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80年代,老百姓需要,喜歡看。90年代上半期,觀眾需要,明星更需要,上了春晚能名利雙收。90年代中期以后,演員需要,廠家更需要
“央視春晚是國家辦的,不是中央電視臺自己辦的,要搞清楚這個。而且是國家給全國人民和全世界的華人辦的,所以不能有差錯。”
2010年2月6日,中央電視臺文藝中心高級編輯江則理在家中接受《瞭望東方周刊》采訪,拿出保存著的歷年央視春晚畫冊,哪些領導曾經到臺里合影留念,哪些著名藝術家已經去世,一一指給本刊記者看。
江則理剛剛退休一個月,曾經參與過多屆央視春晚的導演工作。說起央視春晚,從領導審查、節目挑選談到內容組織,江則理說:“(央視春晚)太累了,太追求完美了,應該松松綁。”
審查寧可嚴一點
2010年央視春晚即將在2月13日晚直播,在此之前,要經過5場彩排,每場彩排都有領導把關,領導級別逐次升高,先是部級領導,再到中央領導。每次彩排之后,第二天下午針對前一天發現的問題和領導的意見修改排練。
“每一級領導都不愿意在自己審查的時候有問題沒看出來,所以寧可嚴一點,恐怕出現紕漏。”江則理說。
1983年中央電視臺舉辦了第一臺春節聯歡晚會,開始時春晚很大程度上帶有自娛自樂性質,但隨著節目影響力慢慢擴大,漸漸引起了領導人的重視。
1990年,當時的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江澤民,李鵬總理親臨央視春晚節目現場。“讓我們大家一起衷心祝愿我們的國家安定團結,人民幸福。”江澤民通過央視春晚向全國人民拜年時說。
這是國家級領導人第一次到央視春晚現場。次年,時任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書記處書記的李瑞環,帶著中宣部部長、解放軍總政治部副主任等到現場指導工作。
“1990年之前有領導人來就是看看節目,1990年之后每年都有中央主管宣傳的領導來把關,表示對這個晚會的重視。”江則理說。
文化部、中宣部、解放軍總政治部、全國婦聯、共青團中央、國家民委等部門的相關領導都會參與把關。
“第一個節目怎么樣?不錯,過。第二個,有點長,改改。第三個,沒什么意思,算了吧……”江則理向本刊記者回憶領導們看完節目坐在一起研討提意見的情景,他們每人手里一個節目單,通過紅藍鉛筆打鉤,表達對節目的評價。
江則理記得,為1991年春晚把關時,就有領導人提議。“今年是西藏自治區和平解放四十周年,怎么沒有反映西藏的歌啊?”后來,晚會加上了—個藏族歌曲。
還有一年,我國科考人員正在南極考察,為了表示對他們的慰問,晚會專門安排了—個現場電話連線,主持人說:“全國人民向你們問好,你們辛苦了。”
開始有一兩個我國駐外大使館給春晚發賀電,主持人會念一下,后來,很多大使館都爭先恐后發來賀電,晚會上只能過一個小時集中念一批。
“還有駐守在各個邊疆地區的哨所官兵,很多都想參與一下。”江則理說。
2006年,國家廣電總局號召“開門辦春晚”,要求各地方臺積極展開主持人和節目選送。
“有人說每個臺選一個節目湊一起,但這樣肯定不行,沒有主題。”江則理說。最后的辦法是,每個地方臺出一名主持人,集中起來做—個節目,猜燈謎。
從“茶座式”到“盛典式”
“現在的春晚是盛典式的,除了保持歡樂喜慶的氣氛,還要對過去一年國家的偉大成就進行贊頌。”袁德旺接受本刊采訪時說。
袁德旺曾參加過上世紀80年代最早幾屆央視春晚的導演組,并擔任1997年和2004年的總導演。
“比如2009年我們國家最重要的事情是六十年大慶,春晚當然會有反映了。今年(即將播出的2010年央視春晚)的小品《我心飛翔》,就是寫受閱部隊中在天安門上空飛過的女飛行員,這樣的小品一定是莊嚴神圣的,不可能是喜劇的,更不可能有包袱和笑料。”
“青少年的教育問題,醉酒駕車問題,還有去年網絡用得最多的‘被’字(比如‘被就業’),在春晚都會有所體現。”
而最早的央視春晚,似乎更加隨意,并沒有承擔這么嚴肅的東西。
“央視春晚起源于1962年春節前后‘笑的晚會’。那個年代經濟很困難,餓死了很多人,當時的北京電影制片廠導演謝添,指導著在北京民族文化宮組織了一場‘笑的晚會’,王景愚、侯寶林、馬季等都參加了演出,也沒有領導人參加,向普通民眾賣票,給處于極端困難時期的中國人民帶來了一點歡樂氣氛。”袁德旺回憶說。
1983年第一屆春晚就有當年“笑的晚會”的參與者,馬季、杜鵬。“基本想法就是在大家過春節的時候,臺里自己做個晚會,舞臺下面就是設了很多茶座,參加演出的演員就在下面坐著,有自娛自樂的成分,帶有‘笑的晚會’的痕跡。”袁德旺說。
從1983年到1993年,央視春晚基本上一直是茶座聯歡式,“盛典式”開始于上世紀90年代初。
1993年,央視春晚開始實行競標制。之前的春晚,基本上是黃一鶴、鄧在軍兩位老資格導演包攬。競標制采用導演自己申請,領導批準的形式,凡有志于做春晚導演的,要準備一個細致的方案,在央視的編委會上宣讀自己的方案,然后編委會投票決定,并報廣電總局批準。
競標之后春晚的明顯變化是,“針對過去一年黨和政府的偉大成就,用藝術的形式進行宣傳”,性質也基本確定為“盛典”,強調團圓、團聚和團結。
“以往比較輕松,現在從開場到結尾,都要顯示民族氣勢,盛大、宏偉,政治功能很強大,不管是歌頌還是諷刺,都集中在老百姓比較關心的問題上。”袁德旺說。
1997年袁德旺在競標中勝出。這一年國家的主要大事是香港回歸,他的主要創意則是強調“北京時間”——每隔一小時按北京時間報一次時,提醒再過多少時間,香港就要回歸了。
“除了團圓、團聚、團結之外,還要體現愛國主義。因為中國處于不同時區的地區都統一使用北京時間,不像美國有西部時間,東部時間。香港比北京時間晚一個小時,從回歸開始就按北京時間計時了。”袁德旺這樣解釋當年的創意,當年的歌曲《我的1997》等節目都是對香港回歸這一盛事的回應。
“從競標到現在,從未見過一個40歲以下的人中標,因為除了在業務素質上要能掌握這個龐大的晚會之外,還必須要有較強的政治敏感性。”袁德旺說。
2004年袁德旺又參加競標,當時他是最后一個發言,講完他就下樓了,還沒有出院子,就接到臺里電話讓他回去。他中標了。
“臺里需要一個老到,有經驗的導演,穩得住。”袁德旺說現在想起來,他那次中標很大程度上是這個原因,因為他是歷年春晚導演中年齡最大的一個,當年他已經57歲。
“那年正趕上中央領導班子換屆,兩屆領導共同過春節,2003年還遇到了·非典’,所以那年的春晚的主題強調上下一條心共度難關。”袁德旺說。
現在,每年春晚都有—個主題,2007年是“歡樂和諧”,2008年,“和諧盛世情滿懷,天地人和萬事興”,2009年,“春之運國之聲合奏和諧曲,世所期民所愿同書發展篇”。
語言類節目“太累”
袁德旺現被上海東方衛視聘為藝術指導,策劃了東方衛視唯一的喜劇性語言類節目《笑林大會》,第一次實現了把南北方的曲藝演員匯集在同一個舞臺上,上海的滑稽戲和北方的相聲同臺表演,有競爭,也有合作。
“滑稽戲注重表演,相聲注重語言,二者結合,是很大的創造。”袁德旺說,而此前因為滑稽戲用的是上海方言,一直未能進入央視春晚舞臺。
“在中央電視臺和地方臺做節目最大的差別,是編導者的心態,地方電視臺更寬容,編導更放松。”袁德旺說。
袁德旺也是第一個在央視舞臺起用趙本山的人。上世紀80年代末,姜昆去沈陽,看了趙本山的節目,推薦給袁德旺,袁德旺讓趙本山上了當年的國慶晚會。兩年后,趙本山以東北農民形象登上春晚舞臺。
“東北話屬于北方方言,跟普通話屬于一個方言系統,全國人民能聽懂,上海的滑稽戲就不行,其實上海有非常好的演員。”袁德旺說。
袁德旺還透露,央視的數據顯示,從央視開始辦春晚到現在,電視觀眾已經超過150億人次,其中農民占90%以上。
“如果你做春晚,就會考慮,你做給誰看的?央視春晚節目的很大一部分跟農民有關系。”袁德旺說。
從茶座聯歡式到盛典式,央視春晚有一點沒有變化的就是:以語言類節目為主體。
1984年的央視春晚被公認為歷年來最經典的一屆,主持人馬季、姜昆和趙忠祥,其中兩個都是相聲演員,馬季的《宇宙牌香煙》、陳佩斯朱時茂的《吃面條》都給中國人留下了難忘的經典記憶。
但之后,央視春晚似乎再也沒有重現過這樣的輝煌。
“感覺央視的語言節目特別累。編輯思想、表演形態、語言規范,包括方方面面的包裝都要規范,棱角都要砍掉。有些話在地方衛視可以說,在央視不可以,有些表演形態,在地方衛視可以,在央視也不可以。”袁德旺說。
“要讓觀眾笑,而且是善意的。但(掌握不好)要么流于低俗,要么不可樂,要么‘出軌’,犯了導向錯誤。比如不慎冒犯了農民工群體,或者貶低了‘80后’或‘90后’。語言類節目有很多禁忌,把握尺寸很不容易。”袁德旺說。
江則理向本刊記者回憶,有一年的春晚節目中有個單口相聲《如此落實》,說的是一個縣里的干部,主抓計劃生育的,成天忙著開會,但會上把秘書寫的發言稿都念錯了,實際上什么也沒有落實。有關領導看過節目彩排后,考慮到做計劃生育的干部都不容易,“大年三十別讓他們心情不好”;另一方面,那個相聲演員學的是河南口音,也不希望讓河南觀眾反感。最后,這個節目被拿掉。
“有些相聲諷刺到國外,弄不好,會引起外交麻煩,外交沒小事。”江則理說,有些節目也會因此被拿掉。
“負擔越來越重”
少數民族同胞、解放軍官兵、公安干警、農民工、老年人、少兒等等,各個職業和人群都會在央視春晚中有所表現。
“方方面面都要涉及,比如2008年有奧運,這樣的重大事件不表現怎么行?”江則理語重心長,春晚負擔越來越重。”
央視春晚作為一臺綜藝性晚會,要有音樂、舞蹈、戲曲、戲劇小品、曲藝、雜技等多個門類。一般節目總時間長度為四個半小時,共30幾個節目。中間除去主持人穿插和串場,只剩下240分鐘,平均每個節目只能有七八分鐘。
“有人曾說能不能多一點相聲,少一點歌舞?(但)全國那么多歌舞演員,不表現怎么行?不平衡。”江則理說。
“太累,像趕火車一樣。”袁德旺這樣形容自己做央視春晚總導演時候的感覺。
這并不妨礙越來越多的人和事希望擠進春晚,讓春晚負荷了越來越多的名利重負。
“(上世紀)80年代,老百姓需要,喜歡看。到了90年代上半期,觀眾需要,明星更需要,上了春晚能名利雙收。”江則理這樣總結央視春晚的階段性變化。那英、杭天琪,就是當年藉由春晚一夜走紅的歌手。甚至有些演員為了能在央視春晚上露臉,不惜托關系去找高層領導打招呼。
“(上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演員需要(上春晚),廠家更需要。”江則理接著說。
江則理把春晚廣告大致分為兩類:
第一類,新聞聯播之后春晚開始之前。晚會中間,還有零點報時前后。第二類,嘉賓席上放的桌簽,主持人站臺前的標志,還有,節目中一些道具上的植人性廣告,一般這種道具會給一個特寫鏡頭。
“能上央視春晚的廣告和贊助廠家,第二年效益都好得不得了。”江則理說。
他透露,舞臺下的嘉賓席也有學問,茶座上坐的都是廣告商,投放量大的客戶,位置靠前中間一點,少的就靠邊一點。彩排的時候,臺領導還要接見一下他們。
春晚,不僅導演累,觀眾也很累。
從1994年開始,央視除夕夜同時播放三臺春晚,綜藝春晚、歌舞晚會、戲曲晚會。
此外,臘月二十九有解放軍辦的“雙擁春晚”,初一是文化部、初二是公安部、初五是文聯,幾個部門的春晚陸續在央視播出。
這幾家春晚也在暗中較勁,節目和演員雷同,大腕們忙著跑場予,小品、相聲、歌舞演員數來數去就是那幾個名角。
曾有人質疑為什么每年各臺晚會都是那些老臉,“導演們認為,沒有臺柱子,晚會立不起來,找大腕保險。”江則理說。
“各個部門都辦晚會,每天都有,是不是太疲勞了?何必都辦晚會呢?浪費太厲害。”江則理透露,從2010年開始,歌舞晚會被砍掉了,只剩下一套的綜藝春晚和十—套的戲曲春晚。
“領導已經感覺到,沒有太多必要。從節約的角度,還是這樣好,少辦一臺晚會,節約好幾百萬。”江則理說。
該松綁了
“每個節目都有寓意,現在有很大的創作班子,把宣傳導向用藝術形式編排出來,已經做得十分完美了,不是生硬的口號。”江則理談到現在春晚節目的制作時說。
這樣的“完美”也會帶來麻煩。
“有的基層作品很好,拿過來改,有的能改好,有的卻改著改著變成四不像了,不改又太粗糙。”江則理說,“真正的優秀作品太少了,因為一個精品不是偶然的,要很長時間的積累。”
在接受本刊采訪的前一天,袁德旺到央視開會,主要針對今年春晚節目順序的調整。
“晚會講究前三腳,就是前三個節目要硬,把觀眾吸引住,如果開始很水,觀眾就不看了。遙控器在觀眾手上,平均每4秒到8秒就換一個臺,現在老百姓的選擇太多了。節目順序要講究技巧,兩個‘硬’(精彩)節目,中間夾一個比較弱的,這叫‘保’。同時還要考慮,比如關于《喜羊羊與灰太狼》的節目,考慮小孩子的健康,不能熬太晚,要放在11點之前處理掉。”袁德旺很有經驗。
但各個層面都要求央視春晚演出的都是精品節目,為此要反復彩排,卡分卡秒,演員基本上一句話都不能多說,舞臺上的站位都不能隨便走動。
而在1983年的春晚,劉曉慶作為主持人,念完一封電報后,忽然自己臨時加了—段:“此時此刻,我最想念我的爸爸媽媽,我想你們一定坐在電視機前看節目……”
那時的春晚非常靈活機動,觀眾電話可以直接打進演播廳點播,當年任廣電部部長的吳冷西頂著壓力拍板,讓李谷一演唱了觀眾點播的、曾被列為“禁歌,的《鄉戀》,此歌一經播出,無數觀眾激動不已。而且在當年的春晚上李谷一一人連唱了7首歌。
這樣的情況再也不可能出現了。
“央視春晚走到這一步,在播出形式和演員上都應該松松綁了。”江則理在接受本刊采訪時多次重復這句話。
近幾年,東方衛視、湖南衛視、北京電視臺等都在辦自己的春晚,而且越來越有影響力。
曾經因央視春晚走紅的陳佩斯和朱時茂,已多年沒有在電視舞臺上露臉,今年被邀請至東方衛視《笑林大會》的春晚節目。本刊記者在《笑林大會》現場遇到陳佩斯,問:“你怎么看現在的央視春晚?”
“不辦也無所謂,它不辦肯定會有別的(節目出現)。”陳佩斯回答。
《瞭望東方周刊》記者 柴愛新 北京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