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滋青年的就業抗爭

10月13日上午，安徽省安慶市迎江區法院4號庭。艾滋病病毒(HIV)感染者吳偉狀告安慶市教育局拒絕將其錄用為教師一案在此開審。

吳偉沒有現身法庭。他在距離安慶100公里之外的家鄉，一個偏僻的縣城，通過和律師短信聯系，關注這場訴訟。

同類案子之前在中國尚未出現，吳偉的訴訟因此被稱為“艾滋病就業歧視第一案”。

“天都塌下來了”

安慶人崇文尚讀，此案引發了當地人的關注:艾滋病病毒攜帶者，是否適合當老師?安慶市教育局辦公室主任方敏說，安慶的基礎教育質量在安徽省一直領先，對為人師者的要求很高。“假如艾滋病人做老師，誰也不放心把自己的孩子送去這樣的學校。”

22歲的吳偉，今年剛大學畢業，渴望擺脫貧瘠的鄉村生活。但是，“艾滋病病毒感染者”的身份，正將他的未來擊碎。

“被曝光就沒法活了”，在空蕩的宿舍里，記者面前的吳偉撥弄著手機，百無聊賴。對于他來說，生活在只有6萬人口的小城，保護“艾滋病病毒感染者”的隱私，比這場訴訟的勝負來得更迫切。

吳偉家在農村，家里以種水稻和棉花為生。今年賣了千把斤水稻，得1000多元;棉花賣了7000多元。兩項除去農藥化肥的投入，基本是“本錢套本錢”，沒盈余。

吳偉原本的期待是:大學畢業，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考上大學，被視為吃上“國家飯”的序曲。拿到大學錄取書那天，父親請來全村人喝酒，甚為榮耀。

吳偉就讀的是安徽的一所師范大學。每年學費5000多元，對家庭是個沉重的負擔。上學的時候，吳偉最怕向家里要錢。畢業后，嚴峻的就業形勢更讓他感到了壓力。今年全班近200名畢業學生，只有不足三分之一找到了單位。

迄今吳偉只參加了兩場應聘考試。第一次，在某縣的教師招考中，面試差一名未過。今年5月，參加了安慶市直學校教師招聘考試。80個教師名額，來了2000多個考生。他基本上算善于應試的學生。在所報考的專業中，“筆試第二，面試第四”，入圍了最后一關——體檢。

接到體檢不合格的通知，是7月的一個午間。他問“只有我一個嗎?”回答說“好幾個”。但去醫院復檢，其他人都去驗尿，只有他一個人抽血。吳偉感到了異樣。8月15日，教育局又找吳偉，給了一個告知書:HIV抗體陽性，確定為不合格，不予錄用。

從小到大，吳偉固執地認定，只有通過考試和融入規則，才能改變命運。這一次，他被規則拒之門外，頓時感覺“天都塌下來了”。之后，這個青年的世界完全發生了改變，“我成了一個邊緣人。”

吳偉沒勇氣講出自己的故事。至今他也不愿提及是在什么情況下感染了艾滋病病毒。吳偉知道，艾滋病病毒傳染只有三種途徑，母嬰、血液、性。他沒有輸血史，剩下的就只有性一個途徑。問他“知道感染后，有沒有告訴自己的性伴侶”?他搖搖頭，“還沒時間考慮這些。”

據衛生部通報，截至2009年年底，中國約有74萬艾滋病病毒感染者，2009年新發的艾滋病病毒感染者有4.8萬，超過70%的新發感染是通過性傳播。

從申訴到起訴

吳偉現在考慮的首要問題是生存。安慶這次招考，面試80元，筆試90元，體檢260元，復檢90元，總共520元。這還不包括交通、食宿。他已囊中羞澀。

吳偉首先想到的是申訴。安慶市教育局對他申訴的答復很職業:“錄用參照公務員體檢標準，只要是HIV陽性就不合格。”

很多事業單位沒有單行的體檢標準，而是多數參照公務員體檢標準。2005年，公務員體檢標準曾做過一次修改，取消了“艾滋病病毒攜帶者不合格”的限制規定，而直接表述為“艾滋病，不合格”。所以，當吳偉在互聯網上搜索“艾滋病可以報考公務員嗎”，發現當年媒體集中報道:艾滋病病毒攜帶者可以報考公務員。

但2007年2月出臺的公務員錄用體檢手冊又明確規定:HIV感染的診斷一經確定，即作體檢不合格結論。“看了這個東西，我傷心欲絕。”吳偉說。

他找到北京的NGO益仁平中心尋求幫助。益仁平是專事反歧視的民間機構，曾代理了多起健康就業歧視案件。

最終吳偉決定向規則發起一次挑戰:起訴教育局。他的出發點很務實:“如果不打贏這場官司，今后到哪里都找不到工作了。”

這一起訴的消息傳出后，吳偉很快注意到身邊的朋友都在談論這個案子。網上的評論什么都有。有網友留言:“得這病還去當老師”“害人”“變態”。一名當地出租車司機打熱線到電臺，說:如果我有孩子，堅決不同意他老師是一個艾滋病毒攜帶者。但是，總得給人家一個活路吧。

吳偉不知道，在一個雖然封閉但是小道消息傳播極快的小城，自己的秘密能保持多久。

庭辯

13日庭審為不公開審理。最終雙方爭議的焦點是:公務員錄用體檢通用標準以及當地政府有關規章是否違反了上位法。

安慶市教育局在答辯中認為，對應聘教師的人員體檢適用公務員錄用標準。這是根據《安慶市事業單位公開招聘和選調人員辦法(試行)》第十六條規定:“對通過考試、考核的應聘人員可根據需要進行體檢。體檢在具有二甲以上資質的醫院進行，標準可參照公務員錄用體檢標準執行。”

此外，安慶市教育局援引了《事業單位公開招聘人員暫行規定》《教師資格條例實施辦法》《安徽省教師資格制度實施細則》等規定，指出教師崗位對身體條件有明確要求，有傳染病或精神病史的人不得從事教師職業。而根據《傳染病防治法》，淋病、梅毒、艾滋病被列為乙類傳染病進行管理。

安慶市教育局認為，這些標準對全體應聘者統一適用，不存在歧視現象。原告作為一個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的成年人，在明確了招聘公告內容的情況下參加報名，就表明其愿意按照統一的標準進行公平競爭。

吳偉的律師李方平在法庭上表示，安慶市教育局所引規章嚴重違反了上位法。2007年通過的《就業促進法》明確規定:“用人單位招用人員，不得以是傳染病病原攜帶者為由拒絕錄用。”這意味著，上述安慶市教育局所引規章與全國人大常委會制定的《就業促進法》相沖突。根據《立法法》，法律的效力高于行政法規、地方性法規、規章。下位法違反上位法規定的，由有關機關依法予以改變或者撤銷。

但安慶市教育局表示，“HIV感染的診斷一經確認，即作體檢不合格的結論。”因為與乙型肝炎病毒攜帶者不同，“HIV感染后幾乎100%都會發病。”

也就是說，“有傳染病”與“傳染病病原攜帶者”是兩碼事，安慶市教育局援引的規定與《就業促進法》并不矛盾。

在目前的司法實踐中，極少對行政法規、規章的合法性進行審查。因此即使將“有傳染病”與“傳染病病原攜帶者”等同，吳偉及其律師所指控的“公務員錄用體檢通用標準以及當地政府有關規章違反了上位法”能否成立，也有待于司法機關的勇氣。

迎江區法院表示，11月底之前，將擇日宣判。

廣泛的就業歧視

在被安慶市教育局拒絕錄用之后，吳偉又找了一份工作，職業仍然是教師。這所學校沒有進行體檢。吳偉小心保守著秘密。

學校效益一般。為了多掙點錢，他一周代20節課，一月掙1000余元。

2009年11月，中共中央黨校社會發展研究所公布的《中國艾滋病病毒感染者歧視狀況調查報告》顯示，在知曉感染者的感染身份后，四分之一的醫務工作者、超過三分之一的政府官員和教師對感染者持有負面和歧視的態度。

2000名受訪的感染者中，40%表示曾遭受與艾滋病有關的歧視，有超過三分之二的人表示家庭成員因為自己的感染狀況而遭受歧視。超過12%的受訪者表示，自檢測出艾滋病病毒感染后曾至少一次被拒絕就醫。

李方平律師說，在用人單位占主導和強勢的情況下，如果沒有工會和保障個人權利的組織，個人很難在博弈中取得話語權。高矮胖瘦、性別、學歷，都可能成為拒絕錄用的借口。“會造成一種制度性的歧視。”

李方平說，艾滋病病毒的感染途徑是有限的，但恐慌和偏見卻處處可見。這個引起爭議的案子顯示，“艾滋病病毒感染者的權益保護并沒有完全落實，艾滋病知識的普及依然遲緩。”

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葉靜漪表示，僅僅涉及到道義的角度，提倡不要歧視艾滋病病毒攜帶者，還遠遠不夠。法律應“涉及到關系其生存權的就業權的保障問題”。葉靜漪在其論文《健康就業歧視若干法律問題研究》中說，在病毒攜帶者(目前主要是乙肝病毒攜帶者和艾滋病病毒攜帶者)的就業歧視方面，現實中呈現出了十分明顯的問題。

2003年4月3日發生了震驚全國的周一超殺人案，其背景就是乙肝病毒感染者在就業中受到歧視。周一超因為實施了違法行為而被依法判處死刑。

葉靜漪表示，如何評價勞動者，特別是病毒攜帶者的健康狀況(包括身體健康和精神健康)是比較復雜的問題。從醫學角度而言，由于艾滋病和乙肝傳染性極小，應當賦予病毒攜帶者勞動資格，保障其平等的就業權。

10月20日，北京益仁平中心告訴記者，又一起艾滋病就業歧視案，當天上午在四川攀枝花鹽邊縣法院遞交了起訴書。27歲的原告今年體檢時查出感染了艾滋病病毒，被鹽邊縣教育局拒絕錄用為教師。該法院將于近期決定是否立案。

出于保護當事人隱私，文中吳偉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