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辯護律師的聲音在冤案中缺位,或者未得到足夠重視,直接促成了冤假錯案頻頻發生
中國司法改革又一次指向律師辯護權改革。
倘若說,此前《律師法》修改,旨在解決刑辯律師“會見難”、“閱卷難”、“調查取證難”三難問題,非法證據排除規則出臺,意在從證據領域交予律師排除冤假錯案的利器,此次律師辯護權改革,則指向了最為曖昧不清的“聽取辯護律師意見制度”。
這遠比前二者改起來艱難:一是,在無具體制度鋪墊的前提下,忽然要檢察官、法官認真聽取辯護律師意見,談何容易;二是,是否聽取,完全是主觀心證之事,嘴里說是“聽了”,心里卻大有可能依舊“辯歸辯、審歸審”。
但類似云南省杜培武案、湖北佘祥林案、河北李久明案、河北聶樹斌案,以及發生不久的河南趙作海案,強烈刺激社會和民眾神經,又讓律師辯護權改革成為不得不為之舉。
改革勢在必行。“我們正在研究下一步具體的制度操作上,審查報告將來要單獨有一塊關于律師的意見,律師的意見中,有對法律適用的意見。”在8月29日的“聽取辯護律師意見制度化建設”研討會上,最高人民檢察院公訴廳公訴一處副處長張寒玉透露說。
本刊記者還進一步獲悉,目前高檢院正在研究制定相關規定,這個規范性文件,預計在今年年底前出臺。
“律師起的作用還不充分”
中央一再表態要重視辯護律師意見,與律師作用未能得到較好發揮有關。
據張寒玉介紹,現行的《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251條、252條實際上規定了聽取律師意見制度,其中規定,檢察院在審查案件是否需要起訴時,應當訊問犯罪嫌疑人,并聽取其辯護律師意見;直接聽取意見有困難的,還可以通過書面方式來進行。
這樣的規定,無疑旨在保障犯罪嫌疑人的合法權利。但是,由于配套制度的缺位,這兩條執行起來并不理想。
長期關注中國司法改革的學者、中國社科院法學所訴訟法室主任熊秋紅研究發現,現階段,律師不能說發揮了很大作用,但是也不能說沒有起到什么作用,只能說,“律師起的作用還不充分”。
這直接指向完全以“公檢法”為主導的刑事案件司法程序。“‘公檢法’是主線,公檢法的活動,也基本上都有詳細的、完整的記載。但是,對于辯護律師的活動,就沒有這樣的記錄。”
坐牢11年之久的趙作海,即是典型。該案中,當年的辯護律師實際上只是一名實習生,因案件疑點重重,欲做無罪辯護,遭遇到的卻是檢察機關、法院部門中無人理會。
“辯護律師的聲音在冤案中缺位,或者未得到足夠重視,直接促成了冤假錯案頻頻發生。”張寒玉認為,這與刑事訴訟法雖然規定要聽取律師意見,卻無相關配套制度直接相關。
中國政法大學訴訟法研究中心名譽主任樊崇義亦認為,這表明我們的司法理念在律師辯護制度認識上尚有偏差。他說,現代刑事訴訟的標準是三大訴訟職能政策:控訴職能、辯護職能和審判職能,缺少任何一種職能的訴訟都不是健康的訴訟,是不發達的訴訟,但我國的辯護權與另外兩大權利的差距還很大。
北京市盈科律師事務所刑事部主任唐紅新表示,之前的刑事司法改革走向了誤區,錯誤地認為,不需依賴律師,僅通過司法機關自身的改革,就能夠實現司法的公正和效率。“趙作海式冤假錯案的陸續發生,已經宣告了僅以‘公檢法’為主導的刑事司法改革的失敗,沒有司法機關之外的力量介入和監督,司法不公的僵局無法從根本上打破。”
為此,唐紅新呼吁盡快建立一套聽取辯護律師意見“剛性制度”,從程序上確保司法機關重視聽取辯護律師意見,并對不履行該制度的法律后果和個人責任作出明確規定。
口號性規則無法解決問題
對于這套“剛性制度”,熊秋紅認為,原則上應該貫穿刑事訴訟始終。“尤其是在涉及被追訴對象的重大權利上,必須聽取辯護律師意見。”
中國律師協會刑事委員會副主任李貴方介紹,在偵查階段,律師除了向當事人提供些咨詢建議,法律上基本是空白。“我覺得有一點可做,就是向偵查機關反映意見,反映意見時,提供相應證據,證明指控事實根本不能成立,沒有必要再進行審查。”
至于審判階段,李貴方表示,問題出在法官、檢察官對法庭調查的理解有偏差。“法庭審判,應該把重點放在法庭調查,而不是法庭辯論,因為法庭調查時,如果控辯雙方對關鍵證據、有爭議的事實都爭論清楚,法官的判斷就容易做出了。但司法實踐偏偏是反著來。”
而詬病最多之處,無疑是死刑復核。盡管最高院明確表態,會聽取律師意見,律師甚至還可以主動約見承辦法官談話,但實際效果極差。
“律師根本就不知道案件是哪個法官承辦的,打電話聯系不上,有時候,甚至在哪個廳都不知道,你說這個意見提給誰?要聽取意見是最高院同意的,但是怎樣能把這個政策落實,很關鍵。”李貴方表示。
審查起訴階段的聽取辯護律師意見制度,系改革難點所在。張寒玉表示,在這個階段,律師提意見,檢察機關聽取律師的意見,能避免司法資源的浪費,比如聽完意見后,檢察院可能就不起訴了,也可能就此變更強制措施。
但真要改革,卻又并不如此簡單。眾所周知的司法實踐是,盡管刑事訴訟法明確規定,要聽取律師意見,檢察人員、公訴人也愿意聽律師意見,但實踐中,意見溝通依舊很差。
李貴方介紹說,根本原因,是因為有補充偵查制度存在。“如果律師此時提意見,把疑點一說,偵查、檢察機關據此去補充偵查,補充完整了證據鏈條,律師會將自己陷入被動。搞了半天,律師越提意見,最后補充得越完善,到法庭上辯護也越困難。”
由此,改革亦明顯是牽一發而動全身,僅僅在制度里規定口號性、抽象性話語,無法撼動辯護難現狀。
有望納入刑訴法修改
預計今年底出臺的這份規范性文件到底有何具體條文,這吊足了業界人士的胃口。
北京市中同律師事務所主任楊礦生希望新規能規定檢察機關如何處理律師意見,‘律師的意見表達到公訴部門以后,公訴部門怎么處理這個意見,這很重要。我現在不太清楚,我們公訴部門討論的時候,會不會談到這個問題?上檢委會的時候,會不會把律師意見談出來?”
楊礦生建議檢察機關考慮在新規里納入以下內容:聽取律師意見的渠道;公訴機關重視律師意見義務法定化;如果公訴機關采納了律師意見,能不能給律師一個反饋,比如,適用專門的通知文書。
李貴方則表示,一個很好的辦法是判決書中充分反映律師意見,只有如此,審判人員才會認真考慮。
本刊記者了解到,類似的制度,在北京法院系統有過嘗試。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刑二庭副庭長王海虹介紹,北京法院系統對案件有個評查制度,法院每季度都要抽取法官審理的一個案子進行評查,對于律師提出意見,法官在裁判文書中如果沒有反映,或者對于很關鍵的律師意見,法官沒有理會,導致案件審理最終出現問題,都要被拿到案件評查委員會進行評查。
最高人民檢察院刑事申訴廳副廳長鮮鐵可認為,對偵查、起訴、審判等各個環節,系統化地建立一套聽取辯護律師意見的制度,需要通過立法的形式來實現。對此,最高人民檢察院法律政策研究室副主任王守安表示贊同。
他表示,新規出臺后,可以考慮納入隨后的《刑事訴訟法》和《律師法》修改的考慮范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