個層面上講，觀看電影的過程中，觀眾與人物感性上的距離較戲劇而言更接近，對人物的要求也就更高。

本片在人物塑造上毫無疑問是成功的，也是超越戲劇模式，真正以電影的方式展現的。包含兩位奧斯卡影帝的演出陣容既加強了票房號召力，也保證了“電影式表演”在片中的根本地位。影片對于人物沒有明顯的批判或贊揚的態度，著重于強化人物的個性魅力，而避免了道德判斷，也符合后現代思潮中模糊價值觀的要求。

第一，關于夏洛克與安東尼奧。19世紀前半葉以來，夏洛克一直是莎士比亞劇目中最具爭議性和最適合演員靈活發揮的人物，也毫無阻力地取代了原本的主角安東尼奧成為劇中最聞名也最受人關注的形象。當代的學者多傾向于將夏洛克定義為一個既損害他人而又遭受損害的人物，一個民族迫害背景下的社會悲劇的縮影。近代以來，他身上的喜劇成分也基本消失。被眾人孤立、被女兒拋棄的他自然是孤獨的。基于電影的生活化特點，影片為觀眾呈現了一個比舞臺上更深沉、淡定的夏洛克，而當這樣的夏洛克爆發時也就表現出更強大的沖擊感和震撼力。

在過去的演繹和評論中，安東尼奧的內部矛盾常常是被忽視的部分，畢竟他和巴薩尼奧之間存在同性情感的說法在莎士比亞研究者中并未得到全面認同。W·H·奧登在他的隨筆中把安東尼奧描述為“一個把自己的情感生活傾注在一個同性身上的人，盡管他品行端正”（a man whose emotional life， though his conduct may be chaste， is concentrated upon a member of his own sex）[3]。斯蒂芬·格林布拉特也將關于安東尼奧的設定概括為“一個憂郁的富商無望地愛那青年不能自拔”[4]。影片雖然沒有明確地宣揚這一同性愛情結，但顯然將其納入了設定之中，片中巴薩尼奧向安東尼奧借錢的情節發生在臥室，兩人的相處是單獨并且曖昧的，其中包括巴薩尼奧給安東尼奧的一個吻。

《威尼斯商人》劇中含有兩條故事線，即巴薩尼奧等人的愛情喜劇線和夏洛克的悲劇線。安東尼奧是這兩條故事線的連接點，他的命運既包含了破產、心理抑郁等悲劇元素，又包含了友情、絕處逢生這樣的喜劇元素，并在最后的場面里分享了喜劇性的結尾。即使不考慮他對巴薩尼奧無望的愛慕，安東尼奧也很應當被塑造成一個孤獨的人。劇中稱他在威尼斯廣施恩義，可當他陷入絕境的時候卻并沒有人出來幫他還債（除了巴薩尼奧這個始作俑者），可見他的金錢不過是為他買到了一些名聲，他唯一親密的朋友（或許可以說是愛人）巴薩尼奧便成為他全部的精神寄托，令他為了巴薩尼奧的婚事不惜與仇家簽下生死狀。他將巴薩尼奧視為人生全部意義的態度正好與夏洛克將金錢視為全部的態度形成對稱。

本片著力編織屬于安東尼奧的悲劇線，使他和夏洛克形成同一條故事線里對稱的存在：他們都受到社會的孤立，只不過夏洛克的孤立是顯性的，而安東尼奧的孤立是隱性的；他們都為達到目的而不惜一切，只不過安東尼奧為了愛，而夏洛克為了恨。

影片開始部分，首先用字幕說明當時威尼斯社會對猶太人的歧視和迫害，肯定了對夏洛克這個人物的同情，隨后以基督教徒和猶太教徒的晚禱作為背景，分別以安東尼奧和夏洛克為線索一一展現主要人物，這就從一開始確定了安東尼奧和夏洛克在影片中作為核心人物的同等地位。

在人物設定中，安東尼奧屬于基督徒這一強勢群體，夏洛克屬于猶太人這一弱勢群體；而在影片的視覺效果上，飾演安東尼奧的杰里米·艾恩斯蒼白憂郁的弱勢形象又與飾演夏洛克的阿爾·帕西諾目光矍鑠的強勢形象形成鮮明對比，從而實現了這兩個人物之間微妙的強弱平衡。

片中安東尼奧憑窗而立的鏡頭出現了兩次，兩個畫面中，安東尼奧和窗戶的位置發生了互換，動作神態卻幾乎相同，暗示著盡管他在現實中經歷了一系列變動，憂傷的心境卻并沒有改變。這兩個鏡頭分別出現在影片的首尾，從而完整地串起了安東尼奧這條悲劇線。同時，安東尼奧憑窗遠望威尼斯之后呈現的是夏洛克站在教堂外的遠望，這里通過剪輯再次把安東尼奧和夏洛克放在同一平面上比較，使觀眾感受到這兩個對立人物的“同命相連”。實際上最知己的人只有自己的仇人，現代人群體性的孤獨感便映射在這里。

第二，關于巴薩尼奧和鮑西亞。巴薩尼奧和鮑西亞雖然是愛情喜劇線里最主要的人物，在原著中卻是最“無情”的兩個人。巴薩尼奧追求鮑西亞并不是單純出于愛慕而是為了后者的萬貫財產，從他向安東尼奧借錢的臺詞中可以得知這一點：

I own you much， and， like a willful youth，

That which I own is lost; but if you please

To shoot another arrow that self way

Which you did shoot the first， I do not doubt，

As I will watch the aim， or to find both

Or bring your latter hazard back again.[5]

正如梁實秋在譯著中引用德國詩人海涅所言，“這家伙簡直是個惟利是圖的小人，有一位英國評論家這樣說過：他借錢原是為裝體面用的，原是為獵取一位富家的孤女及其妝奩的”[6]。

鮑西亞被認為是莎士比亞戲劇中最精明的女主角，當然也是最狡黠的。她雖然口稱“仁慈”，在法庭上發表了劇中最著名的演說之一，最后卻對夏洛克做出剝奪其全部財產的殘酷判決，并且這個判決是建立在欺騙基礎上的——鮑西亞并不是真的法官。

對于這兩個人，影片傾向于突出自然天真的一面，淡化巴薩尼奧的勢利和鮑西亞的精明。于是我們可以看到巴薩尼奧表達追求鮑西亞的過于功利用意的臺詞沒有出現。而鮑西亞對敗訴后一無所有的夏洛克也投出了復雜的注視。

另一個注視的鏡頭同樣出現在法庭一場，在對夏洛克的注視后，鮑西亞的目光又投向安東尼奧和巴薩尼奧。顯然鮑西亞向巴薩尼奧索要戒指是沒有預謀的，是巴薩尼奧在法庭上“重友輕色”的言論引起了她的不快。而這個注視似乎可以看作她決定以某種方式向巴薩尼奧表達她的不滿的過程。這個細節使劇情更為連貫。和娜瑞薩分開之后鮑西亞一個人坐在船里時，出現了一個目光凝滯悵然思考的鏡頭。這個鏡頭表示了鮑西亞對巴薩尼奧的算計是出于真實的年輕女子在戀愛中的不安，使觀眾看到她性格中軟弱的部分，這個鮑西亞也就顯得更生動和生活化，不再僅僅是一個精明強大的女神般的人物。

第三，關于杰西卡。影片末尾通過杰西卡給了夏洛克悲劇中的一線希望。片尾處，杰西卡戴著的綠寶石戒指顯示她并沒有變賣母親的遺物，而且通過撫摸戒指和遙望威尼斯的動作，顯示了她對父親和家的掛念和與父親的觀念分歧的惋惜，也使杰西卡這個人物更加豐滿和人性化。

17世紀初的歐洲，唯美華麗的巴洛克（Baroque）藝術開始盛行起來。從傳達的信息來講，巴洛克藝術和后現代主義思潮在很多觀點上異曲同工，如對舊有價值觀的懷疑、反理性主義（anti-rationalism）和享樂主義（hedonism）等等。影片在美工上有意地使用巴洛克風格，一則吻合時代背景，二則增強了影片的視覺美，三則潛移默化地把這個發生在中世紀的故事和后現代文化聯系起來，在古老故事和年輕觀眾之間制造出一條文化紐帶。

另一方面，片中許多畫面以黃褐色為主色調，既像是古典油畫的底色又類似于書卷酸化泛黃的顏色，很容易引發觀眾的歷史感。從而促使觀眾在潛意識里主動地用現代人的觀念去“過濾”故事中的文化元素，重新理解這個故事，去尋找其中和現代人相似的空虛和疏離。

影片有多場戲發生在鮑西亞家的豪宅。根據設定，鮑西亞的父親給她留下了豐厚的遺產，鮑西亞家的房間自然應當被華貴的器物所充滿，然而在影片中，發生在鮑西亞家的幾乎每個場面里，房間都是空蕩蕩的，畫面或者單純由人來填充，或者就保留空蕩的背景。房子內的空蕩和房子外部的豪華光鮮是不協調的。暗示了鮑西亞這個階層的人在富足的物質條件下空虛孤獨的精神世界。

綜上所述，本片從細節入手，把后現代主義的審美和價值觀植入這出傳統戲劇，使之呈現出與以往不同的整體印象。并且，這種印象非常適應現代電影觀眾的欣賞口味。

隨著時代的改變，莎士比亞劇在人們的演繹中不斷產生新的意味；在每個時代，它們都使人愉悅、感動并思考。莎士比亞作品不衰的魅力也在電影中通過不斷變化的方式得以傳承和拓展。

【參考文獻】

[1]安德烈·巴贊.電影是什么[M].崔君衍譯.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

[2]顏純均.電影的讀解[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2006.

[3]W H Auden.The Dyer’s Hand and other essays[M].New York：Random House， 1956.

[4]斯蒂芬·格林布.俗世威爾：莎士比亞新傳[M].辜正坤，邵雪萍，劉昊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5]William Shakespeare.The Merchant of Venice[M].London: Wordsworth Editions Limited，2000.

[6]梁實秋.威尼斯商人·譯者序[A].四大喜劇[M].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2.

（作者簡介：徐艷麗，唐山學院副教授；喬雨，浙江大學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