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初中時是六十年代,記憶猶新的是地理老師衛春華,修長的身材,憂郁的目光。風度儒雅。當他滔滔不絕指點江山時。同學們卻在竊竊私議:衛老師原是一位頗有前途的畫家,因一幅作品有影射之嫌發配到中學,從此,折筆撕紙改行了,至于年屆不惑,孤身獨處。則似乎有些神秘了。
本來這一切都會平平淡淡地過去。但是初一下半學期從安徽農村轉來一個叫莫久的男生,是個孤兒,來滬投靠舅舅。舅舅踩三輪車,家里人口多,十分窘迫。莫久很沉默,下課時大家打打鬧鬧。惟有他趴在桌子上專心致志描畫。偶爾衛老師注意到了莫久的畫。一縷贊許的微笑稍縱即逝。從此,衛老師對他多了一份關注,找他聊天,指點一下,送些紙筆顏料。靦腆的莫久也有了扯不完的話。衛老師開始關心他的衣著,中午也留他一起吃飯,幾個月前還面黃肌瘦的孩子,漸漸豐潤起來,莫久告訴老師:他原叫莫有成,父母死時怕他也夭折,改名為“久”。衛老師沉默半晌說:“久字固好,與姓連在一起似乎不妥。”莫久的舅舅對外甥的運氣滿意極了,死乞活賴要莫久改姓給老師當養子,衛老師不容置疑地拒絕了,但那種親密之情仍在滋長。
命運叵測,不幸往往眷戀不幸之人,隨口一言。居然應驗。初二時,莫久左小腿足踝上有一腫塊去醫院檢查,晴天霹靂患的是惡性腫瘤。即使截肢也可能擴散,醫院要三千元押金才同意開刀。班主任發動募捐,二角、五角,那時候人真窮!同學們費勁才摳出星星點點。老師掏得多一些,但他們也窮得可憐。望望全校聚起的幾百元錢,踩三輪車的漢子只能捶自己的腦袋,罵幾聲“媽媽的”,奇怪?兩天未見衛老師了,第三天傍晚,衛老師急匆匆趕來了,一進門,掏出個信封:“這是兩千五,湊湊明早送莫久住院去!”兩天后,衛老師在總務小倉庫安了家,大家才恍然大悟,他把兩間祖屋賣了。校長惋惜:“以后你指望什么成家?”他卻淡然處之:總不能看著一個活生生的少年不救。
三個月后莫久出院了,萬幸的是沒有擴散跡象。但人卻像變了似的。盡管老師替他定做了假肢,但難以接受這個事實,更對老師內疚萬分,完全喪失了生存的信念。幾天后的一個下午,朔風怒號,衛老師把我們四五個同學找去,原來的小倉庫布置一新。幾盤鹵菜,一個大火鍋咕嘟嘟地散發出濃郁的羊肉香味,尤其那對大紅蠟燭跳動著歡快的火焰。片刻間,舅舅推著莫久也到了,怔怔地不知所措。我們第一次看到衛老師這么莊重地坐著呼喚著莫久:“從今起你就是我的兒子,改名莫衛久。無論前途多坎坷,都要相濡以沫,風雨兼程。”莫久如癡如醉,被扶著向父親恭恭敬敬鞠了三個躬,哽哽咽咽喊出聲“爸爸!”詫異的是踩三輪車的漢子居然在快活之極。一邊抹淚,一邊仍用“媽媽的”來表達。
紅燭淌下喜悅的淚珠。端起殷紅的葡萄酒,我在瞬間強烈感受到了:人格偉大情操高尚的豐富內涵。“衛老師,我人生的師長。”一股熱浪涌上心頭……
悠悠二十多年過去了,多少風風雨雨難細說!惜乎,已經平反的衛老師在孩子嶄露頭角的前夕壯年早逝。1979年以后的莫衛久以“春回”署名的許多入選作品,就是深切悼念養父的,也寄托了我們綿綿的哀思……
心靈的重負
在五年的插隊生涯中,經歷了知青之間的種種傾軋、友愛,恩恩怨怨,一言難盡。最難忘的是:一個曾經被大家深惡痛絕的人,悠悠歲月二十年間又成為我們的朋友。
記得是剛到大隊的第三天,大隊的上海知青就歡聚一堂,殺雞宰鵝,開懷暢飲,并點起十來支蠟燭,真是苦中作樂。當又苦又辣的白酒沖進喉嚨,暈乎乎地唱起思鄉曲,女知青先嗚嗚咽咽,繼而,男的也鬼哭狼嚎,在新奇、憂傷的交織中,誰也沒發現,小閔在開席之時悄悄溜走了。
沒幾天,公社秘書下來調查我大隊知青結拜兄弟姐妹事件。在極左年代。此等罪狀與反革命集團罪名相去不遠,有個家庭出身不好的女知青幾天時間竟然白發悄生。幸虧當時有幾個鄰居在旁瞧熱鬧,頂呱呱的貧下中農成份,他們的證言推翻了誣告。不久,我們知道下蛆的就是本集體戶溫良恭儉讓的小閔,他忠厚老實的外貌難以與內在相統一。終于火山爆發了,一個夏日的傍晚,我們幾人一擁而上,把小閔打倒在地,用板凳砸,用腳踹。殺豬般的嚎哭招來了全村大小,小閔臉上淚水、鼻涕、鮮血,青的紫的,融為令我們賞心悅目的山水畫。但這在社員中卻激起了公憤。同情弱者是中國人的天性,農村人尤甚。小閔像皮球一拍反而蹦高了,公社也對他佛眼相看。慰問備至。以后三年中,小閔被呼為“寡婦”,在知青中孤獨地生存。漸漸我發現每當知青來我隊,或我們興高采烈去串門,他總憂傷企羨地倚門目送。當我們踏歌而歸時,又見此景。1972年秋“南運”第一批招生,公社決定讓他先走。小閔鄭重地準備了兩天的酒菜,臨走那晚,他終于踏進了敵視的門中,謙卑地邀我們去聚一聚。當他明白不可能之時,臉色刷地白了,搖搖晃晃扶門而出,片刻,鄰屋傳來壓抑的抽泣,那一桌酒菜就靜靜地擺著,天不亮他就動身了。人際關系撲朔迷離,善善惡惡難下定論。他走后固執地一封封給我們來信,講了他三年孤獨的煎熬,講了對友情的渴望。當我們回滬過春節時,小閔也放假在家,一次次地來看望我們。轉眼開學了,他先走了,我們是在四月份乘輪船到南京,打算玩一天再換火車去滁縣。難以料想的是輪船一靠近下關碼頭,就遙見小閔佇立的身影。堅冰在春風中消融,大家上中山陵,游玄武湖,拍照、郊游、用餐等等一應開銷,他都全包了,我很明白小閔家境平平,他一個在讀學生經濟拮據。可要清苦半年了。為了打聽我們行期,他再三叮囑母親密切注意,大家都是街坊,所以,那天小閔借了相機有的放矢。他玩得很痛快,很輕松,像卸下了什么重擔……
以后十幾年,每逢外地工作的同學回滬,小閔總要接送,在上海的同學也與他日漸親密。但我總能體味到小閔心靈的重負,為了二十多年前的不良行為深深懺悔。他雖然只字未提,我們也諱言,但不可否認他是個有勇氣有良知的人。因為他離皖后另有一番新天地,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何必苦苦尋覓這份插隊情!他完全可以回避這難堪的一頁,但他卻直面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