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大師的價值不僅在于留下多少驚世駭俗的藝術作品,更重要之處在于凝聚一種神韻,引領一代風尚,樹立一個精神和心靈的標桿經由傳統的熏染,技藝的錘煉,再有人品性情的融入,富有個性的作品便從此有了生命。
由技藝上升為藝術進而邁入心靈之境。非工匠所能為正如張岱在“吳中絕技”一文中所言:蓋技也而進乎道矣技能否入道,能否有融于造型、線條、色彩之中的精神和靈性,是英藝術境界高下之標準?!兑捉洝は缔o傳》有云:“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敝破麟m有可觀,然,致遠恐泥于形而失其神。故孔子言,君子當“志于道,游于藝”。藝或器,若失去道,失去心靈境界,不過徒有其表,當我們透過一件件棚棚如生的作品,感受著紫砂工藝大師們在塑造作品時的構思時,藝術家們的創作執著也就隨著這精巧的茶器注入了我們的靈魂、
虛實幻化時大彬
中國畫最講究“留白”,畫面中的空白并不填實。有的是河,有的是天,卻不讓人感到空,反而更有意味。當然繪畫畢竟是平面藝術。似乎離紫砂壺的造型有較大差距,那么我們還可以拿中國傳統建筑來比較。園林建筑最能體現中國人的審美精神,設計者通常利用廊、窗、亭等的布局來“借景”,以虛帶實,以實帶虛,虛中有實,實中有虛。我們大可以把一把絕妙的紫砂壺作品也當作一座園林來欣賞。那里有曲徑通幽,有院落與廳堂。有景物的呼應,有巧妙的花草點綴。
“疏可走馬,密不透風”。紫砂壺的虛實對應正體現著這一中國美學精神。我們來看大彬提梁,此壺的身筒還是比較大的且呈豐滿的扁球狀。但我們在欣賞時為什么不會有笨重的感覺呢?妙就妙在提梁那碩大的圓環上,此一圓環所圍成的“虛”的空間恰好在視覺上緩解了下部厚重的感覺。而且上下兩個圓弧構成鮮明的虛實對照,使整體上讓人感覺氣勢雄健。渾然一體,正所謂“周接四海之表,浮于元氣之上”。
時大彬在紫砂歷史上有關鍵性的兩大貢獻:一是改金沙寺僧和供春的捏制坯胎、挖空內部成型法為拍身筒、鑲身筒成型法,這在制作技術層面上是很大的進步;二是在器型上“改大為小”。“改不雅為雅”(明末文震亨《長物志》:“供春最貴。第形不雅,亦無差小者)。奠定了紫砂壺基本的審美傾向,使紫砂壺能進入文人生活,成為文房清玩,提升了紫砂壺的文化內涵?!蛾柫w茗壺系》說時大彬“不務妍媚。而樸雅緊栗。妙不可思。初自仿供春得手,喜作大壺。后游婁東聞陳眉公與瑯琊太原諸公品茶施茶之論。乃作小壺,幾案有一具,生人閑遠之思。前后諸名家。并不能及?!?/p>
精美絕倫陳鳴遠
簡則包納萬象,空故靈氣往來。簡約空靈之于人。是落花無言人淡如菊的心領神會。然而,一味的筒淡空靈亦常入于虛無而徒有其表。實在又耐不住品啜。孟子所謂“充實之謂美”,沒有豐厚扎實的積淀、充實飽滿的閱歷,簡淡空靈不過是故弄玄虛自欺欺人。
紫砂歷史上。陳鳴遠的意義即在于此。他以多樣的自然物象為基礎,憑借奇思妙想把描摹自然的低層次壺藝推升到藝術化的高度。南瓜、桑蠶、松段、束柴……無不可以入壺。它們從繁復龐雜到文麗工雅,再到“訪得東陵式。盛來雪乳香”的淡泊高遠,陳鳴遠提煉出一款款經典壺式,也把自己從匠人提煉成大師。
后人每每看到陳鳴遠的那些經典花貨作品,首先驚嘆的莫不是他那無與倫比的制壺技巧。不錯。那些雕鏤、堆花、積泥的工藝。的確自然生動,幾可亂真。以至于康熙朝編撰《宜興縣志》時,編者竟打破常規。為尚在世且年輕的陳鳴遠立傳。然而單憑這點制壺的技巧不過是個兩條腿的模具而已,如若汲汲于分毫不差的描摹而不能以自然空靈之心體察萬象情韻,紫砂作品只會僵硬而刻板,毫無生氣,又何成就“海外競求鳴遠碟”的美名?為紫砂者。若欲得陳鳴遠紫砂作品之鮮活趣味非癡于瓜果菜蔬不可,荸薺、蘑菇、胡桃、花生,在你眼中心中應無一不具自然可愛之情韻。恰如鵝之于王羲之,蝦之于齊白石?;纳絹y石、叢木深竹之于倪云林、黃子久——此所謂“萬趣融其深思”。
渾樸剛健邵大亨
杜詩顏字韓文成為千古之典范,其原因在于他們把流暢雄豪的動態和壯偉旺盛的氣勢收納入一定的形式律令之中。杜詩之沉郁頓挫、深刻悲壯,顏字之筆力雄壯、氣象渾厚,韓文之長江大河、元氣淋漓。此皆剛健一路。然剛健非恣肆。規格形式的匡正之功在于既保留其鮮活的磅礴氣韻又形成了可以效仿的范本。有規范而又自由,重法度卻仍靈活。觀覽整部紫砂史,唯嘉道間大師邵大亨可入此境。
邵大亨算是在高峰云集、名手竟搏的紫砂背景上橫空出世的。楊彭年,單從紫砂壺的造型工藝本身來說,并非大家。他的聲名鵲起是因了與陳曼生的合作?!奥鷫亍钡膲匦蛣撔录霸姇嬘∠嗳诘奈娜藲馀?,如日中天。幾乎成了一個制壺時代的象征。另一面,至陳鳴遠而造其極的師法自然的仿生花貨風格彌散開去,又和康乾以來的富麗奢華之風相互浸染。彩繪描金,上漆掛釉,紫砂裝飾漸失渾樸素雅之本,僅剩繁縟靡弱之表。
文氣十足與絢麗繁復之外能否有第三條路可走?不靠詩書畫印的風雅亦不必靠絢爛奪目的宮廷,以壺以砂以形以氣,達飽滿而大度、致剛健而有力——這即是邵大亨。用純粹的紫砂本體,把壺藝簡單到形式完整、功能適用、技巧深到、簡勁渾厚。正如杜詩之嚴整規范、顏字之曲直有度、韓文之文從字順,絲毫不以姿媚為念。亦不靠裝飾藏拙,一切的一切皆素面素心,洗練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