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三香

梔子花

江南的夏天是最值得期待的，有絲絲細(xì)雨，更有馥郁花香，很容易讓人沉迷其中，不能自拔。最愛上個世紀(jì)二三十年代一些海派作家對江南的描寫:清晨寂寥的小巷，不見人影，一個蒼老婦人的聲音，從老遠(yuǎn)的地方傳來:“梔子花白蘭花哎……”吳儂軟語，悠遠(yuǎn)漫長，水一樣從心頭漫過，像是隔著千山萬水，讓人想起那個遙遠(yuǎn)年代的黑白電影。

梔子花和白蘭花，再加上茉莉花，是江南夏日最著名的“三香”，像江南水鄉(xiāng)的女子，清清白白，素凈雅致。這樣的日子走在江南的大街小巷，時不時就會見到賣花的人，一路行走，一路叫賣，梔子花躺在籃中，白蘭花用細(xì)鐵絲兩兩串成一對，茉莉花排成扇形，行路的愛花女子，買來別在胸前的衣扣上，或戴在發(fā)間，香花美人，是這個季節(jié)江南最美的景致。

我生活的江北地區(qū)，白蘭花和茉莉花都比較少見，獨(dú)梔子花常見，不但多，還很潑皮，栽植起來很容易，從母樹上壓下一枝來，埋入土中，第二年就可移栽，時間不長，便能郁郁蔥蔥，長成一大叢，平時青枝綠葉，倒也貌不驚人，不顯山露水，像是鄉(xiāng)下隨處可見的村姑。直到有一天清晨你從睡夢中醒來，突然嗅到一種淡雅清幽的芳香，探頭向外一看，窗外的那叢梔子已經(jīng)吐露芳華，那一瞬間的驚訝，大抵就如看到鄰居家那個前些年還拖著鼻涕的小丫頭，一眨眼就出落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唐人王建是喜歡梔子花的，他曾寫有一首《雨過山村》:“雨里雞鳴一兩家，竹溪村路板橋斜。婦姑相喚浴蠶去，閑著中庭梔子花。”詩的最后一句，頗能讓人品味出梔子花的閑情風(fēng)致。

我也養(yǎng)過梔子花，以前我住過的石牛小區(qū)的那所小院里，就長有這么一叢，是愛人從她娘家?guī)н^來的。更早的經(jīng)歷是我剛工作的那年，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中期，一個在林場當(dāng)場長的學(xué)生家長特意從山里給我送來一棵，說是這種花開起來很香，好聞，那是我第一次接觸到這種花，怕養(yǎng)不好，就栽在我母親任教的那所學(xué)校的宿舍門前，請母親代勞。后來我家從那所學(xué)校搬出來，那叢梔子花就留在了那里。

每年槐花落盡的晚春，滿城淡淡的甜香還未散盡，梔子翠綠的枝頭便掛上了青青的花骨朵。麥黃杏香的季節(jié)，在下過一場小雨的清晨，空氣像被過濾過一般澄凈，小院井邊那株蓄滿一春夢想的梔子花，便選擇在這樣一個煙雨蒙蒙的早晨悄悄開放，舒展開一張張玲瓏剔透的笑臉，青青花萼托著如雪的花瓣，恰似一個個白衣仙子驚現(xiàn)人間，裊娜而多姿。這時候，小院便籠罩在梔子花濃郁的芬芳之中了。 花香透過紗窗的洞眼擠進(jìn)房間，房內(nèi)熟睡的人便被撲鼻的花香喚醒，妻欣喜地剪下幾枝帶去班上，于是，整個教室便溢滿誘人的芳香，一如滿屋孩子歡樂的笑聲。

因?yàn)檫@株梔子是妻從娘家?guī)н^來的，身上或許還帶著娘家的氣息，所以妻對這棵花便寶貝得不行，前年我家從那小院搬來這大院的時候，妻寧愿留下那兩棵長得正盛的石榴樹和葡萄樹，也執(zhí)意要把這梔子花帶過來，說是看著它十幾年了，已經(jīng)有了感情，舍不得將它丟下。可惜的是因?yàn)閻刍ㄐ那校瑏淼酱笤簳r間不長，妻在尚未完全成活的梔子的根部埋了抽油煙機(jī)上積淀的一小盒食油，原指望它能長得更加茂盛，結(jié)果卻事與愿違，先是葉子由綠變黃，最后竟至枯萎，盡管在樹上扎了紅布條，也是回天乏術(shù)，梔子花樹竟是不管不顧，歸了西天。這讓妻感嘆不已，后悔不該那么急功近利。許以明年再去找一棵梔子花樹來，妻那負(fù)疚的心才稍稍得以安慰。

自那棵梔子去后，我以為我已經(jīng)忘記了梔子的花香，沒想到這個周一，一只腳剛剛踏進(jìn)采編大廳的大門，就被那縷熟悉的清香所吸引。辦公桌上，赫然躺著兩朵盛開著的鮮花，兩三片卵形的葉片青翠欲滴，白色的花瓣閃著玉石的光亮，正是久違了的梔子。同事說，家里的梔子花開了，不敢獨(dú)自享受，拿來和大家分享——真是好同事。拿起一朵放在鼻頭底下貪婪地吸聞，醇醇的花香便在心脾間散開，令人陶醉，置身于滿室的梔子花香中，頓覺神清氣爽。

室內(nèi)有淡淡的樂聲響起:“梔子花，白花瓣，落在我藍(lán)色百褶裙上。 愛你，你輕聲說。我低下頭，聞見一陣芬芳……”劉若英在幽幽地唱著《后來》，這個內(nèi)秀的女子，亦如一朵盛開的梔子，清純，淡雅，渾身上下散發(fā)著掩飾不住的芬芳。

白蘭花

江南的朋友發(fā)來短信，說他那里近幾日一直陰雨霏霏，濕意綿綿，江南進(jìn)入梅雨季節(jié)了。于是便很神往，想那雨霧橫斜之中，空氣中彌漫著的花的芳香。這個季節(jié)的江南，梔子花、白蘭花、茉莉花次第開放，走在窄窄的深巷中，腳踏光滑的青石板，你的心事也會像這天氣一樣濕漉漉的，就在你低頭無邊無際思想著的時候，一縷幽香不經(jīng)意間飄過你的鼻翼，沁入你的心脾，讓你頓覺神清氣爽、心曠神怡，你猛一抬頭，一位身姿婀娜的姑娘，撐著油紙傘，裊裊婷婷，正與你擦肩而過，或許就在那一霎，你便永遠(yuǎn)地記住了江南。

讓你記住江南的，固然有那窄窄的深巷、密密的細(xì)雨、濕濕的青石板、古典的油紙傘、裊娜的姑娘，但你不可否認(rèn)，那縷淡淡的花香，那枚別在姑娘胸前衣扣上的小小白蘭花，才是你深深戀著江南的一個重要理由。

白蘭花是最具江南特色的夏日香花之一，香味淡雅酷似幽蘭，又帶了點(diǎn)薄荷的清涼，能讓戴了它的人在炎炎夏日感到一絲秋天的涼爽與適意。當(dāng)其花時，滿街滿巷都能聽到叫賣白蘭花的吆喝聲:“阿要白蘭花，阿要白蘭花……”水一樣柔的吳儂軟語在空氣中漫過。賣花的人多是上了年紀(jì)的老婆婆，也有小姑娘，老太太最有特點(diǎn)，梳光可鑒人的老式發(fā)髻，著泛白的藍(lán)色對襟小褂，挎竹篾的小籃子，籃子里濕濕的紗布下蓋著整齊的白蘭花，兩兩一對，用細(xì)鐵絲或者棉線扎好，安靜地等著喜愛它的人光顧。郭沫若在一首叫做《白蘭花》的詩歌中，就寫過這樣的情景，不過在他的詩里，出現(xiàn)的賣花人是小姑娘而非老太太，想想也不奇怪，畢竟，詩人是愛美的。

小小白蘭花倒沒有什么新奇，

清甜的香韻可和春蘭相比。

淡青色的葉子經(jīng)常顯得鮮膩，

護(hù)惜著花朵怕無端受了風(fēng)雨。

上海姑娘們喜歡在街頭叫賣，

那賣花的聲音真正十分可愛。

“白蘭花呢!”清脆得比我們香甜，

因此，使我們的香韻添了一倍。

郭沫若是四川樂山人，蜀人稱這白蘭花為黃桷蘭，他在少年時期，就對這種花兒不陌生。后來他外出求學(xué)，輾轉(zhuǎn)于日本和上海之間，在上海和成仿吾、郁達(dá)夫等人組織創(chuàng)造社，編輯《創(chuàng)造季刊》。再一次見到這種花兒，怕是有如晤老友面的感覺的，他是個激情詩人，自然就會有感而發(fā)。只是他并不沿襲老家黃桷蘭的叫法而和上海人一樣把這種花叫做白蘭花，除了表現(xiàn)出了他對上海的偏愛，也該是一種入鄉(xiāng)隨俗吧。

我頭一次見到這種花的時候并不是在老太太或者小姑娘的竹籃中，而是在高大的花樹上。也是一個多雨的黃梅天，密密的雨絲在天空織成了一張無邊無際的絲網(wǎng)，像是要赴一場盛宴，白蘭花就在這樣纏綿的黃梅雨中悄悄綻放了，一朵朵精巧的小白花害羞似地躲藏在茂密碧綠的樹葉背后，收攏著濕涼如膏脂的象牙色花瓣，垂掛的水珠使花兒看上去更加瑩白剔透，嬌媚動人，恰似戀愛中的江南女子，欲說還羞，卻總也掩飾不住滿臉的喜色。

如果我在無花的季節(jié)見到這種花樹，說不定就把它當(dāng)成了跟我曾經(jīng)工作過的那棟大樓前生長的那株一樣的玉蘭花樹了，無論是株形還是樹葉，都和我所見過的玉蘭花樹別無二致，只是細(xì)小頎長的花朵告訴我它們應(yīng)該不是一種，雖然花形也很相似，畢竟要袖珍了許多，更兼它們的花期明顯不同，白蘭花綻放的季節(jié)，玉蘭花早就凋零成泥了，作為一種早春花卉，玉蘭花還有個名字叫做“應(yīng)春花”。

但顯然這兩種花還是有著很近的血緣關(guān)系的，不然不會有那么多相似之處。果然，我的一位對植物很有研究的朋友就告訴我，這兩種花樹都屬于木蘭科，都可以用一種叫做“辛夷”的植物來做砧木，靠嫁接來繁殖自己的后代。

這種花兒，江南的人叫它白蘭花，巴蜀一帶稱為黃桷蘭，而云南人則叫它緬桂花，起初我并不知道緬桂花就是它，讀書的時候見到“緬桂花”這三字，還在想，這到底是怎么樣的一種花呢，應(yīng)該是跟桂花一樣有著濃郁的香氣吧?直到有一天看到這種花的照片，才知道緬桂花就是白蘭花。我的蘇北老鄉(xiāng)汪曾祺老先生是認(rèn)識這種花的，他當(dāng)年在西南聯(lián)大讀書，在昆明生活過一段時間，所以他在《昆明的雨》一文中寫道:“雨季的花是緬桂花”。緬桂花亦即白蘭花，可不就是雨季的花嗎?

白蘭花不但可以佩戴，聽說還可用于熏制花茶，我只喝過茉莉花茶，沒喝過白蘭花茶，不知道什么滋味，不過那日在網(wǎng)上看到一則資料，感覺應(yīng)該不錯。那則資料上說，純粹的白蘭花茶“外形條索緊結(jié)重實(shí)，色澤墨綠尚潤，香氣鮮濃持久，滋味濃厚尚醇，湯色黃綠明亮……”于是，又很神往。

茉莉花

在第七屆中國龍蝦節(jié)大型文藝晚會上，宋祖英和李丹陽都不約而同地和茉莉花上了勁兒，李丹陽唱的是《親親茉莉花》，而宋祖英唱的就是那首膾炙人口的江蘇民歌《茉莉花》，我不知道這兩位出色的民歌手在同一臺晚會上先后演唱茉莉花是不是因?yàn)檫@首歌的老家就在江蘇的緣故，但是我知道她們都一定非常喜愛茉莉花。

因?yàn)橄矏圮岳蚧ǎ巫嬗⒃堰@首歌帶進(jìn)了維也納金色大廳和悉尼歌劇院，再一次把這首中國最優(yōu)秀的民歌之一介紹給了全世界喜愛音樂的人們，特別是在悉尼歌劇院演出的那場代表中國民族聲樂演唱藝術(shù)最高水平的獨(dú)唱音樂會上，當(dāng)身披數(shù)百朵茉莉花編織而成的演出服的宋祖英從后臺款款而出，伴隨著如水的樂聲，滿懷深情地演唱起《茉莉花》時，全場觀眾都為之震動。

我以為，宋祖英在那樣級別的音樂會上，把《茉莉花》作為開場歌曲隆重推出，絕對不僅僅只是個人的喜好，里面可能還有更深層次的東西。如果你是個細(xì)心的有心人，你一定會記起十年前也就是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日的那個午夜，香港回歸祖國的那場盛大的交接儀式上，中英兩國領(lǐng)導(dǎo)人出場前，兩國軍樂隊(duì)分別演奏了三首樂曲，中國軍樂隊(duì)演奏的第一首樂曲就是這首江蘇民歌《茉莉花》。

以《茉莉花》為名的民歌，在我國也不僅僅只有江蘇一處，即使孤陋寡聞如我者也知道，流傳開來的至少有十幾種之多。

盡管也有很多人喜歡牡丹的雍容華貴，梅花的凌霜傲雪，蘭花的高潔清幽，但是它們其中的哪一個享受過茉莉這樣的待遇，這樣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呢?

而茉莉?qū)嵲谑欠N非常普通的花，花徑僅兩厘米左右，花小淡雅，不為人所注目，毫不夸張地說，它的普通就像是你的鄰家女孩，樸素得毫不起眼，但或許正是因?yàn)樗钠胀ǎ攀谷擞X得十分親切，以致對它寵愛有加。

如果一定要從它身上找出什么亮點(diǎn)來，那肯定就是它的香氣了，它是江南“夏日三香”中的翹楚，有詩為證:

雖無驚態(tài)驚群目，幸有清香壓九秋。

應(yīng)是仙娥宴歸去，醉來掉下玉搔天。

靈種移來自越裳，何人提挈上蠻航，

他年我若修花史，列作人間第一香。

元人江奎的這首《茉莉》詩，可謂對它的濃郁香氣推崇到了極致。

我在前面寫梔子花和白蘭花時提過，炎炎夏日中，梔子花、白蘭花和茉莉花都是江南女子的最愛，她們從賣花人手中把它們買來，或簪于頭上，或別于衣扣，清幽的香氣可以伴隨她們整整一天，讓人一天都有好心情。而這種佩花的習(xí)慣至少在漢代就已經(jīng)很盛行，并且地域并不僅僅限于江南一帶，據(jù)漢大夫陸賈所著《南越行記》記載:“南越之境，百花不香，唯茉莉素馨花特芳香，女子以彩線穿心，以為首飾。”可見，嶺南的女子也是有佩戴茉莉花這一習(xí)俗的。

茉莉性喜炎熱，廣泛種植于我國南方諸省，其中尤以廣東、福建、蘇杭一帶為盛。清末廣州有一首竹枝詞反映出了當(dāng)時種花賣花之盛:

茉莉薔薇夾馬櫻，攜竺喚賣一聲聲。

雙飛蝴蝶頻追逐，跟筒賣花人入城。

南宋著名詩人莆田人劉克莊也寫有過一首贊《茉莉》的詩，可以作為福建人喜歡茉莉的一個佐證:

一卉能熏一室香，炎天猶覺玉肌涼。

野人不敢煩天女，自折瓊枝置枕旁。

而江蘇作為茉莉的主要產(chǎn)地，則是全國馳名的，我在上面提到的那首名聞遐邇、傳唱世界的民歌《茉莉花》，它的出產(chǎn)地就在江蘇揚(yáng)州。當(dāng)年，一位新四軍老戰(zhàn)士何仿根據(jù)揚(yáng)州民歌《鮮花調(diào)》改編成了《茉莉花》，茉莉花才得以隨著這首悠揚(yáng)的樂曲美名遠(yuǎn)揚(yáng)。而蘇州更有“茉莉花城”的美稱，舊時文人作品中關(guān)于賣花買花的描寫，也大多以這里作為寫作的背景。

這樣的一種在國內(nèi)受到廣泛追捧的鮮花，它的原產(chǎn)地卻并不在中國，江奎的那首《茉莉》詩其實(shí)已經(jīng)向我們透露了這方面的信息:“靈種移來自越裳”，說明它來自異邦。關(guān)于它的老家，有人說它來自印度，跟佛教有了聯(lián)系，理由是它的名稱本身就是梵語，在佛經(jīng)翻譯上又有“抹利”、“ 鬟華” 、“抹厲”等稱號，這樣的說法似乎有點(diǎn)道理。

但這一點(diǎn)都不影響人們喜歡茉莉，在我看來，這些美好的花兒就像那些優(yōu)美的音樂一樣，都是屬于全人類共同的財(cái)富，不是嗎?原產(chǎn)于我國的月季、櫻花，不都成了許多歐美國家以及日本的國花?凡一切美好的事物，都不應(yīng)該有什么國界之分。

具體到我個人，茉莉?qū)ξ业挠绊懀四鞘鬃孕【蜁母枨猓蠹s就是茉莉花茶了。我不是女孩子，自然不會去想要把茉莉花摘來戴在頭上扮美自己，但是茉莉花茶，卻是陪我度過青少年時期最好的飲品，而且那種濃郁的香氣將是陪我終生的最美好的記憶。

責(zé)任編輯/張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