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跑越追》的故事框架,早在數年前已然形成。一開始,我曾經起筆寫過幾萬字,中間卻進展不下去了。我發現敘事手法有些不對頭,有點兒亂,好多地方強化了陰暗面的污濁,致使整體基調上比較晦澀,缺失了文學作品的美感。發給朋友看了開頭,一致都不看好,都批評我太頹廢。于是,我果斷打住。促使我重新開始的因素主要有兩個。一是三年前我到一個縣城派出所進行為期兩年的下派鍛煉,與基層刑警、派出所民警一起工作、生活,對他們的共性心態有了更深了解,擁有了一些基礎性生活經驗。其二是,偶然聽到同事議論,在一次處置重大交通事故時,派出所一些民警,尤其是女民警,不堪面對現場那種血淋淋的慘狀,工作結束后,躲到辦公室,心理焦慮、壓抑,都不肯回家了。有領導注意到這事兒,專門請來心理輔導專家。
我覺得,后者給了我一個寫作出發點。這其實也是基層民警面臨的一個共性心理特征,一種來自生活細部的焦慮,一種心理亞健康狀態。我看過美國新精神分析專家卡倫-荷妮的著作《我們時代的病態人格》,對此進行過精深的解析。很多不理解的人會產生困惑或質疑,這是不是精神疾病?或者說,有此癥候的人,會不會就是輕微精神病人?實際上,不是這樣的。雖說這種心理亞健康狀態或者說病態人格直接來自精神領域,卻是幾乎每個人都面臨的,都具有的。每個人都基于這樣或那樣的元素而焦慮、惶恐。警察這個群體由于其獨特的工作環境,面臨的焦慮和困惑勢必更多。至少,在當下的和平年代,警察是最為接近生死較量的群體之一。因此,這是一個刺激我的觀念。我想揭示基層警察心理焦慮的來源。很多人只看到了警察群體形象的另一面,比如,直面邪惡的高大形象,帶有職業特色的剛硬一面。當然,某些警察在灰色地帶的齷齪表現,也引起大眾對警察群體的不滿。但我認為以前的文學作品,好多都是臉譜化的。我的出發點是從各個角度來揭示警察的心理焦慮。因此,我塑造的鹿遙這個打流隊長形象,是基本遠離光環的底層人物,是普通人,是比較純粹的生活化的人。他面臨情感的考驗(妻子的出軌),基層官場的爭斗(權錢利益的旋渦),當然,更主要的是面臨與在逃犯你死我活的斗智斗勇。這樣的思路,讓我對把握這個人物有了新的視角。至少,在我有限的閱讀中,還沒有人細致地勾勒過這樣一個基層警察形象。我想讓文學作品中的警察回歸現實,回歸普通人的雞零狗碎的日子。往深了說,就是往內轉,用很多細節來挖掘這個角色的“內宇宙”。
那個支點,我還使用于小說中的每一個人物。殺人在逃犯董超的病態人格是以另一種方式呈現的。它來自于家庭,來自于青年時期,當然也來自于情感經歷。他失手殺死妻子看似無意,實則是長期壓抑的必然。殺死第二個受害人,則完全是情緒失控。而殺死一個“三陪”小姐,則是基于前兩次心理基礎上的,也是基于他與馬曉雅扭曲的愛情之上的。這樣,鹿遙與他之間的追逐與反追逐,就形成一種越跑越追的格局。我同樣花費許多筆墨勾畫馬曉雅這個“三陪”小姐既讓人哀其不幸又讓人怒其不爭的形象,目的是讓她跟董超的情感變得清晰、真實,也讓董超的許多舉動變得符合某種規律。小說中,還有一個女人鹿小滿值得關注。從女人角度講,鹿小滿同樣面臨許多焦慮和惶恐。她跟鹿遙的婚姻實質,我認為是符合目前中國大眾婚姻的,是另一種意義的親情逐漸代替愛情的缺乏激情的婚姻。這樣的婚姻必然跌跌撞撞。
正是這個出發點,使小說里的所有人物都顯得很累,很不開心,都遭遇到這樣或那樣的困境,比如刑警隊長何濤、記者李佑。
即便是這樣一系列的人物聚集在一起,我也充分給予了他們一種希望。因此,小說整體格調不是一味晦澀的,甚至,我以為是積極向上的。這也是與第一版截然不同的一種基調。鹿遙的正義形象我盡量讓他表現得自然,那是一種職業性顯示,也來自于他的性格。奔跑之于鹿遙來說,是一種焦慮展示。但從整部小說來說,奔跑卻預示著警察抓獲殺人犯是一種必然。我盡量繞開一些符號化的電視劇鏡頭式的情節,看似輕松,背后充滿緊張。我讓馬曉雅有了悔悟,也讓鹿小滿重新找到了情感支點。
這樣一部小說,同樣也體現出我的價值和道德觀念。我們所處的時代,看似紛亂,看似陌生,看似讓人困惑、焦慮,但萬事萬物都有其普遍性規律。如何去把握生活,如何去掌控人生,這才是大命題。2010年3月初,我帶著這部書稿的電子版,到北京魯迅文學院進行為期四個月的學習。那時我還在為小說的結尾挖空心思。讀者看到的結尾,就是在那期間產生的,是否定了從前的幾種結尾的。我不知道這樣的處理是否更好。我留下了一些懸念和空白。一個是把希望和光明擴大,另一個我認為這是小說藝術的某種規律。我非常清醒,這部小說還帶有許多不足和遺憾,有一些是我自己也不能解決的。我不知道目前有多少作家以這種視角寫作,至少我自己認為,我在探索另一種途徑挖掘和展示公安文學的更多可能性。現如今,網絡、報刊上的紀實報道已經對傳統的以懸念和快節奏取勝的公安文學產生重大沖擊。我想,回歸現實,回歸生活,讓警察從某個虛無縹緲的高處走下來,已經成為某種選擇。
責任編輯/楊桂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