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是身在草長鶯飛的大江之東,只要是聽慣了手把琵琶的低吟淺唱的才人佳偶,莫不均對江南秋月的香桂懷抱著某種奇秘而親切的情愫。
《紅樓夢》里,晚秋時節,透過賈家的霞影窗紗,隱隱飄送過來的一陣沁脾清芬之氣,使得來自江左淮揚故地的林家孤女黛玉不禁懷念起童年時常常縈繞在林家墻垣之內的桂花香。只不過,那時南人的用語習慣還尚未與北人同化,不稱這種秋季花樹為桂花而獨獨喚稱其作木樨,所以這種強烈的南方特質倒是惹得賈家上下早已北化的南人們的一陣評議。
每常到了農歷的九月,空氣中總能輕易嗅到那漫溢散發的香甜桂花的味道。或許是小橋流水的閑雅熏出了南人四季的清玩本性,尤其是這果熟桂香風潮涌起的江南的秋季。
秋香色的明月,秋香色的酥皮月餅,風雅的數口之家攏聚在一樹云遮霧繞的桂花樹底下,酌茗拍扇,品小紅獨唱,聆竹簫絲箏,而入口含化,口角擒香,三秋不絕的,便是那南人獨制的桂花糖芯,于是,這桂香由內而外地熏襲著人的所有感官神經,也難怪,《紅樓夢》中的琪官會在酒令中拈來一支木樨隨口便道出“花氣襲人知晝暖”一句來。
其實,國人向來不缺乏那點詩酒的風雅氣質,至少在對待桂花,國人所花費的那一份柔情便足以見得那些彌散若桂香的風流氣息根深蒂固地長存著,而素來愛好將正當時節的新鮮桂花,醬制成為芬芳宜人的桂花糖芯入配于居家茶飲飯食之中便是其中最好的表現了。
桂花糖芯是江南秋日里常見的伴食佳品之一,每到丹桂滿枝,金桂飄香的季節一到,每棵老桂樹的底下總會被婦人們小心翼翼地鋪上一層白凈的宣紙。夜晚來臨時家家戶戶便都會搭出一張有著美人靠的竹椅子,閉起眼睛就這樣靜靜地半躺在樹下,細細辨聽秋風起處桂花掉落在宣紙之上所發出“噼里噼里”的小響動。許久,我都會沉浸在這種響動之中,然后思忖著那古老“桂子云中落”的詩句,幻想著當那桂花落地的同時是否早已神化的桂子也會伴著千年月宮的傳說成為永恒。
如果說采集桂花是一樁風雅的事情,而把收集的桂花精心地釀制成為桂花糖芯亦可謂是風雅。首先得從桂花中挑選出那花瓣厚實花型完美無瑕疵的桂花,為了保證釀制好的糖芯仍舊擁有濃郁甜蜜的桂香,所以采集而得的桂花最好在當天就能被清潔的綿白糖慢慢浸漬,然后妥善地封存在小磁壇內。
制作上等的桂花糖芯開罐就能聞見一股清甜的香味,南方人很喜歡這股清甜的滋味,所以,但凡他們能想得到的甜品都會加入一兩勺桂花糖芯,這或許已然成為了沿襲久遠的一種江南獨特的飲食民俗了吧。倘或一碗冬日的百果圓子羹里少了那么一味隔季的清甜,老人家們可是會當真嗔怪其做法的不正宗,乃至懷疑制作這碗甜品的廚師的江南籍貫起來呢。
似乎和南方的桂花相比,秋日里的北人多偏好的是菊花,但能將愛花的這種風雅傳襲至飲食之上的,這小口磁壇內精心醬制的桂花糖芯比那老佛爺的將鮮菊瓣直涮入沸鍋的食用方式要溫厚許多吧。
算來算去,在南方人的心目中最合乎他們脾胃的,只能是桂花了罷。所以,南人的庭院里,花樹果樹雖多,但切切不能忘記的就是桂花樹。從前讀到過清代丁立誠寫的一支打油詩,末句便是“一路桂花香進城。”寫地十分契合南方人的脾性。無論是在戶列羅綺的城市,還是在溪頭山邊的鄉村,南人莫懷著個人自己的心事向往那一縷脈脈的桂香。
三秋之季,當南方菊花的香陣伴隨著凜冽的寒風,打得人滿面秋霜,只怕此際,南人們早已躲入各自的小屋中吃著裹入桂花糖芯的湯圓了呢!
還記得那次北大的袁行霈教授的講演,中途向大家展示了一幅《五柳嗅芳圖》,畫中的五柳先生背過身去把著花枝,嗅得憨態可掬,嗅地情致別具。在自然的花香面前,人總是很快樂,也很天真,花香可貴,溫善的江南人把他們珍愛的桂香納入到飲食的體系之中,以一種風雅的姿態延續自然與人世的清雅傳奇,或許,從小到大,當我們品嘗著那味桂花糖芯的滋味時正已深悟了那句“莫待無花空悲切”的真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