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陽有座香嚴寺,洛陽有座白馬寺,昔陽有座石馬寺。我生在昔陽、幼居洛陽、老蟄南陽,“三陽”是我一生縈懷最重要的三處地方,有這么三處要緊寺院。
白馬寺是天下祖庭,漢明帝夜夢西方圣人,醒來下令首建的華夏第一座寺,這是頂尖級的成功文化引進了。前不久,我在《人民日報》海外版寫了三篇關于香嚴寺的文章,那是唐天寶之亂后唐室傾頹敗落中機械絞殺中唐宣宗的避難之地——他在里頭躲了七年,又復辟重握太阿了的。這些故事很可以寫出幾部厚厚的小說,但我這么一把歲數,又一直被一些人誤為“有學問”,生在昔陽卻壓根兒不知昔陽的石馬寺。即便是文化界,我看也有個“嫌貧愛富”的事。前些時看了個什么電視劇,里頭介紹許多云貴文化遺跡中有很多漢明帝之前佛教滲入中原,的史證,學者有幾人注意到的?一種文化由一個民族向另一個民族轉移,那是異常復雜持續而漫長的。我早年讀《夢溪筆談》里頭的“西極化人”,斷定春秋時佛意已進中原。可惜資料太少,個人是無力研究它。昔陽的石馬寺遭冷落,大約因為它離樞紐城市遠了些吧。
但這寺院不宜再走“背緣”,因為里頭“有東西”,因為這寺“靈驗”。有歷史有文化有內涵的任何東西,你別想永遠掩蓋了。
冒著盛暑驕陽,我們驅車去觀瞻這座寺。其實這里離昔陽只是咫尺之遙,窗外的青蔥崗巒閃爍著綠寶石那樣的亮彩,中間還嵌著條小河,或者說是“溪”,逶迤蜿蜒悠游而行,一忽兒就到了。
我的第一印象這座寺規模不是特別大。但極美觀灑脫,整個寺院全部裸呈在溪邊的山坡上,越小石橋過溪,一級一級的闊大臺階,可以從容拾級而上。整個寺院重樓玉宇,亭榭臺閣,如同用玩久了的積木排垛起來的那樣。我見過的寺院是多了,但這樣的格調是叫人費心琢磨,怎么和別處不一樣?
新么?不新。這座寺是老牌子、老資格。寺中碑記明載北魏永熙三年,也就是公元534年,這里已經動工開鑿佛像,三個石窟,一百多佛龕,一千五百多尊石佛,已在這里坐了一千五百年,凝神眺望溪對岸的青山。它的“文化資歷”越過所有的唐代寺院。
這是依山借勢、層層起殿建起來的,這寺其實是用殿宇將北魏石窟包裹了起來。很快就要進駐僧侶,擇日開光。有位叫李志恒的企業家挖煤掙了錢,與昔陽縣當局合作,把廢了幾十年的斷垣殘殿收拾成這般模樣。不算很大,但極闊朗明睞、大方瀟灑。
然而,就我的知識,所有的寺院都叫“叢林”。上頭幾個修飾詞,應該說是一般寺院忌諱的闕失。寺院應該是講究閎深、古靜、安謐,茂林修竹,蔥蘢掩映,這樣的天色,“禪房花木深”,天色陰霾,那么就是“樓臺盡在煙雨中”——這么著才對。
我一下子悟過來了,什么地方“和別處不一樣”,是所居者有異呢!昔陽縣土石山嶺式那樣的地貌。這里多是旱天。你別想在這里觀什么煙雨,樹木最多的是荊和棘——人來高,高大喬木都不算多,寺院里常見的銀杏、松、柏、竹、菩提、冬青,這些樹就更難一見。這樣壯觀的寺院筑在山坡上。自然就格外顯眼,百露無隱。我心中的詫異一下子又回落下去。雨水少,無大樹,不是石馬寺的過錯,這也是緣分使然。老佛爺他就這樣安排造化,他在別的地方婆娑煙雨,這地方他就要沐浴太陽。這是風格。
石窟造像其實與云崗、龍門大同小異,因為重重殿堂罩起來,佛們坐在那里,更顯得幽,安詳地看著我們一幫俗客。引起我大興趣的,是有一尊觀自在菩薩坐像,頭部已經闕失半邊,身體微斜,一手支地,體態姿勢一下子讓我想起達·芬奇的速寫人物,漂亮優雅至極!我逛幾處寺院,那里人都說他們有座“東方維納斯”塑,看了看雖好,卻都有點夸張,這個觀自在的自由奔放形容——我不說,你自己去看。另有大興趣的這里還有個石頭暗道,石窟里的秘密石道中有石室。這是最近收拾寺院才發現的奇觀,他們解釋說是為避史書中說的滅佛藏身藏經的。我覺得有點牽強,地道的出口是地藏王殿,說是修十八層地獄,庶乎盡人意。
元代翰林王構有詩說石馬寺“碧水孤村靜,搞巖石寺陰,僧談傳石馬,客至聽山禽……夕陽城市路,回首隔叢林”。明代尚書喬宇詩云“千古按圖空做馬,萬年為瑞今從龍”,這說的“石馬寺”名的由來。因唐皇李世民在此遇難,由神馬營救的故事。我看了看寺山門不遠的兩匹石馬,太陽底下靜靜地站著,不知它轉的什么念頭。也不知這年頭轉了多少年,他還會再往后想事“如恒河沙數”年的罷。
甘肅的麥積山、敦煌。還有云崗、龍門都有石窟,然而那里都是“旅游單位”了,專門掙你游客錢的。北魏石佛重新開光,受善男信女香煙禮拜的只有一座昔陽石馬寺。什么叫“粹”?我的理解:獨臥所有,別人沒有就是粹,就是特色。
他們送我一張《晉中日報》,標題形容石馬寺:古老、原重、神奇、神秘、恬靜、和諧。寺里和尚出紙請我題寫,涂鴉“菩提心境、清涼世界”。
有此八字,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