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秋菜

白露為霜。

當(dāng)亮晶晶的露珠兒在草尖尖上結(jié)成一粒粒白色的珍珠，當(dāng)你的臉頰感覺到晨風(fēng)的刀刃變得鋒利起來的時候，你便知道，噢，該是儲秋菜的時候了。

儲秋菜是老哈爾濱人生活中一道重要議程，那段時間的喜悅和忙碌，不亞于舉家歡度一個隆重的節(jié)日。

天一煞冷，起個大早，你瞅吧，白霧迷朦中的城區(qū)里，滿街筒子的菜!白菜、大蔥、土豆、胡蘿卜，整車整車地拉進(jìn)城，牲口身上濕漉漉的，有露水也有汗水。五更天起來，幾十里的路，又累又餓了。騾馬脖子上戴個草料兜子，整個腦袋鉆進(jìn)去唿隆唿隆地吃，老牛吃的則是主人順手扔過來的幾棵白菜，慢條斯理，嚼得滿嘴淌哈喇子。哪輛車前都圍著人，摁摁白菜長得實沉不，捏捏大蔥干爽不，倒不是怕壓稈，吃虧，主要是大布袋蔥一凍就緩不過來。得挑那些長著大疙瘩瘺的小火蔥，別看樣子不好看，露天地里放一冬，吃前雪里扒拉出來，抱屋里一緩，和新鮮的一樣，一棵保一棵。要是女人勤快，盆里栽一些，年三十包餃子做蔥花，剁得你鼻涕一把眼淚一把，那味兒，真叫一個沖!一棵水蔥竟能保鮮半年之久，除了獨特的氣候條件，這存放方法也極有講究。白菜要陰干，蘿卜要沙埋，大蔥買回來不能急著碼放，得攤開來太陽底下認(rèn)真地晾曬，等大葉子蔫了，再一根一根仔細(xì)地鉸過，一把一把地扎成捆才行。

這是一種勞動，也是一種儀式。

尤其是樓院，鄰里難得有這樣聚堆的時候了，所以就格外地珍惜。藍(lán)天艷陽，小馬扎日頭底下一放，家長里短，親熱地說著話，手里的大蔥繡花一樣打理。大葉子鉸了，但不能傷及五岔(莖葉結(jié)合部)；蔥根鉸了，可不能碰到蔥白，老皮剝了，又不能剝得太過，這都是技術(shù)活兒，就看你手下功夫了。功夫有深淺，方法各不同。有點像練武，功法統(tǒng)一，但流派各異。比如，有的把老葉子齊刷刷地鉸了，蔥根齊刷刷地剁了：有的則全須全葉，蔥須留著，蔥葉挽成一個疙瘩鬏，像婦女腦后的發(fā)髻。形式不同，目的一樣，只是各有各的詮釋罷了。等拾掇凈了，地上款款一擺，你家的頭朝東，我家的頭朝西，老趙家的擺成一長排，老錢家的擺成一個圓，老孫家的則擺成一把扇面，上大凍前收起來，誰家的也不會收錯。

胡蘿卜要挑頭兒圓、肚兒大、底兒小的，汁多、味甜、芯子小且不說，放一冬也不糠。進(jìn)了臘月，海拉爾的羊肉上來了，胡蘿卜從沙子里扒出洗凈，切成滾刀塊，三歲的羯子，連骨頭帶肉剁巴剁巴，鍋里一推，一旦開鍋了，滿屋的香氣濃得化都化不開!秋白菜則分兩種，漬酸菜要挑大青幫，有嚼頭，肥豬肉粉條子，酸菜切得頭發(fā)絲一樣，叼一口，那叫一個香!山東小根菜包得太實，酶不透，不僅愛爛，吃到嘴里也發(fā)馕，只適合現(xiàn)吃。說是現(xiàn)吃，也許是三個月五個月以后的事情了。住樓了，不是多層就是高層，哪來的菜窖，小區(qū)里隨便找個涼快地方，就那么一放，暴土揚塵，一冬天下來灰頭土臉，弄不好有的凍了，有的爛了，不凍不爛的也干巴得小老頭一樣了，吃一半扔一半的，哪如現(xiàn)吃現(xiàn)買得好。這理兒誰都知道，都說：也吃不了多少，今年說啥也不儲了?？墒且贿M(jìn)老秋，誰都耐不住性子，各家都又爭先恐后地儲起來，鬼使神差一般。

一人做，萬人從，于是，儲秋菜就成了哈爾濱的一道獨一無二的城市風(fēng)景。

你看，天色微明，行人寂寥，鄉(xiāng)下的菜車早已雄赳赳氣昂昂地進(jìn)城了。每一車菜前都圍滿了人，老頭老太太們口里不住地點評品著菜的質(zhì)量，一雙手一刻不停地往下掰菜幫子，不一會腳下就是綠茵茵一片。賣菜的多是一家兩口子，一邊粗一聲細(xì)一聲地喊著不讓掰，一邊大桿稈撅得高高的。一稈一稈地過份量。六十五，算六十；五十二，算五十，五六一百一。買主就接過話，一百得了，好算賬。農(nóng)民稍一遲疑，行行行，一百就一百，二十五塊，掏錢!當(dāng)然這是頭二十年前的景象了，現(xiàn)在進(jìn)城的清一色的“四輪子”、小卡車，天剛放亮，嗵嗵嗵一溜黑煙開進(jìn)城，早市邊上一停，吵吵巴火，一陣忙乎，打仗一般。不等收市，車就空了。又是一陣嗵嗵，沒影了，留下一地的蔥皮菜幫子等著環(huán)衛(wèi)工人清掃。

余下的該是核心部分的演示了。

買回來的大蔥要強光曝曬，越干越好，這樣放一冬才不會空掉。白菜則先置于背陰處，一摞一摞地碼著，讓外層的葉子卻去水份。少了陽光的曬，又不會變黃，且等上了大冷再漬。漬酸菜的技術(shù)含量甚高，熱水燙過，隔夜晾涼，兩挑水的大缸壓滿菜續(xù)滿冷水，大青石頭鎮(zhèn)住——工序只此而已，可百家的酸菜百個味，其中的奧妙無法窮盡。

其實，一冬下來，各家的秋菜倒不一定能吃多少，但儲還是一定要儲的。一個家庭。秋菜儲得多少，儲得好壞，仿佛成了一種標(biāo)志，那是你家的主婦是否會過日子的資質(zhì)。哈爾濱人家宴，必有酸菜上桌。只要客人夸他家的酸菜漬的脆生，味兒正，無論脾氣多么粗暴的丈夫，也會破例地表揚一下自己的老婆：這家伙別的本事沒有，該咋是咋的，酸菜漬得還中!這時候，女人的臉上便會幸福起一層紅云。

儲秋菜的這段時光是老年人最愜意的日子。小區(qū)的空地上，她們裝著一肚子的有關(guān)學(xué)問，優(yōu)雅而尊嚴(yán)地徘徊，時而蒔弄一下自家的(其實自家的蔥菜已經(jīng)打理得無可挑剔了)。時而對別人的做法作出適時權(quán)威點評。她們大抵都背了手慢慢地踱，在一些稍有瑕疵處駐足。染霜的立馬腦袋高貴地?fù)u起來，嘴里嘖嘖不止：嘖嘖嘖，誰家的啊，這不弄瞎了嗎?大蔥怎么能是這種系法?這白菜底兒也削得太輕，放不了幾天就得長須根兒，那菜不就皮條了嗎?年輕人立馬一臉慚色，連聲請教。對于及長者便慷慨授以秘笈，對于剛組建家庭的小夫妻，滿是青筋的手一擺，說，去吧，忙你們的去吧，這活兒你們干不來。年輕人歡歡地道一聲，奶奶辛苦，自顧玩去了。老人則一邊搖頭一邊訴說著不滿，一邊權(quán)威性十足地面對一大堆綠色坐下。

這是義務(wù)勞動，但她們巴不得能有這樣的機會。秋陽如飴，綠色的“城墻”中，穩(wěn)坐軍中帳中的常常是若許銀發(fā)皓首的老者。于是，小區(qū)樓院的空地上便筑起一個綠色的夢。

然而，這夢做得有意義嗎?

隨著現(xiàn)代化進(jìn)程的推進(jìn)，年輕夫婦對廚房似乎有了一種愈來愈強烈的本能排斥。每逢飯時，娘家蹭一頓，婆家蹭一頓，小酒館兒里撮一頓，實不可解了，自家對付一頓，二人世界，紅燒牛肉泡面是永恒的主題，是不是那個味就無從顧及了。這蔥，這菜，這蘿卜，猴年馬月才能派上用場?于是，它們只好萎縮在某個墻角，某棵樹下，一任風(fēng)雪肆虐，捱過漫長的冬天，等待來年春暖花開日，主人再把它們作最后的清理。也有不忍者，挑些沒干的、沒爛的，順手撿只春節(jié)用過的花籃果籃，鋪些沙土，象征性地種植其中，真就蓬蓬勃勃地長了起來了，白菜開出金燦燦的黃花，大蔥長出飽滿的苞頭，這些，對于主人已無食用價值了，但于它們，在結(jié)束不得志的一生前，終于成就了最后的輝煌，也不枉來世走一遭。

這現(xiàn)象不是個案，而且有愈演愈烈的傾向。于是，此種頗為尷尬的結(jié)局，便成了哈爾濱的一種城市習(xí)俗。

習(xí)俗世代相傳，生生不息，久而久之，便成了一種文化。

這種文化對于異域風(fēng)情濃郁的哈爾濱無疑是一種鄉(xiāng)土式的抗?fàn)?，抗?fàn)幍慕Y(jié)果是土與洋的融合，也恰恰成就了這座城市特有的魅力。

歷史之舟風(fēng)一樣的掠過，習(xí)俗的因襲，文化的傳承卻成為永恒。哈爾濱人為這永恒驕傲。

晨風(fēng)涼颼颼地刮過來，行色匆匆的哈爾濱人，兩手搓著麻酥酥的臉頰，快步向菜市場走去。

新的一輪儲秋菜，已轟轟烈烈地登上日程!