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畫審判日

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慘禍仍像夢魘一樣在人們的頭腦中揮之不去，而以美國和蘇聯為首的兩大集團的“冷戰”又開始了。在美國麥卡錫主義異常猖獗，大肆迫害文化思想界的進步人士，弄得文壇一片蕭條。與此同時，19世紀末開始起步的美國漫畫業卻迅猛增長。

“冷戰”影響到了廣闊的藝術領域，從高端知識分子雜志《黨派評論》到收音機里的通俗故事都籠罩著政治的陰影，如果這一切可以統稱為“冷戰文化”的話，那它的高潮就是1954年4月21日在紐約弗利廣場法院大樓舉行的“漫畫調查”聽證會。這次聽證會的起因是美國參議院司法委員會控告漫畫書產業讓青少年犯罪日益猖獗。因為有電視直播，這次法庭辯論引起了全美國人的關注。

■ 反漫畫十字軍

新澤西的共和黨人、參議員羅伯特#8226;亨里德克森主持了這次聽證會，他像打蒼蠅一樣壓制反對意見，從而聽證變成一場漫畫書罪行的公開展示會。這次聽證會被人嘲諷地稱為“由袋鼠主持”的。

1952年，美國有二十多家漫畫書出版商，每月要出版650多種漫畫書，一個星期的銷售量就能達到80-100萬冊。根據當時的調查，每本書有6-8個讀者。雖然漫畫書的主要讀者是兒童，但是在20世紀50年代初漫畫書的影響遠遠超過了雜志、廣播甚至電視。

在1952年，1/3以上的漫畫主題是恐怖。漫畫故事的設計就是為了給人以驚嚇，標題大都是諸如“深寒密室”、“恐怖墓穴”、“地穴傳說”等聳人聽聞的恐怖故事，其余的是犯罪題材，偶爾的浪漫故事則是新開拓的領域。當然也有不那么驚悚的漫畫書，比如《唐老鴨》、《孤膽騎警》、《阿奇》。但是這些漫畫也受到指控，因為對于反漫畫主義者來說，根本就沒有“好漫畫”這種東西。

美國電影工業很早就建立了自己嚴格的審查生產制度，但是漫畫書卻沒有。漫畫雜志出版商協會是1948年因為某些宗教組織和父母組織的指控而成立的，其實毫無約束力。為了銷售，漫畫書需要怪誕、驚悚的主題。孤膽英雄、嗜血的殺手再加上殘忍的野獸正是一個漫畫家要想賺大錢所必需的。孩子們喜歡這樣的故事，而大多數成年人對漫畫鄙夷不屑，懶得注意它。

當然也并不是所有的成年人都不在意。弗里德里克#8226;沃瑟姆(Fredric Wertham)便堅決地反對漫畫。這位德國出生的精神病學家1922年來到美國，專攻犯罪行為學。他開辦了美國首家為有色人種服務的精神病醫院。除此之外沃瑟姆還是一位關注社會問題的多產作家，他關注的領域之一就是漫畫。

沃瑟姆從他在各種診所里接觸到的病人的經驗出發，從1948年開始大力攻擊漫畫書。在他1948年發表的文章《托兒所的恐怖威脅》與《漫畫的精神病理學》中稱漫畫書是“變態的、性猥褻、挑釁性”的，直接導致青少年犯罪。

沃瑟姆有著優秀十字軍戰士的特質。他的文章和演講引起了公民組織和出版署官員的注意，而備感壓力的漫畫出版商也派私人偵探調查他的過去。沃瑟姆的新書《誘惑天真(Seduction of the Innocent)》在1954年4月19日，也就是在正是亨里德克森聽證會召開之前兩天出版。沃瑟姆刻意利用各種可怕的例子來恐嚇讀者，并且讓每一個有責任心的家長都嚇得魂不附體。沃瑟姆寫道:“孩子們在街上的玩耍現在已變成一團混亂，沒有了任何以往的童貞。那些孩子們都懷揣著恐怖連環畫冊，玩著大屠殺、絞刑、私刑和虐待他人的游戲。”

■ 法庭較量

亨里德克森聽證會持續了三天，但是其打擊漫畫的目標在第一天實現了。在早晨的聽證會上，沃瑟姆當庭放了一系列可怕的漫畫故事的幻燈片，聽證會的大廳里貼著24張海報，標題是《有代表性的漫畫書封面——犯罪、恐怖和怪誕類型》。

這天下午有兩個證人出庭。第一個人是反漫畫十字軍的精神領袖沃瑟姆。“這是我的觀點”沃瑟姆告訴參議員們和攝影機，“我對此毫無疑問也毫無保留，漫畫書是引發青少年犯罪的一種重要因素。漫畫書教會孩子們種族歧視和悲觀主義” 。“與漫畫書行業相比，希特勒都是小兒科，” 沃瑟姆說，《蝙蝠俠》宣揚同性戀，蝙蝠俠與羅賓是同性戀者夢想中的生活。《神奇女俠》宣揚了女性施虐受虐狂。他甚至還批評《超人》漫畫系列，“看到其他人被一次次掀翻在地，而自己卻不受影響，這在孩子的心靈里引起病態的快樂，”他說，“我們把這稱為超人綜合癥”。

沃瑟姆之后出現的證人是漫畫出版商威廉#8226;蓋恩斯(William Gaines)。蓋恩斯成為漫畫書出版商純粹是偶然，他的父親——EC( Educational Comics)漫畫公司的創始人——在一次摩托艇事件中意外喪生后，威廉不得不接手父親的漫畫公司。公司的名字是“教育漫畫”，這是因為他們出版最多的是圣經故事、美國歷史漫畫和動物寓言集，沒有一個領域會引起沃瑟姆這位精神病學家的注意。

威廉對父親的產業并不上心，他本來想成為一個高中化學老師。但是父親死后，他很快就入行了，并把公司改名為娛樂漫畫(Entertaining Comics)，在公司原來兩位編輯的幫助下，開始出版《恐怖的蔓延》、《驚悚的價值》、《前沿作戰》、《幽冥神話》、《怪誕科學》和《怪誕幻想》等暢銷漫畫。

可以說，蓋恩斯是沃瑟姆所指控的那種漫畫行業活生生的例子，所以他意識到沃瑟姆和參議院司法委員會威脅的嚴重性時，有義務為漫畫行業說話。蓋恩斯他好像也發自內心地相信自己的出版物是無辜的，但是他的出庭真是一場災難，很多人都認為，蓋恩斯摧毀了整個漫畫業。

蓋恩斯的辯護聲稱漫畫書是以進步主義的精神來對待社會問題的，對孩子們來說是有益的。他認為拷打和謀殺的畫面對孩子們沒有影響。藝術能滋養人，同樣也能損害人，所以漫畫業需要審查制度，但是參議院司法委員會根本無視漫畫的優點，他們感興趣的是批評漫畫純娛樂性的一面。

參議院司法委員會把蓋恩斯當作獵物一樣圍追堵截，故意用問題勾引他說出他認為“雜志內容沒有界限，只要在好的品味之內”。當蓋恩斯意識到以漫畫書的品味藝術來為其辯護是多么荒謬，已經太晚了。一篇題為《有品位的人》的文章中寫道，“雖然他一年之內能夠從那個充滿骯臟的產業賺取將近100萬美元，但他仍然是個令人可憐的并且應該接受審查的罪人。既然他堅持那些在他的幫助下、被制造出來的文學垃圾對社會毫無危害，那么他本人一定就像娛樂連環畫冊集團(這名字本身就充滿諷刺意味)出版物上的怪異邪惡的物種一樣令人惡心。”

聽證會又持續了兩天，有些專家對沃瑟姆的方法和結論提出了質疑，但是不管怎樣漫畫業深受重創。1954年11月的一次蓋洛普民意調查顯示，70%的美國人認為漫畫書是導致青少年犯罪的因素。1954年秋天到1955年夏天，好幾個州都通過了限制漫畫書銷售的法令，有些地方還出現了公開燒毀漫畫書的事件。

■ 漫畫的衰落

這一切的直接后果是導致了美國漫畫雜志協會成立，和歷史上第一本漫畫憲章(Comics Code)的誕生。在這部行業法規中第一次明確規定了出版物畫面內容的尺度，規定出版漫畫“不可丑化當權者，不能有性感的女人，不能顯示犯罪手法，不許血腥，不許暴力，如非必要，不能玩刀弄槍，不能顯示身體受虐，在標題上不可出現怪誕、犯罪、恐怖等字眼”，并銷毀了當時流行的漫畫雜志EC的所有恐怖作品。此后由5個審查員全職審查新出版的漫畫。

從1954年到1956年，漫畫市場從每年出版大約650種漫畫縮減到250種，800多個藝術家、作家和漫畫書制作者被迫離開了這個領域。不過20世紀60年代漫畫書風聲再起的時候，那些超級英雄漫畫《蜘蛛俠》、《蝙蝠俠》、《綠巨人》又復活了。蓋恩斯的公司也還存在，他創造了惡搞漫畫故事的漫畫書《瘋狂》，1955年，他把《瘋狂》轉變成了雜志，從而逃避了行業審查。《瘋狂》這本雜志現在還深受漫畫迷的喜愛。

為什么要把“反漫畫十字軍運動”看作冷戰文化呢，共產主義這個詞從沒出現在漫畫論爭論里。蓋恩斯曾經指出批評漫畫書就是反美國文化，如果說麥卡錫主義是平民對精英的攻擊，反漫畫運動則是一種精英主義對大眾文化的批判，是以陽春白雪的、優秀文學的保護者自居的精英對野生的、土生土長的美國文化的反抗。

1954年，也就是恐怖連環畫冊和麥卡錫主義同時被打倒的那一年，比爾#8226;海利將“搖滾”一詞帶入美國大眾的生活中。對漫畫行業的征討是將來對搖滾樂規模更宏大的戰爭的彩排。

其實，在沃瑟姆和參議院司法委員會把引發青少年犯罪的帽子扣到漫畫書頭上之前，這個產業就開始衰落了，具有戲劇意味的是這背后的原因是電視的普及，電視信號比美國漫畫協會的規章更具殺傷力。在50年代初，整個美國有400萬臺電視，三年之后，這個數字已經超過了2500萬，50%的美國家庭擁有一臺電視，孩子的注意力被吸引到了新的地方。電鋸殺人狂、吸血鬼與僵尸在電視上的效果讓一切漫畫相形見絀。

電視是冷戰時期精英知識分子的噩夢，它把庸俗文化和消費主義徑直帶進美國家庭，讓人們面臨無休無止的廣告轟炸。電視教會了人們以反諷的精神看待一切。今天我們再來看當時的恐怖漫畫，對其效果只會微笑，因為我們已經不再純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