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雷人雷語又添新例。連日來,一段31分30秒的錄音文件廣為傳播。這份音頻資料涉及的兩人,被認為是重慶江津區委書記質問開發商:“你知道重慶為什么打擊黑惡勢力不?你知道什么叫惡不?跟政府作對就是惡。”
這話不容置疑地表明,“政府”絕對正確,“跟政府作對”統統都是“惡”。這份蠻橫與張狂背后的實質是——“我”即“政府”;“跟我作對”也就是“跟政府作對”,也就是該打擊的“惡”。
以這位區委書記的博士學歷的智識,斷不至于掂量不出這些“雷語”對政治前途的巨大殺傷力。換個場合,書記的言辭怕是“以民為本”口吐蓮花又滴水不漏。正如在為澄清“事實”而召開的新聞發布會上,王書記表白:“我要對得起江津區150萬人民。如果領導人就是這樣一個混賬的話,那么江津人民就對我失去了希望,我還怎么領導這個地方往前走呢?正因為如此,我必須給我們的江津人民一個交代。”
王書記“交代”說,“我沒有說過這樣的言論,有本事就把錄音發到網上來。”言畢,錄音文件上網,書記從此啞火。
也有媒體和網友——比如重慶官網華龍網等,拿出《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等司法解釋,來證明“言說未必該說,實錄未必該錄”。誠然,規定載明“未經對方當事人同意私自錄制其談話,系不合法行為”。但這一條款規定的是證據的可采性:“以這種手段取得的錄音資料,不能作為證據使用。”這“證據”是用以定案的“呈堂證供”,在“毒樹之果”原理之下,法官被要求以證據材料采集方式的非法性,將之排除。
然而,業已公開的錄音并非是用來為司法作供,它只是為“風水門”的報道提供了一個較可信的消息來源。我們不能用司法證明標準中的“合法性”,去要求新聞來源。就像我們不能用刑事司法證明標準來要求民事案件一樣。如果“風水書記”沒有證據證明這份音頻資料系偽造,那么,圍觀群眾只能“信以為真”。由此衍生出的一個新問題是:王書記在新聞發布會上對其說過的話信誓旦旦地否認,實則是當眾撒謊。
錄音中那個說“風水”、會“算計”的官員,絕非故意為之,亦非一時沖動。在和開發商談補償問題時,書記冷靜而明白:“損傷你個雞蛋,你要我賠償幾個億,你是把蛋生雞,雞生蛋,再孵雞的預期都考慮到了。誰不知道你修建的成本才每平方米1300多元。”對普羅大眾,這便是一語點醒,原來房地產開發的暴利如此。
“風水論”也好,“打黑論”也罷,雷人背后是官員真實的內心表白。有了這些“雷語”,官員的形象也從呆板的文件里跳將出來,鮮活在公眾面前。雷語暴露的是官員的價值認同,它觸及心靈;而謊言則暴露了官員的一味欺瞞、不擇手段,它觸犯了法律。
官員實話實說,有助于公眾更清醒地認識該官員的本質;官員滿嘴妄語,則只會令本就脆弱的社會誠信墮入深淵。“民以吏為師”,無怪乎普通公眾作如是想:官員都這樣了,還能怎么樣。
胡言妄語,謊話連篇,并不是某個官員的專利。責任機制的缺失,更令官員們有恃無恐。在“風水書記”之前,已有被揭穿謊言的官員。他們中所受到的最重責罰,不過是黨紀處分或行政處分——官場慣例將官員說謊視為“作風問題”。而憑空消失了的司法責任,在一定程度上為新時代的“法不上大夫”提供了佐證。當年的“周老虎事件”曾被總結為:“虎真虎假,唬十億;官上官下,關一人。”被法辦的周正龍無比孤獨,而一眾責任官員至今多在逍遙。
與這里不同,在法治成熟的國家,官員只能站在“籠子”里說話——一旦成為官員,就等于自愿接受了法律所織就的一只限權之籠。
十余年前轟動一時的克林頓“拉鏈門”事件,國人對其中的桃色情節至今仍津津樂道。而獨立檢察官斯塔爾緊緊抓住克林頓不放的,卻并非總統的性道德,而是總統大人被懷疑在應司法傳召作證時,面對大陪審團撒了謊。法治的邏輯是,一個說謊的總統比一個鬧緋聞的總統更讓人恐懼,也更不可饒恕。
觀察重慶“風水門”以及眾多的官員雷語事件,不只是看個熱鬧,或領教個新鮮。在法治的視角下,當此應如何處理?《公務員法》在“懲戒”一章中,將“弄虛作假,誤導、欺騙領導和公眾”列為禁止性行為。但遺憾的是,對違反此禁令的懲戒,卻被模糊為“應當承擔紀律責任的,依照本法給予處分”。這背后的原因之一是,立法機關中人民代表太少,官員代表太多,導致凡涉及官員責任立法的條款,多輕描淡寫,操作性極差。
成熟法治社會的責任體系,對慣于撒謊的官員絕不放過,這樣才能讓公務員誠信起來。這個責任體系或曰“限權之籠”中最不可或缺的,絕不是紀律責任或行政責任——而只能是司法責任和選舉責任。尤其不能讓所謂“作風問題”成為司法責任的替代語,進而化身為官員的護身符。
只有司法真正握有獨立權,不看上面的眼色就能“違法必究”;只有民眾真正握有選舉權,能將妄語的官員隔絕于官場之外——那時,官員們才會告別雷語不斷、妄語頻頻,而主動學習法言法語。
作者為海南大學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